灰烬(一)| 顾鸯第一次来家里住,是初夏

文/进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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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鸯第一次来家里住,是初夏。

这边节气分化过渡得不鲜明,时值五月底,小满二候,靡草将死未死,骄阳并雨水浩浩荡荡地来,空气已略有些黏腻,他没住几天便回去了,说是嫌家中潮,害他睡不好觉。再来,是他中考结束的暑假,仍是夏,到了该摇蒲扇的时候,也是老人们预言成真之际——信么,今夏一定特别热;噫,我当初说啥来着,今年这夏热死个人哟!

“陈词滥调,我听过不下六百遍。”顾鸯开了嘲讽腔,他脸大约埋着呢,声音听来又瓮又瘪,“这话我妈年年说,我爸都烦她了。我也烦。”

“你活了有六百年了?”我怼他半句,瞟窗外假装不在意,实则支起耳朵等他回嘴。

车子行驶在高速路上,阡陌静谧,原野与树走马灯般急遽掠过,入眼仅作绿茸茸的瞬影,栏杆被牵成一条笔直的没有尽头的线,我听到顾鸯说:“对呀,从生到死二十余年一循环,足足小六百个年头,每一世都遇到这个妈跟这个爸,罪过!罪过!”

这声听着比方才要清澈些,想来是已经坐起来了。我冷蔑,心说此话讲得全没逻辑可言,又是些成心引人在意的诨语,因故扭脸打算怼他回去,余光却见他哥正从后视镜中瞄他,眼睛里都是笑意跟爱怜。我只好把话咽回去,把视线停留在他哥握着方向盘的手上。

“傻子,你置我这兄长于何处?要真依你那话,咱俩爸妈定然是神仙,咱俩呢,一定有一个是打石头里蹦出来的。”他哥果真一点不恼,笑吟吟调侃,“我瞅着你长大,你不是,就我咯?妈没和你说过。”

顾鸯扑哧一笑,嘎嘎乐开了。

我嗤道:“多大人了,假不正经。”言罢阖了眼,不再理会这茬。

他哥俩叽叽喳喳不知又诨说了多少话,待我迷糊转醒,已至车库。我懒得管拿行李,戚戚然下了车,蹬蹬蹬几步走到电梯口,察觉身后没人,回首一眺,就见他二人还跟车位处墨迹。来回一百多公里,开车的不累,坐车的也累了,我喊:“顾鸳!没事就快点!”

那边顾鸳——顾鸯的哥哥,我先生——朝我摆摆手,意思让我先走。我赌气,旋身而去。到家拾掇拾掇,煮了茶,顾鸳也带顾鸯回了,顾鸯脸色不好,然我没睬,冷冰冰掖了句点心水果随便吃,倚沙发闷声玩手机。

顾鸳让顾鸯去洗澡,随后自己换了居家服,坐到我身边作势就要搂我。我挡了回去,故意扬起嗓门问他:“这次要住多久?不是嫌潮么?就他事多。”

顾鸳用眼神警告我,睇盥洗室。我于是不作声,也不再表态。未几顾鸳再次试图将我抱住,这次我没挡。顾鸳亲昵地吻我耳垂:“小鸯其实挺可爱,是乖孩子,你让他点,顺着他说话,有事没事别老犟他。”

九月份开学的高中生还要人哄着,真头回听说。但这话我犯不着拿出来惹顾鸳不痛快,假意搪塞了,挣开他去厨房置备晚饭。

顾鸳跟了过来,我留意到他刻意关紧、反锁的门。我家厨房格局开阔,门与操作区域间有设屏风隔断。我洗菜,他黏着我,我切菜,他从后搂我腰,以下巴蹭我颈窝,怎么甩都甩不开。

弗如取悦。

“碍事。”我窃喜,觉得不管他在避讳什么,最在意的照样是我。

“明天我不在家,”我趁机道,“有局,叶太太约我打牌。”话音未落,腰间手臂旋紧,顾鸳呢喃:“不行,明天我也有事,你得跟家看小鸯。”

我蹙眉,反手一肘顶他前胸,阒然憋屈得很。盯着刀刃与莴笋尖,我诘问:“干嘛啦?有吃有喝,合着他还能死家里呀?”

“你怎么讲话这么没轻没重。”顾鸳加快了语速,用惯常数落人的语气开始责备我,手臂却仍将我箍得紧紧,那依旧是非常温暖的怀抱——至少从身体感受上是这样,“你身为女性,就要有女性的自觉,当知凡事适度才好,二十好几的人了,长嫂如母,你对孩子不能上点心吗?”

他音调不高,低沉,有力,和他说爱我的声线是同样的。我阖了会儿眼,搁菜刀,在心里做起取舍。终我允诺:“知道了,你出去罢。”

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在取舍些什么。


晚餐我准备了近三个钟头,期间没出过厨房,——红参乌鸡汤需煲许久,磨人,得时刻集中精神注意火候;此外还做了芥蓝牛柳、豆干炒莴笋、油焖香菇和孢子甘蓝焗饭,每道都很精彩。精心制一餐,自己为自己喝彩,我美美琢磨,哥俩应会吃得欢喜,顾鸳呢,定夸奖我。待将菜摆上餐桌,调好灯光,我先拿手机拍了照,然后去书房叫他俩吃饭。

书房门是关着的。

我迟疑片刻,展颜微笑,敲门而入。

顾鸳在给顾鸯指导法语,我冲顾鸯柔声细语道:“宝贝儿还挺爱学习。饿坏了吧?吃饭,我做了好些菜。”顾鸯眼神有些微躲闪,顾鸳哈哈一乐,按按他的肩膀:“走,赏鉴赏鉴去。”我敛颜,柔言促催。

餐桌前二人并排坐我对面,我给顾鸯先盛了汤,顾鸳颔首,似在对我的做法表示满意,我不动声色,给他也盛了汤。顾鸳叫顾鸯喝汤,顾鸯沉默地捧起汤碗,先吹一吹,而后才小口慢抿。他肤色透亮,嘴唇粉粉的,与白瓷一衬,模样煞然惹人喜爱,是非常鲜旺的十六岁的生命。

我想,顾鸳是对的,我们成年人总该对小少年多些耐心。于是我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轻声问:“怎么样,嫂子手艺如何?”

顾鸯放下碗,冷然然答:“还行。”

我敛了笑容。

那边顾鸳也喝了汤,调笑着跟话道:“不错,回味余甘,汤色也漂亮。”不知是不是有意安抚我,反正我没接话。之后这一餐,我话不多,只默默地给他二人搛菜,给顾鸳添饭。

顾鸯吃很少,对我和他哥搛进碗里的菜都只略动几筷,白饭更没扒几口。他哥敦促两次,看他不听,就没再管他;自己一手负责吃饭,一手也不闲着,不扶碗,反倒摸摸捏捏自家弟弟的后颈。最后我看不下去了,佯作关心:“小鸯,不得口吗?”

听我问话,顾鸯这才别别扭扭地将脖子避开,甩我道:“你做饭咸。”

我不解,每道菜我都试过,吃着挺淡。乃因本身我口不重,加之以前顾鸳叮嘱过我,给顾鸯做饭要减盐,因此这一餐我还特地少放盐,就连油焖香菇都只搁了冰糖跟一点点生抽,怎么会咸呢?我疑惑地看向了对面吃得正香的顾鸳。

顾鸳并没打算帮我。

我只好再次询问那孩子:“你吃着咸?我尝过还行啊,很淡口。”没想到那孩子皮笑肉不笑地给了我一句:“我妈说了,一道菜要吃到最后都不觉咸才是盐没搁多,不信你问我哥。”言下之意他嫌我做菜盐量超标?——他在变相谴责我不留心他的身体状况?——他发难我——他没事找事罢!我再次看向对面的顾鸳。

“这餐我吃着也行,不咸,估计是你吃惯曹姨的菜了。”顾鸳揉揉他发顶,指使我道,“不行你以后就再少放点盐,我妈确实没说错,舌头感知的咸度和盐分摄入量不等同。”

呵,这话。

曹姨是他家长工。我,我好歹算个明媒正娶的少奶奶!你怎么不叫你弟把菜全吃了再怼那风凉话。

我胃里翻江倒海一阵,少顷抑住了翻漾的波涛,勉力耐下心道:“长知识了,下回改。”我决定至少今晚,绝不给顾鸳好脸,又听他道:“乖啦,都乖。小鸯你也再吃些,听哥话。”

人的情绪、觉知,与对旁人的感觉、态度,真是每分每秒都随客观事实而变。我漠然,再次对那小鬼满心厌恶,掀起眼皮瞧了会儿猫咪浮雕,只等小鬼回卧室,我收拾碗筷。

顾鸳要陪我拾掇。

他说他来洗碗,我说算了吧我宁愿你别进厨房。而他是不肯的,小孩子一样跟屁虫,挽起袖子执意伫立在我旁侧,我洗好一只就递他一只,他将它放进烘干机。

动作依此循环往复,每每我抬头递他碗,就无法避免地要看他一次,他的眉眼依旧是我喜欢的眉眼,唇峰、鼻与侧颌骨的组合依然妙不可言,橘色灯晕为它们卸去了主人法庭之上的凛然与冷峻,唯剩深情而安静的笑颜,——是了,他是笑唇,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结婚前我妈就说,这样面相的人,笑里藏刀。我不信,这一刻我都不信。

这是我的爱人。

寻常夫妻间自然而温馨的互动打动了我,我冷面强装愤慨,其实已然心软。待归置好厨房,顾鸳瞧准时机将我拦腰一抱,体恤道:“宝宝辛苦。”我不语,只挣扎。顾鸳箍住我厮磨,不经意又说:“我懂你心酸,可谁心疼呢?我心疼啊。”

是充满疼惜的调调。我听着,右颊紧贴他胸口,他的心砰砰砰,热情、真实;抬首,侧目,他的笑颜韵味悠长,栩栩然容易欤,令我不禁相信我们的爱情仍旺盛地活着。

这是我先生。这是我最爱的人。

女人是感性愚蠢的生物,我知我没资格代表全部女性发声,但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我自己确然若此。我完全可以反问一句“你懂什么”,然而我没有。我仅臆测着他还能再说些什么缠绵情话,抑或就势劝我善待其弟。果不其然,他继续道:“小鸯命很苦的,你就让他一下嘛,我宝贝最懂事。”

闻此我笑了笑,好嘛,毕竟亲兄弟,血浓于水。我轻拍他的小臂,软语嗔他:“少假么三道的,我去洗澡,你来不来?”


那夜我回房早,上床恰好八时三刻,躺床上阖眼前又默想了些东西,打开微信发了条朋友圈,就发的那张“一桌菜”,上方编辑文字:今天好日子啊,小男神来家陪嫂子了。

我并不知道我在证明些什么。

抑或许什么都值得我去证明。

既而就有不少人点赞,还有人回复说,全你做的?真贤惠;顾太太重返江湖,武林第一勺……这样玩玩手机,时间一晃就过去,顾鸳陪顾鸯练毛笔字,近子时回屋。我佯装熟睡,察觉到他轻手轻脚地将自己挪上床,心中欢慰。

我想,我的丈夫是珍重于我的。


翌日起床,顾鸳已经出门。我洗漱好,去倒水喝,路过顾鸯房间,门是敞开的。顾鸯背对着我在擦琴,专注、认真,薄肩膀一抖一抖。

顾家男性都不属于个头拔高那类,他哥一米七八,他还在长身体,目测也就一米六六左右,和我差不多高。青少年的骨骼格外纤细,撑着米白睡衣,逆光而立,影子细瘦。

若不了解他恣睢放任的乖戾性格,那么就如每个拥有母性思维的女人,我会认为他值得怜爱。当然也可能,他没我想得那般坏,是我以恶意揣度其人罢了。

我道了句早安。顾鸯听见了,扭脸朝我点头:“早安。”他也是笑唇,不笑都像在笑;眼眸比他哥更加深邃,睫翼簌簌,温顺之时真真令人倍觉乖巧。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也许和顾鸳早起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有关……

我心一抖。

这念头来得太过迅猛,顺理成章般自然,一来便叫我愣怔了,整个人略显木讷地站在那儿。

顾鸯复而擦琴。

“你起好晚,我哥早走了。”轻描淡写,一语掠过,像在对我炫耀。我微愠,扬起下巴:“是啦,我想起,奈何没起来,昨夜忙到特别晚。”漫不经心的声色,拿捏得与他无二,我不着痕迹地挑衅他,轻狂竖子!

他无言,仍背对于我,只捋了把刘海,俄顷失笑:“可怜呐——。”

我吊起眉梢,睃着那对突起的肩胛骨。他活动了一下颈椎,抻个懒腰才转身,视线划出轻缓的弧,自琴额移至小狗凳边的芦荟,最后,停留在我眉心。只听他徐徐道:“上班族大大,辛、苦、咯。”歪着头,语气夹带点小调皮。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奇怪。

惶惶然我惊觉自心这团火烧得很是无明,方才说出口的话也太没边幅,失了气度。故我敛起神色为己开脱:“还大大呢,你哥是大大,我就一搬砖的,赶年中,工作量大些。”

顾鸯湿漉漉的眼,瞬也不瞬地望我。

我解释了刚那衅语,复又掩饰:“乖孩子,嫂子不累,你哥才累,这不,好端端周日,全天会。”

“是哦……”顾鸯踟躇着,“对了,昨天,我昨天说你做饭不好,”言间羞赧局促,“你……”

我一向是个识趣的人。虽则私下里连生嗟怨,却不好开面直言怨怼,以免显得刻薄,见他这般,自恁了然,故虚与委蛇道:“别瞎想,嫂子没走心。”

顾鸯木然呷呷嘴,鼻翼翕动。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我不想再铺话圆场。

是了,这是个美好的礼拜天的早晨,我干嘛为莫须有的事折损自己,让情绪被一个毛孩子带跑节奏?——况乎自招罪愆。因此我将闪念思绪都蹩进心底,只斟酌着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我与顾鸯要怎样免于水火安然共处,令顾鸳好办,令彼此都舒坦。思来想去,逡巡不定,目光游移在顾鸯房门所对廊道拐角处一幅靛蓝双雀鱼嘴鞋的画。

那是我家装修时顾鸳搭配的,原本是一块爱马仕的白底靛青绘染布,顾鸳觉得好看,就装框裱起来装饰家里了。这会儿我愈看它愈烦厌,盘算着要踅个由头把它换掉。顾鸯留心了,上前几步并肩于我,笑嘻嘻,甩琴巾玩,对画熟若无睹,蓦然却道:“刚我说你可怜,你是不是特纳闷我后面会说什么呀?”

我一时语塞。

……我懂他的意思。

顾家人情商都高,深谙人心三昧。我以为我看人很透,却总不够最透。可以确定的是,他并非没听懂我那句衅言,相反,是听懂了又给我台阶下,待我下了,再反过来将我。我自以为了解他的吊诡,掌控对话话语权,不料仍被那副时而乖顺、时而顽皮、时而拘谨的孩童样蛊惑,自己乱了阵脚。或许最初是我敏感,现在他想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意图,可绝非我的错觉。

我审视他。

跟前是一个活脱脱的青涩懵懂的少年,眼瞳矍铄,唇角三分噙笑。

笑唇。

“女人就是女人。”他说,“旁人还没挑弄呢,先自己脑补出个编外故事。”

这话说的,我哂然,倒升起点不合时宜的藐蔑。照架势,往后要水火既济怕也难咯。

这满满的讥刺也太露骨。他妄想借机戏弄我,却果真还是青春期孩子的叛逆心性,不够沉得住气。这会儿要再被他牵鼻子走,我就太蠢了。

“傻宝儿,你就别揶揄我拿我开涮了。讲道理,还不是因为我们女人心思细腻,偏爱胡思乱想,需要你们男人的关注。能让我们时刻像个小女孩,住进童话王国的糖果屋,才是你们的本事。”我忽悠,顾鸯愣了一愣。哼,小崽子。“你看你哥对我,”我舒心道,“这就是幸福。你也学学,不然将来谈了对象注孤生。”说罢留他原地打懵,我口干舌燥地跑去厨房喝水。

渴死我了。

叫你犟我。

我喝掉整杯水,垂眼盯起白花花的杯玻璃。我叹息,自己到底作甚么这么敏感呢。由此我当机立断,拿出虫草花跟椰枣,为顾鸯煲粥,又洗了一兜无花果给他。

才第一天,我们不该闹得不可开交。我掂量着,虽做不到谨小慎微,但好歹拿捏分寸。

待我端捧果盘过去,顾鸯已备练琴,瞥我一眼,回绝道:“不用,不想吃。”

这回我多少有些尴尬,——他在与我置气。

嗯,他可以与我置气,但面对我的主动示好,他不该连句谢谢都没有的拒绝。我心想给脸不要脸,你爱吃不吃,摆谱给谁瞧呢,面上照样好脾气回他:“这季节有鲜无花果,不吃过季下市了。”

顾鸯没理我,我自说自话:“你这小孩,少跟我来劲,倒给我点面子呀,吃点嘛,喏——给你放这儿了,练完琴吃。”话间已将果盘搁至他房间的小茶桌,还不忘自己也抓几颗。顾鸯适才勉勉强强吱个声。

我笑了,学他哥的样子,想摸摸他的头。

他躲开了。

嘛,不打紧,我一点也不在乎。真的,我晓得自己表里不一,是在做给谁看呢,我心中跟明镜似的。

既而顾鸯抚琴。我捧着无花果,倚房门口,右邻那幅画,也不走,边吃边听。

我清楚的,这孩子每日早起练琴,睡前练字,走到哪练到哪,就算住到哥哥家,仍不辞辛劳带琴来。算和家教有关,既是他们父亲布置的功课,也是家庭文化的熏陶。

顾老爷子,我公公,是位军人,装甲兵工程学院出身,戎马半生作风硬派,分了房子空着,陪我婆婆居住在郊外大学城教园区。婆婆娘家姓那,这是满姓,读一声,小名曜之,她的曾祖父是正白旗出身,清末提督,父亲那久棠,是西南军区上一任总司令。她是个清清白白的小女人,大学老师,现还在师大教书,教大学语文和中国古代史。顾鸯没上过幼儿园跟小学,初中直接读了师大附属中学,高中考到市重点,能住校那种。

顾家立场所在,要明哲保身就得不招摇,培养后代,都是打小请老师来家教。对外,顾鸳走的是体制内教育,顾鸯也没上所谓私立高校,均一步步稳妥着来。

顾鸯是我婆婆四十岁时怀上的。女人过三十五岁就算大龄产妇,所以我也不是很懂他们为什么要他。彼时他哥已十五且功课门门拔尖,国家有限制生育的政策,还碍于公公谨当带头表率的身份,再多个孩子着实弊大于利。然扭过头想想那曜之的性格……约怀上便不忍心打掉。

思及此我不禁喟叹,谁料得到呢。似乎是结缔组织缺陷方面的综合征,娘胎带下的毛病,动过大手术,未来还要动,我不太懂,一直是他哥在弄。

他则因此倍受除严父外全体顾家人的溺爱;同理因此,在我眼里过于骄纵。我虽知此骄纵与不安相连,并非没有缘由,但打小我妈就教我,人要本分而自强,所以拿着自己身体不好立牌坊这类行为,我不大喜欢,也实难接受,即使当事人只十六岁。确切说再加上……

人心是很悭吝的东西。

无法形容,我对他的感觉,实在非常复杂。

血缘与生俱来,我不是他的血亲,自然也就没有并且难能有那份血液中自带的对他的悲悯以及耐性。在我这里,只觉得他是在透支旁人对他的好与怜惜,枉费他哥的包容跟宠溺。

因此平心而论——我希望,亦下意识安慰自己——待开学他会乖乖住校。虽然我亦不知我在敏感些什么,我在担忧,甚至在惧怕些什么。总之,我隐约预感到灾殃即临,可我控制不住自己选择忽视,选择逃避。

我愈思忖,愈慌乱,心亦随那摧古拉朽的哀怨的琴声或悲或疾、或郁或悴,简言以蔽,有点邪乎。一曲《长门怨》,奏予谁听?

画上靛青色的双雀鱼嘴鞋诡异地朝我咧开嘴,咯咯笑。我深呼吸,孤决不再心猿意马,当即逃回房间。

回房后,我仍无法平息心绪。我发觉自己之于顾鸯原来竟有惧意,因他来到我的家里,他会干扰我正常的生活,甚会抢走……与此同时我倍感矛盾,会不会就是我心眼小呢,我不能容人。

我攥着手心最后一枚无花果。

无花果没熟透会产奶,太熟则根蒂溃烂,我们都抵不过一句话,那就是为时已晚。

所以人要懂得珍惜。我必须相信,一切皆缘起于我的多思。那不若守静,勿给当下光景平添躁郁,勿要牺牲本有的安宁,去造“我后悔,来不及”。

醒醒。我谛视镜子中的女人的脸,轻拍双颊。


约莫十点来钟,顾鸯练完琴,我张罗他吃粥。那是药膳,我挂心不好味,配了一碟荔枝口的泡菜给他。初啖时他皱了眉头,显然不合口,却没给我再造难堪,我心道小子还算有眼力价,也就不置闻了,自己打理起心爱的花花草草。

现值夏季,且刚淅沥下过小半月雨,市空气指数良好,动植物均呼吸得爽利。我操起花剪蹲阳台修理旁枝杂叶,一会儿顾鸯也跑来晒太阳,左手持碗右手擎着糖罐子发神,傻傻地站着。

日光铰碎他的影,他似清涟生的水草。

顾家兄弟有本事,砂纸磨心不饶人。我拿小板凳给他,他乖乖坐下了,物什搁置一旁,粥碗堆雪山般全是糖。

见其喜食甘,我努嘴道:“小少爷,你少吃点甜的,不什么都怕过量吗?”他置若罔闻,托下巴走神,并没睬我,我也就不再涉言,专心搞花草。

恰值盛夏,光阴迂缓,过几个月,夏殁了,投生慢行而至的冬,——这个城市没有秋天,冬与夏的交界冗长且模糊。我总忧心凛冬趋至,霾里霾外,迟暮之人殆将不起之时,室内植物也不一定能扛得住,眼下多活一天是一天。有盆姬玉露像是明白这个,日子里可劲儿疯长,叶瓣晶莹剔透的,涨满汁水。顾鸯回神瞧见它了,以指尖轻触,喃喃道:“小东西,你瞅着倒适合炒菜,索性别活了陪我死罢。”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话,是说给我听的罢。

我扬首端详话主人。这话搁别人玩笑已矣,搁顾鸯……顾鸯冲我嘻嘻一笑:“瞧把你给吓的,还大人呢。”

他后仰身子扮鬼脸,跑掉了。

我摇摇头。算了,理他干嘛。

未几我收拾花器,跟架子夹缝找见一本陈勇劲去年的画册,随手翻翻,都还是我喜欢的风格,故打定主意,要问经销艺术品的朋友,以趁早将那幅令人生厌的绘染换掉。我边忖度边寻画,翻至某页看到一行字——“透过眼前灰色的现象和枝节,感知背后的因果,以及内心里磨灭不了的那束光。”

我悻然。枝影憧憧,哀之恸之。

窗外无风,人心的风呢?刮得压根停不下来。


前一宿我以家中聚会为由推掉牌局,晌午过了便窝于花架前看闲书打发时间。事实上,大好周末,我没跟朋友逛街打牌,竟跟家看起孩子,说出去也是件“趣闻轶事”,端是叶家、巽家那几位太太听了,就能与我逗惹半天。

她们都知道,我与顾鸳是不要孩子的,权当是我毛病,尽皆不知顾鸳不要孩子,原是舍不得再有旁人侵了他对他弟弟的宠。而我,我就是那第一个旁人。

也是唯一的旁人。他没我不行。

日光温煦,我顾盼我的藤蔓,它们生得美好,叶片柔软得似婴儿的笑容。开诚布公地说,生命天造地设太难得,我当然是想有个孩子了。

一个男孩。

他可以只属于我,可以陪我,可以帮我。他大约会拥有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狡黠,毕竟那是基因里的东西,没法改变。但他一定发心用力爱我,他叫我“妈妈”,爱我爱进骨头里。我则教会他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

我会断了念想,是因为我知道,他被要求去爱与被期待得到爱的天平已不对等;且究竟要不要,到底由不得我。

时光轻易没了踪影,我手捧书册满腹牢骚地走马观花,门铃突响。我当是快递,哪知开门迎面一束粉色洋桔梗。刹那间说不讶异是假,蘧然惊喜之余,心底亦然明白它自谁而来。打开花笺,上书一行小楷:感恩宝贝为我持家,愿你每日都有好心情。

熟悉的字迹,质朴的寄语。我抿抿嘴,好你个顾大律师,是个会哄人的。

我将束带拆了,想把它们插进花瓶,复见得纯棉束布包裹的光滑茎干上,竟还缠着一对翡翠手钏,老坑冰种,南红莲花状隔珠,恰为上周晤面缅甸玉商时我相中那对。当时只觉价位虚高就没买,回来玩笑间与顾鸳信口一说……感念他有心了。

女人嘛,总热衷于小玩意。而我素来喜爱花草玉石多过其它奢侈品,只要一钻进花草古玩市场就好久出不来,即刻将洋桔梗摆好位置,将手钏置于旁侧,先拍照再说。

顾鸯看见了,过来摸摸花瓣,小声问:“我哥送的?”

“对哒。”此刻我看他都觉得顺眼了,“怎么,咱俩拍个照?”

“不要。”顾鸯嫌弃地挥手。我嘟嘴,不强求,忙于摆弄那束洋桔梗。

顾鸯又看了看它。“我哥对你真好。”他指着叠放在一起的手钏,“这是一对吧?……嗯,是一对。”神思黯然而离去。

我想他心里肯定不是个滋味。

人就这样,随时随地做比较,且缺什么图什么,容不得旁人比自己好。他享有他哥独此一份的宠爱直至弱冠,我出现了,之于我——在他眼里——我才是后来者居上。可笑的是,我是他哥名正言顺的发妻,他有什么资格与我比肩!

只有他难受,我才舒服。

我美着,舒坦着,并没来及也没工夫,去留意他的背影是否落寞。

我迅速发了条朋友圈。

除却花的照片,又佐以一张我与他兄弟二人的合照——那是上周去军区办事,在公公办公楼下的花园,他俩一左一右将我夹于正中,我笑得美丽开怀,背后一片姹紫嫣红。恰好没发过,故我满意地将这张合照同花照一齐发出去,上方辅文:嘿嘿,我大男神小男神一起守护我。随后静心等待他人的点赞。如我所料,片时就有人致赞留言,我乐陶陶逐条回复,享受于整个过程。

我知道我不能没有顾鸳。

并非全因为他体面而多金。还因为,我们是结发夫妻,我爱他。之于痛苦,我会蒙住眼睛捂住耳朵,不去看,不去听。

没人要求我必须那么发我的朋友圈,是我自己希望全世界人都知道我与顾鸳——我俩很幸福。

是的,我俩。

我渴望同事满怀羡慕对我说你老公可真爱你,以及友人们牌桌茶会圈里圈外的旁声附和:“人俩也不要孩子,如胶似漆过一辈子二人世界,真好。”即使被当作饭后谈资,论声沸起,也都得不折不扣地承认着我与顾鸳是——我俩。

我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是顾先生,我是顾太太。

而当他们竭力想要控制或者成为一个人却如何都做不到时,言谈间便只剩下对这个人的怨懑或倾羡,亲友爱欲,不外如是。我将于此一笑而过,以彰显我对生活的态度是知足、常怀感恩和珍惜当下。

必须承认,某些时候,虚荣的成就感会超越人们实际生活的挣扎与恐慌,让我选择忽视朋友圈发布图文的背后,是尽然不满足于现状的虚空,丧失的自我,以及,自欺欺人。

我皆然能够笑得出来,是因为我认为我不会有笑不出来的那一天。

顾鸳是真用行动对我好不是吗?一个男人对你上心与否,端看他愿意在你身上投资多少,付出越多越难舍弃,你买两千一只的包你说扔就扔了,你买二十万一只的包你会让它蹭上一点油吗?——只要我还在这里,只要真金白银还攥在我手里,我就踏实。

意兴阑珊处我所郁郁寡欢者,乃在于我是否是他的最爱。

我好像知道我在取舍些什么了;也好像知道,我在证明些什么了。很快,一个女人想通一件事是很快的。但她仍可以装作睡不醒。

人心是很悭吝的东西,惯常裹进温吞的革子里。

如此悠悠转转,时不我待。白日嫌短,日暮西沉,一天安生殆落。手钏被我小心翼翼地收进首饰匣。

这是顾鸳的心意。未来顾鸳会对我有更多心意吗?——顾鸯来了。

幸而顾鸯有顾鸯的位置,我也有我的位置,我们摆正各自位置就是。作为这个家的女主人,该我的我一点不会少。我不会夺走他作为手足的位置,但我会夺走他哥哥。

下午我和朋友谈妥画的事,顾鸳打电话给我,说律所忙,不回。我叮嘱几句劳心者劳身,抓空好生休息,又叮咛他按时吃饭吃胃药,做好了妻子该体贴的那部分,他则跟我交代了一堆顾鸯的事,我一一应了,然后躲放映室看了一下午电影。

《迷墙》,《燕尾蝶》,《太阳照常升起》。

我没去管顾鸯,顾鸯也没管我。

前后拿点心时,我会往顾鸯处瞟瞟,他依然是不关门的,我猜是为他哥一回他就能立马迎接;转念再一想,他哥应早告诉他自己不回了。期间他看书,写字,坐古琴旁凝视芦荟。

终焉我还是拿了不少糕饼糕团给他,其中有他最喜欢的蔡嘉的拿破仑和栗子蛋糕。我家没啥,就吃的多,囤精致点心跟美味小食在家中于我是件趣味盎然的事。

他兴味索然那是他的事。

我告诉他,要吃,翻毛皮玫瑰饼很好味,是用今年的新玫瑰渍了蜜糖做馅子,流心儿,咬一口酥皮落作鹅毛飞,花瓣融留唇齿芳。我问他,像不像大观园的景儿?我又告诉他,要吃,头顶画红圈圈的叫自来红,馅是青红丝混五仁,揉了冰糖,嚼起来咯吱咯吱;还有江米条和糖火烧,都是老北平那会儿就有的点心,硬冷些,可一啖即止。我侃侃而谈,夸夸其口,句句之间少有留白,不关心他会否回话,会否与我生罅隙。

我走着“嫂子”的程序。他不走他“小叔子”的程序是他的事。

他是在跟谁怄气呢,全程没搭理我。

他看起来,是有点孤单的。

回想着我往口中扔了枚杏脯,呷嘴,并不觉可怜,唯讥讽。一怪人心孔艰;二怪他自己,性子固执别扭,学不会接受他人投之而来的善意;三怪他哥老说他命苦,我只好就当他命薄,命里兴就受不住人的好,那我干嘛不对他好点。

投影屏上,是那双疯妈梦见的鱼嘴鞋。

夜有鸥鹭惊翅高歌,瞳子圆睁,金灿灿,宛若铜铃,各个匍匐于灌木抑或匿于树梢。天蒙蒙亮时,树上掉下了羊。黎明复以浓墨迷霾掩盖其身影,鸥鹭也融进暗里,粗嘎嘶鸣卷入风中,真像有人在哭啊。

这电影,晦涩、凉薄,如同人生。

晚餐吃包子。我给顾鸯兜的,莜麦面,笋子青菜馅,盐没搁,光放一点葡萄籽油和一点点糖。我妈说过蒸咸煮淡,起初同等咸度的馅,兜包子蒸熟了咸,包饺子煮熟了淡。那依顾鸯这位绝非善茬的主儿,不搁盐最好咯。

“吃着淡就蘸薄口酱油。”我说。

等起锅,顾鸯对味道不置可否,面色惫怠,只叫我给他哥多留些。我臆测是他吃了味不错,却扯不下脸夸我,起语道:“你哥胃不好,吃不了莜麦,莜麦不好消化。”

闻悉他垂了眸子,一方哑然,后也不知哪里不适,掩嘴持续闷咳好几声,全没往日回嘴的凌厉劲儿。我没动筷子。

转天周一,顾鸳早我归家。我家电梯入户,玄关门旋开我便听见顾鸯的哭诉,话尾因我之归戛然而止。我该干嘛干嘛。空间落于缄默,死寂开外唯剩岚烟水景与烧壶汽笛瑟瑟相逼。

我为你,我不为你,都没关系,也都没必要端出来示现所谓真情了。

人与人间总不可避免地被包裹进生疏的革子里,大约哪方都有点问题,无奈又都被消磨得没了气力真去做出改变。对现状,接受就好。这世间本就没有全然坦荡的关系,况乎我们仨,真情与假意,心外隔着心,思维许都不在一个脑回路上。

总有人得妥协。

我庆幸我是个聪明女人。我愿意做装睡的人。只要别做得太过分,我选择隐忍,我不去斗。

一桩事,若到了必须去斗才能稳住的地步,那稳住了也不可喜,而是可悲。我深爱着我的家——不仅仅是顾鸳,而是我俩。


农历七月十八观音日,我俩没班。前夜蔺太太致电邀约,言辞恳挚,说下午打牌。我确实很久没打牌了,心痒痒得紧,想着顾鸳白天去马场,爽快地偷摸应了。

上午小时工如约来家干活,给我捎了她老家的笋干跟雁回菌。我欣然接了,中国式人情关系嘛,何时何处我们都得你来我往。

我不喜请长工菲佣,惯于自己归置,每周一次请小时工搞扫除。小孙我用了小半年,麻利卫生人踏实,今次东西虽小,心意诚贵,知恩图报的人我是喜欢的,踏踏实实出多少力拿多少钱的人我是欣赏的,因为他们有价值,因为我自己也是他们那样的人。

我讨厌的是分不清关系边限,仗着情份当本分的人。

临十点,我瞄了顾鸯房门两眼,定定神,擎起钱包敲门。顾鸯正跟里面写字,见我来了也不抬头,清濯濯,似一盏墨砚生的湖莲。

我伫足,良久良久,静静瞧他写字——他和他哥字真像。忽然他搁笔问我:“有事?嫂子。”称呼经他之口,被咬得极僵。

“嗯,”我适才回神,拿了自己名下的卡跟些现金给他,“小鸯,嫂子出门办事,午饭孙阿姨做;叫外卖也可。无聊就去来福士玩。知道来福士怎么走吧?步行五分钟,离家很近哒。”

顾鸯不以为意地接过,不多问:“好。”

我心说确实挺好,真不跟我客气,补充曰:“卡没密码。如去来福士,就玩久一点,晚上你哥回来我俩找你去,咱们一起吃晚饭。”

顾鸯点点头,再次回我一字:“好。”

我不放心,睇他两眼。他说:“你真是的,走罢,我明白了。”用以幼齿语气,撒娇般令我无设防,心道如能长久保持这般状态我也不是不能疼他。“那我可就走了,你想买啥买啥。”本来嘛,我本就不对孩子心疼钱。

有幸得其保证,我且宽心,梳妆捯饬特意戴了顾鸳送的翡翠手钏,赴局之。

我爱跟朋友凑局搓个麻将,顾鸳呢,不喜欢我打牌,认定此乃不良嗜好。诚然的确不良,他倒洁身好优,可他不带我呀,不带我有什么用。

姐儿几个约蔺氏旗下新店“朝昃”过午。

朝昃食宵衣,称颂帝王勤勉于政,名起得不错。主家做东,安排一席以评鉴,糟煨苔笋、腩肉菜秸、琥珀蓟瓜、金汤鸽吞燕、清蒸鲥鱼配面盏,另有藕汁拉糕和刀鱼馄饨。我好饮食,胃包容,此席却只喜那粒馄饨,没想到会用老松针吊汤提香。

有一次赴日赏樱,在京都中南禅寺的听松院吃汤豆腐,即得此松香。其时暮樱花期,风走庭院,落樱纷飞,品豆腐料理,亦参禅意。极简食材往往最能体现厨师境界,一汤一羹流露质朴情感,是对自然、食材、传统的敬重,乃大融合。

餐后品酒会既已无心参与。

下午我手气壮,胡了好几把,酸浆草杨梅汤及莲雾紫苏巴菲做茶点助兴,倒不赖。日落我主动提散局,蔺太太留我,然我清楚已不可再拖,我还想和家人吃晚饭,我必须赶去和家人吃晚饭。

结果我打开手机,顾鸳急电,我困惑,甫一接通便得质问:“你干嘛去了。”十分硬冷、刻板的声色,我听出他已生气,这害我心虚,毕竟我是偷偷打牌来着。我无图侥幸,他真生气时自带威严,我反不敢希图蒙他。

“怎么了?蔺向坤他大房的餐厅年末竞选新十佳,邀我写推荐信蹭热度。”我唯诺,“顺手玩把牌。”

顾鸳默了,继而道:“真正的耽享乐渎亲伦。”似叹似笑。

如此诘难——

我怫然愤懑:“你毛病啊,我干嘛啦你就这么大罪名扣我脑袋上!不就没提早跟你说么。”言落咯噔一忖,难道顾鸯出事了?忙关切道:“赖我行罢。小鸯嘞?跟家还是跟来福士?”

却听顾鸳阴郁地说:“还知道小鸯?你把他跟一生人扔家,自己倒欢,我怎么交代你的?”责斥我,言间颇有些痛心疾首的味道。

可这又哪跟哪呢!

我厉声回嘴:“第一,小孙可靠。第二,顾鸯十六耶,合着有他我就不能有私生活?第三,我给他钱让他吃喝玩乐,这些他都没跟你说?”吁长气,我尽量让自己当街不改仪容,“再者,一个人怎么了,他一个十六岁的人还能死……”

“沈舒。”

言未尽。

“我仅问你,你负得了责吗?”顾鸳极平静地中止我,“别有下次,不与你计较,你赶紧回家。”

……

我千叮咛万嘱咐后才出门。顾鸳不分青红皂白,反倒责难起我?

“喂?——舒?说话。”

顾鸳是关心则乱,没看出顾鸯玩猫腻抖心机,只想快些终止话题;还是借机顺应顾鸯示威于我,变相警告我不要僭越了位置……无论哪一种,起因都够讽刺。

——我好像知道我在取舍些什么了;也好像知道,我在证明些什么了。

“回谁的家?我的家吗?”我悄声问,嘴有点发麻。

顾鸳奇道:“当然是你的家了。”

呵。我甚可描摹那张讲话的脸,必端得正经含蓄,笑如花蕊在蛇信吐纳。

常言夫妻拌嘴床头吵架床尾和。一些话可以讲,一些则憋死不能说,今天这摩擦导火索堪堪是件芝麻小事,是件一方服个软道个歉就能解决的小事。我咬咬牙:“好!顾鸳你记住这句话,是我的家,我就回家。”

如同一条快上砧板的鱼,我搁浅,抚今追昔,倥偬年华,痛恨得牙牙痒,我忍。如我够爱这男人,在我应存限度内,我忍。

我唯厌弃顾鸯。都是他的错。

而关乎此事,我到底没讲破,我晓得若我逞一时之快讲破它,我损失的就不光是这形而上的尊严。我是女人,女人是弱小的生物,我没办法赔上一切去抵。我妈说过,女人为了她们要的,就是要受很多很多的苦。

唯心不满足,谁会在乎?

明明人类的初衷皆缘于心。人类为通达心灵做足了长存的准备,肢体动作,语言,文字,为阐明心中所念进行沟通,在长久相存中彼此了悟,以实现心的传达。我非受这窝囊气。现实之对境来势汹汹,不给我喘息。

你们知道,不少事你没法去讲去想,你一想、一讲,就有把悬于颅前的刀往你心窝子捅。

老人们说得不对,今夏分明寒燠失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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