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包冰糖,放在厨柜里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具体多长的时间,随着记忆的模糊,我不知道它究竟有多长。
但我记得,买它的时候,端午槿正绚烂地开着,一节高过一节,高得都快要超过我了。
冰糖不是我买的。买它的主人是我的母亲。母亲为这包冰糖提醒过我好多次,“二伢,冰糖买了吗?”
每次从外面回来,见到母亲,我才知道,冰糖又忘记买了。
我抱歉地对母亲笑笑。我对母亲信誓旦旦地,“妈,等下回来,一定给你买啊。”
可是,说着说着,我又把这事给忘了。我又抱歉地对母亲笑笑。母亲也对我笑笑。
母亲对于我的原谅,远远大于我对她的愧疚。回来的时候,我再又想起了这事,厚着脸皮对母亲说,“妈,等下回来,我一定给你买……”
“不啦,二伢,”母亲微笑着对我说,“刚才去店里买啦!二伢,天热,要不,你吃几颗?冰糖最解热了。”
“我不吃!”我忽地断然说。我不知道那一刻,我对母亲的关心抑或是讨好毫不领情,是因为母亲自己去买伤了我的自尊,还是已不屑于吃那微不足道的东西?
“哦,哦。”母亲的笑容渐渐有些僵硬了。母亲举着冰糖的手在半空中呆滞了好一会,有些尴尬地收回了趋向我的冰糖,又似乎疑迟了一下。她没有打开袋口,只是转过身,默默地将冰糖放在了厨柜的拐角。
是儿子没有心情吃,所以她也就没有了吃的心情?是否满心的欢愉讨来的却是满脸的冷漠,让她索然了那份品尝冰糖本该甜蜜的滋味?
冰糖就这样冷清地蜷缩于厨柜的拐角。母亲没有去答理它,我也没有去提醒母亲。我们似乎都忘却了它的存在,忘却了那份食之若饴的甜蜜。
端午瑾开得很高了,开得似乎到了顶头。我欢欣今年的花开得是这样的好,不料母亲却病了。
其实母亲的气色一直都不大好,有时大白天坐着坐着竟然有了瞌睡。当我从她面前经过时,她仿佛是做了一个梦,刚从梦里醒来,豁地睁开了她的眼睛。
有的时候真是这样,对于身边稔熟的人或者物,我们大都选择了忽视,以为可以地久天长地存在;等到突然发现应该重视,已来不及,他(它)们,要永远地离开我们了。
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当我劝着母亲去医院看看时,她有了呕吐。我再又劝她,她只是有些不耐烦地说,没关系的,睡睡就好了!
那一刻,我不知道,她不耐烦的,是她自己。她已经没有食欲去面对一碗热气腾腾香喷喷的肉片汤;更打不起精神,去打扫一下房间里的尘灰。她拖着沉甸的身子,和衣侧躺在床上,头发有些乱,也不想动了。
或许,她早已忘记了厨柜拐角的那一包冰糖,没有再向我提起过,“二伢,冰糖呢。”
冰糖对于她,已经失去那份食之若饴的味道,失去了想把它含在嘴里的念头。冰糖对于她的不重要,是因为冰糖在她的生命里,已经失去了那份比冰糖还甜蜜的味道。
那是她高兴地将冰糖趋向她的儿子时,满心渴望儿子能与她共同分享那份甜蜜。这样的想法多么的简单。
可是,她的儿子却漠然回绝了她。她那一刻的心情,尽管夏天,但比这冰糖,还要冰。
她知道,她的儿子小的时候,是喜欢吃冰糖的。当她看到小小年纪的儿子嫩嫩的牙将冰糖咬得“咯吱咯吱”响的时候,她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欢喜。这样,她也就不自觉地将一颗冰糖慢慢塞进自己的口里。
那一刻,不是冰糖甜蜜了她,是她那颗甜蜜的心,将冰糖柔柔地融化。
哎!我又怎么能理解呢,理解一个年近古稀的母亲,想要吃冰糖的秘密?我只是肤浅地认为,母亲喜欢吃甜食,喜欢了一辈子……
我当然不知道,那是因为母亲喜欢了我一辈子。我,就是她珍藏在怀里那永远最甜蜜的一包冰糖。我忘了。我早忘了。
母亲走得是那样的快,以至于现在,我还常怀疑,她是不是暂去了某一个地方;还常相信,有一天,她终究会回到我的身边。
母亲,厨柜里的那包冰糖,它还一直呆在拐角,静静等着你回来。就如同我,静静地等着你的回来。等你回来,满面笑容地拆开它;等你与我一起,甜蜜地碎咬那些坚硬的有着多么通透的结晶体。我们满眼喜悦地望着彼此,快乐地咬呀咬……
“咯吱咯吱”,母亲你听,那声音多么好听,多么像我们的心,在下雪的今夜,轻轻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