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轻轻拨开这棵树的几根老的枝条,上面的叶子都已初具成熟的形状,但仍然透出嫩绿色,在蓬勃地生长。在两根老枝条根部的交叉处刚刚冒出了一个新芽,他一眼瞥过去,长势在正常范围内,尚挤在一起饱含汁液的嫩芽,在未来三天内将会迅速长大,抽长,变成新的枝条,如同程序里规定好的一样,而事实上,它们的生长过程也经过了一代又一代严格的规划和筛选。扫描仪扫过树干上挂的牌子上的二维码,现在这棵树有七十五片叶子,离一百片还有些时日。其实他能够看到这一片育苗田所种植的3600棵树苗之前统计的树叶的生长情况,六十乘六十的正方形里种植着完全相同的品种,更具体地说,它们都来自于相同的两棵母树所提供的生殖细胞培育而成的那一团细胞,生长状况差异在五片树叶以内,再过三个月,长到四米高的它们会被作为同一种用途售往世界各地。
而在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第十五行第七列的树苗长叶速度超出正常,所以今天的日常工作就由挨棵检查统计变为了还需要单独去看一下那棵树。人类驯化树到了今天已经实现了工业化组织培养,能够决定一根枝条上开出几种颜色的花,行道树晚上可以发出柔和的光线,甚至可以让它们随着音乐舞动枝条,但是仍然没法克服自然状态下基因突变的问题——尽管实际工作中这已经成为几年一遇的事件,而一次阉割足够解决大部分情况。
不过今天他没有先去查看那棵树,因为多余的走动会耽误时间和影响土壤的状态,再说那棵树也不至于一夜疯长三十片叶子——如果真是这样,那可是相当恶劣的变异性状,错过了被阉割的机会,它就只能被连根拔起锯成碎屑(但是心底里他还是微微期待特殊情况发生的,毕竟谁能想到上大学时最基础的树苗生长测定学的知识会成为日后工作内容的几乎全部呢)。所以他仍然按照往日工作的行走路线挨棵挨棵地查看着这些幼树,检查有无病害,统计树木生长情况并更新资料库。有时候他想,如果每长一片树叶都能被自动统计就好了,他只需要去对树苗进行阉割,日子会清闲许多,每天这么走来走去一棵树一棵树地检查,难不成像习武之人每日千百遍地练习基本功不成?他更感觉这像是让数学家每天把小学习题册做千百遍。
第十五行第六列了,佩戴的记录仪提醒他注意今日工作任务,他便抬头看了一眼下一棵树,也就是第十五行第七列。树冠高度没有高于正常高度,不过树冠从似乎生长地更加致密一些,他刚低下头,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他放下手里的第十五行第六列的树苗的枝条,一步跨到下一棵树面前,也就是第十五行第七列树旁,拨开它普普通通的老枝条,手下意识向背在背后本来没打算用到的阉割工具伸去。
此时他似乎应该感谢上学期间好好读书的自己,眼前的景象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但是没多久他就想起来了,这是课本上提到过的内缩病,正如其名,这棵树苗原本应该是新芽的地方现在只有微微凸起的一个瘤状物,它的顶端有一个小孔,周围放射状的褶皱显示出它不同于病虫害引起的树瘤的特点。当时老师只是讲了它的一些基本特点,并没有讲如何防治,不仅因为这是一种基因突变引起的“疾病”(也有人说这不能算是疾病,只是一种形状罢了),而且历史上只出现过一次,当时人类刚开始进行植物驯化,在烧毁一整片突然爆发这种“疾病”的育苗田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所以此刻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这是一种传染性疾病,那么立刻启动应急警报才是当务之急,但是如果不是,一次应急警报所引起的经济损失可是他承担不了的,刚刚毕业不久的他的职业生涯也许会因此蒙上污点。他脑中想到启动警报之后整个自动化育苗大棚的空气交换装置先会被关闭,然后所在育苗田周围的全密闭玻璃墙会升起,接着在墙内的育苗田中喷洒高浓度的无差别消毒液——所在育苗田的其他苗木会受到影响,那一片有机质土壤也不得不重新清洗然后拿去种草。而且现在只有这一棵出现了这样的问题,他告诉自己,说明应该不是传染性疾病,不妨先看一下具体情况再做决定。
他先取出固定架,将老枝条别在一边,把这一块瘤状物空出来。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书到用时方恨少啊,当时再深究一下这个问题,现在就不会这么手足无措了。激光锯被调成了合适的长度,他戴上护目镜,啪的一声,细而笔直的激光无声地流动着。一点一点地靠近,终于接触上了,护目镜的颜色过滤掉了烟的颜色,但他闻到了味道。激光中间出现了缺口,他按照仪器指示的水平移动着,缺口先越来越大,再越来越小,终于又合成了一条,静静地流动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把工具归位后,他戴上橡胶手套,十指对了对,像是从平滑的奶油表面取一根头发丝一样取下他刚才切下来的那一块。果然没什么好事。眼前发生的颠覆了他的植物学认知。古代人可能以为手机只是一块板子,而他本来以为树瘤里头是实心一块或是朽烂一片。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植物会向里生长。他一时无法找到一个专业词汇来形容这种情况,只能如孩童描述所看到的陌生的世界一样去尝试一番。在切开如瓶子般的树瘤里,赫然是一个空腔,而空腔里头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枝条和树叶。缺乏光线导致它们呈现白色,如漫山遍野还未被人踏过的雪。他盯了一会,似乎能看得到叶脉里汁液的流动,有心跳似的,一鼓一鼓,似乎在变大。
等一下!他往后仰了一下,再定睛一看,没错它正在变大,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挤破了树瘤溢到外面来,犹如被惊醒的冬眠的熊摇头摆脑地冲过来。与此同时,已长成的老枝条上的叶子也在迅速发黄萎缩,枝条上出现严重脱水时才有的皱纹。突然,警报响了,他正惊奇自己还没有拉警报,脚底下便有什么破土而出。他挪开脚一看,数不清的根系像是雨后的蚯蚓一样从土里钻出来,它们向四面八方散去,又扎进土里。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他终于拉响了警报,伸手去摸点火工具,却发现自己没有带——本来日常工作中是不允许携带火种的。无奈之下,他把激光锯距离调到最大,护目镜都来不及戴,徒劳地挥舞着他唯一的"武器“。如果骑士有一天遇到了恶龙而他只带了一把匕首,我们应该从心底里感到悲壮,尤其是他选择冲上去而不是逃跑的时候。但是此刻转身逃跑才是他最好的选择。不过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玻璃墙升起到顶棚,隔绝了外界的空气。他最后一刻在不停地拍打着玻璃墙想要出去,但是白得透明的枝条和根系迅速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他,穿过他的身体,将这宝贵的有机质化为了自身的一部分,以至于匆匆赶到的人们看到这恶魔的时候,激光透过玻璃墙笔直地射到外面,而它隐隐透着血红色。
(一个周以后)
媒体开始铺天盖地地争论创世植物园新推出的“恐怖植物园”项目是否违背了《植物育种法》,是否使用了太不人道的娱乐方式,有的媒体甚至猜测它是否使用了人去试验。当然几乎所有人都去体验了,这些写文章的人们也不例外。人们已经看腻了那些稀松平常的植物,就是有树跳脱衣舞估计也不会激起人们更多的兴趣。但是当人们走在摇摇晃晃的吊索道上,四面八方是幽暗的森林,你选择扔出“鸡”,便有一只鸡被从高空中投放进来,在它扑扑飞着准备着地的时候,突然一根藤条从黑暗中抽了出来一下子把鸡拍在地上。鸡开始奋力挣扎,而树丛里地面上逐渐伸出更多的枝条爬向那只鸡,不久它便被浓密的黑暗所淹没。开始也可以放猫猫狗狗甚至牛羊,但是迫于媒体们的纷纷议论而取消了。越往后走,植物越凶恶,有时候它们甚至会主动攻击人类,抽向你的藤条离你只有一层玻璃的厚度。
创世植物育种与贸易公司一直强调这个项目的安全性,但其实只要没有媒体曝出有人员伤亡,越是这种显得危险的东西,人们越是愿意去而且主动传播,他们购买价格不菲的门票,犹如给自己佩戴一个勇者和冒险家的纪念章。
(而在公司研发中心的危险变异种储存库内的一个冷冻隔间里,巨大的机械臂正悬挂着那棵树,它的枝条和根系仍然保留着玻璃墙所禁锢出来的样子,像是被叉子叉起来的从罐头里完整取出的午餐肉。探测光线洒在它表面使得它蓝光莹莹,液氮日夜不息地更新着。而公司刚刚发布了一条新的关于基层工作人员的条例——“禁止携带任何火种进入工作现场,以免破坏珍贵的植物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