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硝烟似幕。
残破的城壁,周围青色的城砖像一具具死尸,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零零星星的几点枪声在做最后的挣扎,随后也被恐怖的寂静吞噬。坦克、飞机的轰鸣声,也在黑暗到来前戛然而止。
他知道,从大部队选择撤退开始,这座城市就已经死了。寒冷的月光投向地面,枯草丛中,蝈蝈的鸣叫却依然欢快。这个夜晚,注定是这座城市,沉入地狱前的,最后一缕阳光……
他是从庄稼地里,光脚跑去参军的,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他打小就听奶奶讲过。但当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军需处,却发现由于新兵太多,军服早已发完,他是穿原来这身灰布大衣投入战斗的。
现在,身旁躺满了牺牲的战友,一件件米黄色的军服就像一双双大手,直插他的心窝,弄得他心里直痒痒,他多想拥有一套,属于他自己的军服啊!想着想着,他跪在地上,给了自己狠狠一巴掌。这寒冬长夜,兄弟们躺在地上,尸骨未寒,他居然想……他又给了自己一耳光,然后抱头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一场逆袭战。他们所在的师教导团,突围后仅剩十多人,眼看就要冲出城门口,却看见三五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在追赶一群手无寸铁的女学生。
丰教官没多想,就率先向小鬼子射出了仇恨的子弹……激战中,“老山东”被鬼子的炮弹炸飞了,“小东北”在鬼子的火舌前倒下,负伤的“李大本事”面对围上来的鬼子,拉响了手榴弹,孟三爬上屋顶,抱着炸药包跳向了鬼子的坦克……
一个小队的鬼子都被打蒙了,丢下武器和伤兵退回城外。一个夜晚,他们又为这座城市,争取了一个夜晚,这座城市又可以在黑夜的喘息中,迎接下一个黎明。
“你……不怪我…开枪…引来鬼子?”丰教官坐在地上,背靠着一堵破墙,右手系着绷带,仅剩两根手指的左手,夹着一根烟叼入嘴里。
他摇摇头。几声大雁的叫声,勾起了他的思绪。他呆呆地望着远方。病重在床的老娘常说,大雁叫,天就凉了,多穿件衣服,小心着凉。
寒气刺骨,落木萧萧,黑暗中沙沙的树影,就像一头头魔鬼,吓得人直打寒颤。不知过了多了多久,当他再注意丰教官时,月光已经将他的脸照得惨白,嘴中的烟已燃尽,几缕烟灰残留在他指间,他一动不动立在那儿,像座雕像,更像座丰碑。
天亮了,他开始赶路,但他不知道该去哪儿。伤兵,难民,呻吟声,叫喊声,哭泣声,充斥着这个世界。
“鬼子到处在抓国军呢!”一个国军士兵满脸恐惧,颤抖地脱下军服,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玩命狂奔。不断有米黄色的军服,被遗弃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他却拾起一件,如获至宝地捧在胸口,满脸傻笑,他也有一件军服,属于自己的军服,和“老山东”、“小东北”、孟三他们的一样。
脱下军服的士兵就不再是兵。在鬼子刺耳的哨子声中,一群难民在一间废弃的教堂里被鬼子堵住了。有人鬼哭狼嚎,有人呆若木鸡,也有人直接脱下军服,扔在一旁的火堆里。他也伸出手,将军服悬在火堆上,可思索再三,手又缩了回去……
前面的难民像稻草一样被砍倒在地。十几个鬼子,在一大群惊恐万状的绵羊面前,就是群无法战胜的恶狼。为首的日本军官像野兽一样在咆哮,满脸的鲜血,挂着狰狞的笑。拥挤的人群,在惊恐中缓缓后退,但仍不断有人在砍杀中倒下。
“住手!你们这群魔鬼!败类!!畜生!!!”一个身着长衫,白须飘飘,戴着眼镜的老先生站了出来。人群突然安静了,大家惊魂未定,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铁骨铮铮的老先生。
军官脸上得意的笑容也凝固了,他示意部下住手,招来翻译官低声细语几句。肥胖的翻译官走过来,满脸不屑地说:“老家伙,龟田队长让你摘下眼镜,给他打两耳光,不然……”
鬼子知道,要让这位老者屈服,绝非是从肉体上践踏,而是意志上的泯灭。
“你以为我犯贱呐!”老先生的话穿过再次骚乱的人群,在教堂里回响。
鬼子军官面色铁青,怒目而视。“八嘎!”他握紧了那把,沾满鲜血的武士刀,皮靴踩得直响,向老人走来。
教堂整点报时的钟声响了,一缕阳光顺着残破的玻璃窗,爬进来,投射到老人的脸上。鬼子的武士刀一点一点地深入老人的身体,老人口吐鲜血,却紧咬着牙,一声不吭。鬼子军官暴跳如雷,他战胜了鱼死网破的守军,却无法让眼前这个瘦弱的老人屈服。
“摘下!摘下!不怕死的老东西!”翻译官也咆哮着。但老人不为所动,他冷汗淋漓,抓住刀的双手,青筋暴起,血直往下流……
刀从老人的身体穿过,他——倒下了,却仍像一座雕像,仍像一座屹立的丰碑……
“兄弟们,我们也不做孬种,和小鬼子拼啦!”成千上万的难民涌向鬼子。老先生的死,让这群嗷嗷待宰的绵羊变成了豹子,在鬼子的刺刀下,仍然有人倒下,但大家前仆后继,没有丝毫的退缩。此时此刻,即便没穿军服,他们仍都是战士!之前还骄横跋扈的鬼子兵,瞬间被奔涌的人流所吞没……
他们完成了难以想象的逆袭。
满是尘土的羊肠小道上,他郑重地穿上了这件米黄的军服。遥望着远方血红的夕阳,他郑重地敬了个军礼。这身军服他决定再也不脱下!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