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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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杜永村不是我的家。我大舅家在杜永村。

据说某朝某代有一杜姓丞相致仕后回乡养老,村人以他为荣故命村名。奇怪的是村里姓杜的并不多,杨才是大姓。

我对杜永村有非常非常深厚的感情,因为我上学前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母亲生我后体弱,又要带课无法兼顾,把我寄养在一户家境不错的人家,她定期探望。她每次见到的都是我衣着整洁伶俐乖巧被干妈抱在怀里疼惜的情景,只有一次因为出差她提前了探望时间,结果发现我在院子里爬着追鸡,灰头土脸,脏兮兮不忍直视。冲动之下她将我抱回家,无奈分身乏术,最后只好放到大舅家。

彼时外公外婆还在,大舅妈宽和善良,姑嫂感情十分亲厚,管我吃饱穿暖绝对没问题。于是,大人们日夜在田里忙活,我很快和房前屋后的小朋友打成一片,拈花惹草、捉猫逗狗,好不快活!

02

村后有一段坡地,坡地上是一片桃园。一到夏天,蝶飞蜂舞,饱满的桃子坠得树枝弯弯,那时的桃子是纯天然无污染,个个大又红,几欲胀破果皮,馋得我们口水直流,但再馋也没人敢去偷摘,因为那是整个生产队的财产,属全村人共有。桃园往前,有大舅家的自留地。麦子熟时,先割自留地,割完麦,用石碾把地碾平,泼一遍水再碾,碾平再泼,如是几次,平成一块光滑如镜的扬麦场。那时各家各户按人头分地,大舅家九口人,出生时间不一,地分布在村子的四面八方。从各块地里收割的麦子用马车、架子车、拖拉机陆续运到这里。趁天晴,一捆捆均匀地铺在场中,拖拉机拉着石碾一遍遍碾过,麦粒滚落,碾完一场,众人七手八脚用铁叉把麦秸铲在一旁搭成垛,落在下面的麦粒扫成堆,接铺第二场。遇上有风,男劳力上场,用铁锨把麦粒高高扬起顺风一抛,麦皮轻轻飘落,麦粒哗啦啦堆在脚下。那情景,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生动。拖拉机是当时的稀罕物,每村不过五六台,大舅家就有一台,复员回来的表哥开着,身后常有众人艳羡的目光追随,我也颇感光荣。家里人口多,劳力就多,就有很多人主动寻来搭伙,你帮我我帮你济常(亲热)无比。

村东头有一座小砖窑。外形仿若小小城堡,筑有厚重结实的墙,墙上隔三四米开一道拱门,穿拱门进入窑内,内墙上开着一个个窑洞,洞里燃起熊熊大火,长年累月烧坯,温度灼热让人不敢靠近。一名窑工负责一排窑洞,火候一到就熄灭,等窑里温度降下来把砖移出,用小推车运至窑上,一摞摞码整齐,必要时还要浸水试验,之后静等买家提货。刚摆上的砖都是热乎乎的,这就成了冬天我们最喜欢的福地,一群半大孩子在砖窑上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比水帘洞里的猴子还快活。  

03

大舅家屋后是一片麻林,我已经记不清那叫什么麻,大人用从麻杆上刮下来的粗纤维搓麻绳,或卖或用来纺线,两下皆宜。麻林旁有一个涝池,一池碧汪汪的水,村人在池边洗洗涮涮,夏天有人游泳。这个涝池是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深刻记忆,没有之一——我五岁时不小心掉在里面,幸亏同伴喊来姥姥,年近七旬的姥姥看见我漂在水面上——有说法人死了肚子灌满水就会漂上来——姥姥以为我不行了,小脚跑得飞快,一头扎进水里,她忘了自己不会游泳,若不是碰巧被一位伯伯撞见,估计就没有今天的我了。为救我,姥姥付出了一副石头花镜的代价。我长大后去大舅家,还见过那个伯伯,他拦住我开玩笑,问我记不记得他,问我给姥姥买新花镜没有。姥姥之后就病了,大人们忙着延医问药,被勒令躺在小厨房炕上的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少不得一顿打,大人一走马上跳下炕往街上跑,站在路口纠结着往哪边跑时,被乡党发现送回来。这件事导致了两个“严重”后果:一是大舅家通往涝池的小巷多了一道篱笆门,成日锁着;二是我被提前送进学前班套上了辔头。

我的苦日子来了。每天早上还睡眼惺忪,就被大人拽起来,穿衣抹脸,手里塞个苹果,交给邻居的大孩牵着,我一路昏昏睡睡,像牛一样被人牵进教室,在学校里虽然也是混日子,但习惯了无拘无束海阔凭我跃天高任我飞的我怎么甘心!有一天下大雨,走到半路,鞋陷进泥里,使劲一拨,鞋没拨出来,光脚片子“噗哧”一下踩进泥坑,我仰着头哇哇哭,大孩手足无措,只好把我送回家。上学噩梦至此结束,又开始我美好的放羊日子。

04

大舅家后院的墙上依势长了一棵冬青(可能是冬青的一个品种),那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的冬青,顺着土墙长得那叫一个郁郁葱葱,偶尔在土里能看见它遒劲弯曲的根脉。它开红红的花,其实不能叫做花,是一种红红的小豆子,一簇簇一串串挤挤挨挨,豆子长大会爆开,露出里面黄黄的一点小蕊,远远看去,红红绿绿黄黄,特别美。冬青四五米远的地方有株玫瑰,据说是建房时移植的,已经长成一棵树,花期一到,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层层叠叠,开一树花,飘满院香。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玫瑰,现在那些嫁接和外来品种根本没法和它比,花店里的玫瑰也没法和它比,比不过它的美,比不过它的热烈,更比不过它的自由。屋旁有柿树、桐树、槐树。春天我们把柿树的小黄花摇下来串成手串和项链,把刚长出的青色小柿子摘下来串成串儿,把桐花串成串儿,一个个咂巴桐花尾上那点甜,用钩子把槐花钩下来直接塞进嘴里大嚼,年复一年,乐此不疲。

没有玩具,贫穷限制不了我们的想象力。草堆、麦垛、土和沙、树林、砖窑……都是我们的玩具,村庄是我们的游乐场,无须费脑子去想,有树上树,有草疯跑,有花想折就折,下雨踩水玩泥巴,下雪堆雪人打雪仗,花样翻新,名堂永远不嫌多。

大舅家的院子很有特色。是用一块块鹅卵石拼成一个个大方格,再用泥巴灌缝而成。这是有年农闲时,大舅突发奇想,带着我和表哥表姐们从很远很远的河道里一块块精挑细拣后,用架子车一车车拉回来、亲手设计布置的。我特别喜欢在那些格子里跳来跳去,仿佛又发明了一个新游戏。

过年是我们最盼望的日子。有一年,大舅决定杀一头猪。我们高兴坏了,跟前跟后起哄架秧子,那时不知道害怕,不知道一条生命马上要在自己眼前消逝,只知道有热闹看喽。邻居们都来帮忙,几个壮劳力把猪逼到猪圈一角,一人扑上去抓住两只后腿,其余人一拥而上,用绳子五花大绑,把猪捆在长条凳上,猪脖子下放一个大盆,烧一大锅滚滚的水,大舅拿一把磨得锋利的匕首,瞅准猪脖子上的大动脉一捅,血从伤口汩汩流下。猪不会立时死,必要垂死挣扎,所以捆绑时一定要绑紧绑牢,我就见过没绑牢,猪受痛后大力挣脱,带着血满村窜,一群人跟在后面追,比电影好看多了。之后的褪毛、豁剥、灌肠无需赘述,一番忙碌过后,帮忙的人会获赠些猪肉、猪骨、猪下水,村人循着香味来买肉,年味起来了。

05

说到过年,农村的年是过完正月十五才算。十五、十六耍社火。全村人行动起来,按方位分成东南西北四大组,各显神通、各凭本事。选出糊纸活的能工巧匠,预备好各种质地的漂亮纸张,能人们聚在一起商量糊哪一出戏、哪幕场景,哪家孩子最漂亮,能担当哪个角色,一旦被选上,全家都与有荣焉。到得正日子,粉妆玉琢地扮上,一桌桌社火抬出来,旁边打场子的巡逻开道,按规定路线巡演,不用打广告,四里八村闻风而动,摩肩接踵而来,在麦地里站得人山人海。不怕麦被踩,老把式们说,麦子越踩根扎得越深,之后长得越旺。好事者在心悦的社火前放炮、用撑杆给角色披红挂彩,最终以哪组披红最多为胜,不用颁奖,是一种无形的荣耀。小贩摆开摊子,凉皮、饸饹、炒凉粉、呼呼转的风车、甜得腻人的棉花糖、还有出租小人书的,耍猴的,变魔术的,不一而足,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过年是一年中最鼎盛的时期,喜悦达到顶峰,人们比往常都大方,、和气,看热闹做生意两不耽误,几大欢喜。现在我的这聊聊几句,根本不能形容其盛景的十分之一。

06

最喜欢是冬天,那年头的雪特别大、特别多,有时连续下三四天,厚厚的落在房顶上、草垛上、田野里,整座村庄静得出奇,大人小孩坐在热乎乎的炕上,谝闲传、打牌、睡觉,是一年中难得的休生养息时间。从远处望去,天和地白成一片,村庄,如一个熟睡的婴儿。

打我很小起,就学着帮大人收麦、掰玉米、割谷子,全家人一块儿碾场、推车、聊天剥玉米、打豆子的情景历历在目。那些简单而纯粹的快乐时光、爽朗地笑着的一张张人脸,穿过时光的隧道,从记忆深处扑面而来,生动而感人,一幕幕仿如昨天。

或许经历的当时,并不觉得是多么重要和美好的日子,流汗流泪流血时会觉得辛苦,厌倦那种生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俗事的纷扰,离那段日子越远,反而越会经常地想起。当时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在某个时刻,悄无声息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时间是个魔术师,有自动过滤功能,它筛掉其中苦涩的成份,只留下那些单纯美好的,作为回忆。

我无数次想过,那时的我是多么快乐,无忧无虑,每一天都带着欣喜,因为不知道第二天是什么样子。我的童年,或许不比别人的丰富多彩;我的村庄,在别人眼里或许是那么贫瘠,但我的那一段经历,如每个人一样,是独一无二的限量版发售。曾经的树、花、涝池、大屋、狗、猫和一大家子人,都是我生命里无可替代的唯一。

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我不止一次想念它。那种单纯快乐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大城市的车水马龙,新时代的发达科技,充斥着我现在的生活,但我仍然想念我的童年,和我的村庄。

前年,村子拆迁了,没有了,一村人分散得七零八落。我的村庄,在这个地球上,彻底消逝了。以后,即使我再想它,也只能去回忆里找,去梦里遇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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