苓绸出门的时候,外面还下着雨。
从海边而来的风将咸湿的雨卷着,成群而大片地穿过她厚重的冬服,还打在她裸露在空气里的温热皮肤上,双手即使缩在宽大的袖口里,身体还是从骨头开始发凉。
立冬过后的傍晚天色不留情面,全依着几盏攀复白色灯杆而上的模糊光晕,才让世界看起来轮廓分明。人们在车站等候的地方零星站着,大抵是呼出的白色雾气会封存灼灼发热的呼吸,除了大风呼啸而过,再听不见人说话的声音。
一双一双的脚定在潮湿的暗沉地面上,隔着参差不齐的距离站着,成了人心在这世上,彼此相连的唯一证据。
苓绸曾经不爱听没有歌词的歌,只因那些失了字句的旋律像被掏空了灵魂的壳,却又要不自知地屡次反复,寸寸腐蚀,寸寸逼近。
现在它们响起在她放在耳畔的白色耳机里,旋律起了又落,反倒成了绝无仅有的陪伴。
总有些在过往岁月里无法理解也绝不承认的东西,到头来扎进了本能里,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直到将生命都吞噬。
可能不会有人看到这一路走来有多难以持续,最后积攒起力气与过往告别,转身匆匆向前时,不过是会成了无疾而终而已。
如果有天我死去了。
苓绸仍在灯光下站着,眼睛被温柔的光刺得发疼,长了许多的头发散下来,颈侧被环绕包裹着,将最后的热度温存。
如果有天我死去了,它会记得,曾经我站在过这里吗?
令人遗憾的是,我所存于这世上的见证,可能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灯在听我说话,将它们揉成一团装进雨里,风吹过来,远方的海底又多了几分沉甸的无凭无据。
既然如此,上帝生来就将人心分别放在不同的躯壳了,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却是比世界上任何一堵精心修建的墙都还要坚硬,哪怕撞破了薄弱表面,也不过是见到另一层伪装而已。
人心阿,又岂是几句郑重承诺与时过境迁,就能换来真挚跳动的。
那些道理你不懂,痛过一次,就要开始明白了,然后絮絮叨叨地,再说与自己听。
苓绸喜欢她的名字,没有任何意义的两个字,再加上个简洁的姓氏,兜兜转转的,也能在她自己的生命里耳熟能详了。
如果有天我死去了。
如果那天真的来到了,你会记得我吗?
会记住我多久呢?
一个小时过后,眼泪就会止住了,阳光会在一天过后露出棱角,一个月的时候,屋外那棵树长出了浅绿的新芽,这时候你知道,已经冬去又春分了,一年紧接着就这么匆忙而过,世界仍旧没有任何变化,太阳升起又落下,潮起过后也会潮落,你喜欢的雨季也会照常来临,后来一辈子过去了,快要与世长辞的时候有人问起你,苓绸呢?
你那时候大概躺在家里柔软的床上,抬手揉了揉眼角的褶皱,费力地让视线更清明一些,脑中思虑万千,终于想起了几十年前的一星半点。
苓绸阿。
苓绸就是那张泛黄照片里,裙角被侵蚀得看不清棱角与颜色的姑娘,是曾经写信时一笔一划,觉得笔画有些复杂的名字,是许多年前的某个冬天,突然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不敢确定是否真实存在过的一个人。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早就在几十年的日日夜夜里,被磨得消殆至尽了。
所以有些人阿。
有些人,此生都不必再相见了。
你所看见的我,也不会再与这世界上的其他生命有什么瓜葛,喜怒无常了。
如果有天我死去了。
如果有天我死去了,就不要记起我了,眉眼温柔都是做给世人看的,我来这世上一遭,比起几百万年的时日,却是显得太过匆忙了。
既是仅此一次。
天黑了,故事结束,你就回家吧。
回你自己的家去,家里有温热的饭菜等着你也好,只有空无一人的房间也罢,那都是你的人生了。
既是仅此一次,此生阿,此生就不必再相见,也不会有所怀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