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的人生百态

妈妈所住医院的康复科颇负盛名,因此慕名前来康复的病人众多。每日晚饭后,病人们会不约而同地被推到户外“放风”,住院部楼下的大厅和楼前便成了病人们的聚会场所。

01    少年

少年在康复科里算是年龄最小的“资深患者”,年仅十几岁,却已住院超十年。他幼时因注射防疫针导致大脑受损,双下肢瘫痪。为了帮他找到合适的康复机构,父母跑遍了各大城市,然而康复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少年长得白白胖胖,倘若能够站立,想必会是个英俊帅气的小伙。他嗓音格外浑厚,一听便知正处在变声期。每次他一来,男护工们总会特意凑过去,跟他讲些荤段子,随后整个大厅便充斥着他毫无克制的肆意笑声。女护工们则会远远躲开,还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据说他偏爱美女,挑选女护工非年轻漂亮不可,还时常对女护工动手动脚。有的护工不堪其扰选择离职,也有不合他心意被辞退的,而他的父母对此从不责备,任由他频繁更换护工。

少年喜爱吃肯德基、麦当劳,虽不识字,但每天能凭借图片点自己想吃的美食。他还热衷于追星,父母便常带他去各地观看明星演唱会。他最崇拜的偶像是刘德华,甚至还曾质问爷爷为何不生个刘德华。爷爷被问急了,也会回怼他一句:“你爸为何不生个刘德华?”

由于从未接受过教育,少年目不识丁,智力水平仅相当于几岁孩童。医院有个护工叫苏东坡,我调侃说医院里竟有位宋朝诗人。少年听后,魔性的笑声持续了好几分钟,直至笑得泪流满面。他大概既不知苏东坡为何人,也不懂诗人的含义,想来是把我说的“诗人”理解成网络用语“湿人”了吧。

每次看到少年,我总会忍不住为他的父母发愁,有这样一个孩子,他们该如何面对生活?一位护工告诉我,许多治愈无望的病人家属,内心都无比强大,他们不再过多忧虑遥远的未来,只专注于过好当下的每一天。

02  苗苗

第一次遇见苗苗是晚上九点多,当时我在电梯间等电梯。电梯门打开,一个留着短寸头的女子从里面冲了出来,一个帅小伙紧紧攥着她的胳膊,解释说苗苗刚睡醒,要去散步。她的手脚动作并不协调,速度却极快,那是一种抑制不住且毫无节奏的快,这情形让我不禁想起闹社火时兴奋得不受控制的马拉鼓车。

后来聊天得知,那个帅小伙是她的丈夫,原本在北京做生意。她第一次发病后,丈夫便停下生意回来照料她。此次住院已数月,一直是丈夫24小时在医院陪护,无人替换。他们育有一儿一女,大的十几岁,小的才六岁。夫妻俩在医院照顾苗苗,照顾孩子的重任便落在了老人肩上。

苗苗近三年脑出血三次,且一次比一次严重。这次脑出血破坏了大脑皮层的神经元及神经纤维,引发癫痫发作,她很难再恢复到正常人的生活能力。苗苗每次发病,智力都会有所减退,如今已出现认知功能障碍,连人都认不出了。医生和旁观者都心照不宣,她丈夫每日守望着的,是一份几乎没有希望的未来。

苗苗五官标致,可表情却很呆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透着一种呆呆的凶气。丈夫每天给她擦身、陪她聊天、逗她开心,但她对这一切互动都不理不睬。孩子们每个周末来看她,都怯生生地不敢靠近。奇怪的是,一看到孩子,她的目光便会从固定的方向收回来,聚焦在孩子身上,脸部肌肉也会柔和起来。

有一次我恰好撞见这样一幕:她坐在轮椅上,用那只能够自由控制的胳膊环绕着两个孩子,尽可能地将他们都揽在怀里。那天夕阳很美,他们一家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格外温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她丈夫坚守与付出的意义。

03 摄影师

摄影师并非专业摄影人士,而是国企的一位中层领导,业余爱好拍摄古建筑。我关注了他的视频号和朋友圈,他拍摄的照片极具美感,专业水准颇高。

摄影师不抽烟、不喝酒,唯独喜好摄影,生活极为自律。他脑梗发病毫无预兆,某天睡醒后,突然发觉手脚麻木,从此左边身体半身不遂,只能坐上轮椅。如今已康复两个月,却还未能学会站立。

摄影师性格温文尔雅,说话不紧不慢,性情平和,不急不躁。每天傍晚,护工会准时推他到楼前。由于躯干肌群力量下降,他的身体会向一侧歪斜,为了竭力坐得端正、保持风度,他必须时刻用力维持坐姿。他的头发花白且稀疏,但每一根都梳得服服帖帖。

摄影师每天的固定任务是戴着康复机器人手套练习手掌伸缩。起初,他的妻子还会陪着,后来便只见护工在旁。有人问起时,他总是说妻子忙。有时见他独自坐着,问起护工,他也总是平静地说护工就在附近,并未走远。摄影师的微信名叫“淡定且从容”,与他表现出的克制与宽容极为契合。每当风起时,他的白发在风中凌乱,让人不禁感受到一种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孤独。

周一下午,我看到他精神焕发,格外兴奋。他说周末女儿从太原回来,把他接回了家,让他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他还说,这是住院两个月来第一次回家,在家里住了一晚,感觉特别舒服。他反复讲述着,生怕遗漏任何一点快乐的细节。原来,在每一份云淡风轻的淡定之下,都藏着对关爱与呵护的渴望。

我妈妈每天最开心的事,便是坐在摄影师旁边,逐个向他展示自己的抖音作品。妈妈每天展示的内容都一样,可摄影师从不拆穿,每天都会认真欣赏,然后绞尽脑汁寻找各种词汇夸赞母亲的作品,诸如“美丽动人”“英姿飒爽”“审美高雅”等等。妈妈状态不佳时,他就会给妈妈打气,还相约康复出院后,要给母亲拍一组漂亮的肖像照。我不知道他这是在安慰妈妈,还是在鼓舞自己。

记得史铁生说过:“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在,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我在微信上把这句话发给了摄影师。

04 中年人

我推着妈妈刚在大厅坐下,中年人便独自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坐在了我们旁边。在一众需要他人照护的病人当中,这个能够独自行动的病人显得颇为特别。

正说着话,两个身形矮小微驼的耄耋老人蹒跚走进大厅,他们张望了一番后,径直朝中年人走去,原来是他的父母来了。我赶忙起身给老人让座,两位老人并未言谢,并非他们没有礼貌,而是从进入大厅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目光就未曾从儿子身上移开。

他的父亲拿着一把蒲扇,不停地对着儿子扇风,儿子提醒他大厅里开着空调,很凉快,可没过一会儿,他又不自觉地扇了起来。他的母亲则紧紧握住儿子的手,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一句话:“我跟你爸放心不下。”中年人有些不耐烦,借口要锻炼,一瘸一拐地朝大厅另一头走去,留下两个略显尴尬、无所适从的老人。

与老人交谈后得知,中年人四十多岁,是他们的独生子。老两口生了四个女儿后才有了这个儿子,从小便对他百般溺爱。中年人前几年离了婚,有一个孩子在外地上大学。这次脑出血住院两个多月,一直是四个姐姐轮流照顾。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准备回家,在大厅又碰到了中年人的母亲。三个女儿正大声叫嚷着催她回家,老太太却坐在大厅里不肯挪动。着急的女儿们彻底失控,围着母亲大声呵斥,指责她溺爱儿子。看着瘦小的老太太仿佛被围攻批斗,我实在看不下去,赶忙上前解围。

三个女儿依旧骂骂咧咧地上楼去照看弟弟了,老太太似乎并不在意女儿们刚才的责难,只是不停地重复着:“我不能回家,我放心不下儿子。”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几年前的一则新闻:湖北通山有一位92岁的母亲,去世前为“智障”的儿子囤下了1000斤粮食,她说:“我不能死,我死后儿子怎么办?”

人这一生,有人来有人走,有些关系,或许早已在岁月的风中消散。然而,父母的爱,却是一场永不落幕的牵挂。

05

有人说,医院是一个容易让人质疑生命意义的地方。然而,这里也不乏许多温暖与温馨的片段。少年的故事里,父母在看似无望中选择“活在当下”,他那放肆笑声的背后,藏着特殊人生中的简单与复杂;苗苗在病痛中对孩子流露出的瞬间温柔,为丈夫的坚守写下了最动人的注脚,那份即便不被回应却从未停止的爱,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摄影师在“淡定从容”的表象下,深藏着对家人关爱的渴望,他认真夸赞他人的善意,也蕴含着对康复的默默坚持;中年人身边父母那难以放下的牵挂,让我们看到,无论子女年纪多大,在父母眼中永远都是需要守护的孩子。

医院的确浓缩了人生的悲欢离合,但这些在困境中流淌的情感——爱、坚守、牵挂、善意,正是生命在局限中绽放出的光芒,让我们明白,即便历经磨难,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结依然能够赋予生活沉甸甸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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