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手里拿着两封信,因经了死神的手,变得又硬又皱。
死神说:“这是你最后的工作啦,做完这个,你就能实现愿望啦。”
照往常,会有一纸上黑下白的信封,正中是毛笔撰写的“无常 启”三个字。打开信封,有时是方帕巾,有时是尾羽毛,总之千奇百怪。饶是如此,在无常触碰到的片刻,他都能知晓信物的心意,然后顺着这份心意完成任务。
这没什么意义,凡此种种不过是为了当初的一个愿望。至于那愿望是什么,无常已经想不起来了。
无常盯着手里的信,来回翻了又翻、碰了又碰,依旧没反应。
“我知道,我们从一开始就不适合。”信笺伊始如是写道。
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好足够打磨当下的时间。凭字迹来看,是分属两人,若猜得准了,那还得是一对小恋人。
无常拂了两拂,被心里的想法逗得一乐。
他驱一小块青石压住信纸,进屋拎了罐桂花酒,坐下来时有花瓣飘落,巧巧地在杯里荡起几圈涟漪,周围绕着刚才陶瓷和石桌碰撞出的一声叮铃。
无常轻抿许口,略整衣冠,这才拈起信纸瞧了起来。他先挑的字迹秀美的来看,那信上说——
我知道,我们从一开始就不适合。
打从你强迫我后,我便无法再去爱别人了。
我不觉得自己肮脏,因着身体在灵魂之外,而且并非出于我的意愿,是你强迫我的,所以我一直都干净着。
那天醒来,你的手搭在我的肚子上,我想拿开。你一翻身,又抱紧了我。
有时候你的喜欢也给我带来这样的感觉,沉重到令人窒息。
于是我说:“孟庚,我们去旅游吧,如果可以,我就和你在一起。”
你看似是睡着了,但我话音刚一落下,你便扯开了我,满脸震惊。
我又重复说了一遍。是的,我主动要求的,如果可以,我们就在一起。
这时你的脸上有从前的样子,稚嫩而单纯。于是我们在大清晨一起笑了。
我不愿多想,却也能想明白,自己就是为着你这样的一个笑容而留恋不舍。
地下室阴暗闷热,除却一张床,我们再没别的用得上名字的家具。可你却收拾个没完。
我坐在床尾,轻晃着脚,视线跟着你脊背上的水珠往下滑。这样的你会让我平白觉得心疼。
我说:“孟庚,你喜欢我,但是别卑微好吗?”
你怔了瞬,挺直腰背似乎要耗费许多力气,好不容易挺直了,你又无比艰难地回过头看我。你音量太小,我听不清,只是从口型看,是那个回答。
你说:“常宿,这次我们就去草原。”
呼伦贝尔的大草原。
呼伦贝尔这四个字植根于我记忆深处,像有魔力般发芽长大,从此所有的喜好都与它息息相关。
可我一直都不敢去。我怕,它不是我想象中的模样,因而毁了从小便有的一个梦想。
就像你,也有两副模样。一个强壮,一个羸弱;一个凶悍,一个温和;一个霸道,一个卑微如尘土;一个活在晚上,一个活在此刻。
一路上,变幻的风景和偶经的山洞你都一一说与我。我面薄,你知道我怕丢人,便偏头埋进我耳侧,一边说一边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要占你便宜哦。”
“你占得还少啊。”心身愉悦,我一瞬脱口而出,嘴边还挂着未落的笑。
这话有些突兀,而我又不擅长解释,等半天没等来你接上一句玩笑。原来你早把头偏过去了。
我不觉得这是我的问题。我无法理解,白天没什么毛病的你为什么到了晚上就无法自制。
几个小时后,天黑了,再等天亮,我们就会处在一片草原上了。
我沉浸于无边的遐想里,直到你握住了我的手,你说:“眯会吧,硬座上睡不好,不会有噩梦的。”
这话是真的,那种噩梦是不会在硬座车厢里发生的。
我松了心神,昏昏欲睡,朦胧间,肩上忽而一沉。你的眼皮要合不合,嘴上轻轻嘟嚷着:“常宿,别怕,我不是想占你便宜的。”
这话实在温柔。
次日醒来,原以为入目的会是穿过玻璃的阳光,没想到被你的衣服挡尽了。
你说:“半夜的时候人下去了不少,然后就找地儿让你躺下了。”
我在你腿上枕着,想起来看看风景,但身子又不想动,无聊中回味起你的话。
这话我是不信的。你温柔的时候大多近于极致,只“温柔”二字便足以充当所有的理由。
从前我睡不好觉,随口说了句糊涂话,没想到你竟当了真,自那以后每天都唱着歌等我醒来,一天也没落下。
我笑笑,揉了揉你腰侧的软肉,不大确定又有些期待地说:“孟庚,我再睡一次,我想听着你的歌声醒来,你唱给我好不好?”
你当然会唱,并且毫不犹豫。为了我,你可以什么都不顾。
我闭上眼睛假寐,很快听到了“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的歌声。
周围一片戛然而止的静寂,随后是窃窃私语,再后不知是由谁引了头的爆笑。
我只需要闭着眼睛,枕在你僵硬的腿上。
这是你唯一知道的歌曲,却也是永远找不着调的歌曲。一天也不落地唱下来,你不可以被撼动,我也实在不能被感动。
我曾经想过,如果你能把它唱对,我就跟了你。你不知道这个吧,因为对你来说实在太难了,我没忍心告诉你。
但你看今天这事,说明我并不是个多么擅长忍耐的人。和你晚上的行为相比,这点我们还挺相像的。
这原本是场报复。可难得的,我品味到了感动。
我们对内蒙古好像都有种误解,其实他们不骑马,不射箭,下了火车也不就是草原。
为着我脸上那太过明显的错愕和失望,你笑了小半天。
人们常说旅游是看两个人合不合适最有用的方法,如果人们没有骗我,那我想我们还挺合适的。
没有出乎意料的惊艳,似乎它就该是这般模样,满目的辽阔皆是让人心安的沉静。
这种性情和我们有着共通之处,以至于踏上草原的那一瞬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静默。
思绪放空,莫名想到假若灵魂可以跨越时空,重游当时的情境,那么即使丧失了记忆,也一定能一眼找寻到我们的身影。
我不喜欢拍照,也不愿走动,只找了块人少的地方懒懒坐着。
想来,你当时应该强硬一点的,拽着我多拍些、多走些,毕竟那时我还不知道那会是我们唯一的一次出行。
一天的大半时光,我们就坐着、躺着过去了。不觉得饥饿,也没有烦恼和噩梦。如果世上存有天堂,我想我已经去过了。
你说:“常宿,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我偏过头,你微微笑着,脸上带着些许未消的倦意。于是我倾身,在你额头落下了一个吻。
再离开,隔着几寸的距离,我从你涨红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看到我自己住在一颗圆润的水珠里。
我们相拥着,亲吻着,翻滚着,在我热爱的翠绿原野上。
如果夜晚不会来临,那该多好啊。
那个粗鲁的、如野兽般疯狂的你,如果永远不会来临,那该多好啊。
于是,我决定再试一试。
黄昏落幕,离返程时间还有不到俩小时。我迟迟不提,你没表现出什么,我也就假装看不到你心里的犹疑。
就这样吧,浪费钱财什么的,总好过浪费我难得凑齐的情意和勇气。
我拉住你,说:“我们走回去好吗?我想和你散散步。”
你应了,把外套披到我身上,借着替我整理的机会,右手顺路滑到我的左手上,像落叶浮在水面,轻柔地搭着。
你看,你又卑微了。
我回握住你的手,更加笃定了刚才的想法。
单间里,你把我抵在门上亲吻。因为一句“订一间房”,你变得热切急躁。
这让我怀念草原上的那个温柔绵长的吻,同时愈发害怕接下来的你。
“怎么哭了?宿宿?”
我说不出来,浑身只能感受到胸前和腰间的几点凉意,然后蔓延成一片,只觉得越来越冷。
你也痛苦,抱着我的身体都在颤抖。
我嗅了半天也没闻到烟草味,只有皂香。明明我们用的是同一个肥皂,闻起来却和我的不一样。
想来,其实你是会抽烟的,但你不抽,最主要是因为能省下很多钱。
“我怕。”我说。
你的手顿也没顿,继续在我的后脑上揉抚,“好,不怕,咱不怕,我们睡觉,等天亮了就好了,好不好?咱睡觉。”
这时候的你还是温柔着的,我想,还没到那一刻,我还不能退缩。
于是我抬起头,把未尽的咸涩一并渡给你。
“我想要保持清醒。”我想看看我到底能有多疼,“试一试吧,孟庚。”
一切都开始迷乱。
当你再次吻过来时,我觉得我贪恋的不止是一个笑容,我想要的更多。
你的怀抱,你的笑容和声音,你的味道和皮肤……
我仿佛在飞向黎明。
“宿宿,你现在,可以吗?”最后你问我。
什么叫做——可以吗?
从没有人这么问过我。你这么一问,我就不确定了。
那就不可以吧。
我竟然笑了,在说这话的时候。
你也笑了,可明显勉强。我忽然觉得这是一次不错的检验,倘若你能克制住自己,我便是真的等来了黎明。
“如果你实在克制不住,我就用手。”
醒来,我们已经回到了地下室的出租屋。
稍一侧头,便看到窗台上多了一个绿色的陶瓷小盆,黑笔画就的笑脸正对着我。
“里面是什么?”
“草籽儿,我偷偷薅下来的。”你讨好地说。
你这一出口,我便知道了那晚的事情,定是你又没控制住。
“还疼吗?”
我不想说话,临闭眼,瞥到床头的日历,已进了五月,上次出游都是一周前的事了。
“孟庚,为什么我会睡这么久?”我随口问。
你不好意思答了,只干干挠了挠鼻头。你这一挠,我又注意到眼角旁的创口贴。
“你还挺好意思,是我抓的么?疼吗?是不是都要疼得喘不过气了?”
说着我便觉得眼泪出来了。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恨一个人的同时又兼杂着爱。
意识到爱胜过恨是在很久以后。
因着体格健壮,你找到了份保安的工作,一干就是好多年。
你从不告诉我具体是哪儿的保安,但女人对于想知道的事都会有种得心应手的天性。
我看着手里的名牌,一遍又一遍地看,你或许又要笑了,我竟然盯着那个小小的名牌盯了一上午。
幼儿园。
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幼儿园。
这让我忍不住发笑。我们也是从小孩子的年龄认识的,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婚也结了,居然从没有考虑过孩子的问题。
晚上我向你提了一嘴,你说好。
可其中,有你看过来的一瞬,我从中读到了悲伤。我太了解你了,你告诉我,孟庚,你为什么那么悲伤呢?
我原以为我能明白你去幼儿园的原因,但当时我不确定了,甚至开始恐惧。我不敢想,你悲伤的原因会不会是十月里无法做那些恶行。
除了晚上,你都对我百依百顺。我要求道:“孟庚,不要戴东西,我们要一个孩子,我喜欢小孩子。”
但最终我们也没能有一个孩子。
后来我回忆着,即使每天都生活在一起,我们还是错过了许多。
孟庚,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很爱你。
我一直没有怀孕,我猜想,你一定是没有听我的话,又做了措施。于是,我背着你去看了医生。
医生让我张开腿,在我躺下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恐惧,来自噩梦里的那种恐惧。
那个人的面孔模糊,身形粗壮,却不是你。而一直以来,我误以为的却都是你。
如果你知道,有朝一日我终会面对那些你竭力不让我知道的事情,你还会独自背负所有的罪责吗?你还会背负起我吗?
我骗你说,写完信烧掉,那么在另一个世界,信就会飞到该去的地方。
你信誓旦旦地说,要寄给死神,要死神晚来一会儿。后来又改了,因为我实在坚持不住了,等死神看到了,那会儿我就已经在它旁边了。
死神会去迎接每一个人。
所以我把信写给了你,孟庚。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们曾经去过的呼伦贝尔,那里有着我想象中的繁盛草原,还有一个美好的你。
每个能睡着的夜晚里,都有噩梦在等着我。后来,偶尔也有碰不到噩梦的时候,有个梦里,我听见一个声音说,那些死去的人其实都在另一个世界活着,文字具有穿越时空的力量,思念可乘于上。
孟庚,我要怎么告诉你,我其实很爱很爱你。
信到这儿就完了,无常看着最后越写越凌乱无力的字体,估摸着这大抵是封遗书。
他们在地下工作的,看得多了,情感也就脱敏了,因此体会不到太多共鸣。只一点无常不明白,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去世的?她到底做的是什么噩梦?
死世时间无声,不觉间,杯内的花朵已绪满了四季。
无常又从头粗略看了眼女人的信,轻叹口气放置一旁,拿起了第二封。
这封信看着就让人有些头疼,字丑是一,主要是无常从一笔一墨间感受到了写信者的用心。
在他这行,有个不成文的经验之谈,若是遇见了勾起内心情绪的信物便是有缘,缘即羁绊,遇到了是要帮忙的。
无常拎着手里的麻烦,看则不愿,不看则不心安。
心绪转到上封信里,念着几处疑惑,无常看了下去。
第二封信里写着——
孟婆,你好哇。
看到孟婆的名字,无常微蹙了下眉,看了给别人的信他倒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不理解,明明是孟婆的信,怎么死神就放到了他手里?
不过这样一来,无常反而更有兴趣看下去了。
我有个很放心不下的愿望,听说有这么个办法,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索性就写来试一试了。
我大名叫梁孟庚,只有常宿才可以叫我孟庚,她就是那个不让我放心的愿望,我梁孟庚这辈子最爱的人(如果可以,我还想爱她,不止这辈子)。
从在孤儿院的时候我就喜欢她了,即使我知道喜欢她会很辛苦。
她有个噩梦,从见到她的那天起,已经没完没了地做了二十七年了。
小时候我挺好奇,觉得得是个什么梦啊能把人吓得回回哭,后来我知道了,我都想替她哭。
因为有事求你,所以我把缘由告诉你。
我知道这世间苦难数不胜数,我们所经历的也算不了什么。如果她还活着,我们还能遇见更多更大的苦难。但只要她还活着,我的脊背就不会被苦难压弯,只要她还活着。
我从来不想占她的便宜,甚至也不在乎能不能碰她的身体。但没有一个人可以不在乎那个人所给她留下的苦难。
一入夜,她就会回到那个噩梦里,一遍又一遍地经历,这已经成了某种条件反射。
见到她的那天,我记得是个雨天。院长从马老师手里接过来满是血污的一个小女孩,招呼我推车子,准备去医院。
她不会哭,也不会笑,仿佛是个丑陋的玩偶。我是院里最大的孩子,因此照顾她的责任便落到了我身上,也是我最先发现她晚上会做噩梦。
刚睡着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但不能有人碰她。即使没人碰,她也会尖叫、抓挠,碰了,这种反应会提前。
院里的孩子们远离她,甚至连院长也准备送走她。
后来医生说,如果小时候得到了治疗,哪怕一点,也不至于是现在这种情况。
可是依那时候的种种情况,是无解的。
她看到我眼角的伤,拿小手指摸了上去。她的手指又软又凉,闻着还有股怪味道。
小孩子没那么聪明,我只实话实说:“你挠的,你晚上会发疯。”
想起这句话,我现在心里还觉得疼。因为别的小朋友听到了,便开始有样学样,常宿就成了我们院的小疯子。
孟婆,你每天都煮汤无聊不?反正我那时候是挺无聊的,一无聊就会瞎想。
我想常宿她的家人去哪儿了?她为什么会遇到那样的事情?她什么时候能睡个好觉?她什么时候能好?以后还有没有要她?
这么一想,也是从常宿过来,我的生活才有了中心。
后来院长去了,院要解散,我们这群孩子也是各奔各散。
她长得不好看,人也呆,我没办法一直对她说好话。
当吃饭都成了问题时,没有人会想到别的方面去。可我想到了。我给她买了安定,因为我想睡一个好觉。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安定能让她睡着,能让她一直睡着。
爱情。
我没空去思考爱情,只是下意识地想,以后得跟常宿捆在一起了。
二十三岁的时候,常宿十八岁。为了老板手里的二百块钱,我跟一众老司机拼酒。
我喝多了,我亲了她,碰了她。第二天醒来,相安无事。可到了晚上,她嘴里多了点东西,她开始喊我的名字。
我成了那个罪犯。
当时很后悔,后来想了想觉得也行,让她恨我总好过恨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强。
这是常宿不该知道的真相,而更遥远的真相则飘散成了沙土,永远不会被世人抓住。
被伤害的人独自承受着,肇事者却永远逍遥法外。见得多了,也觉得这样的事情像一出老掉牙的悲剧。
只是我一想起来,心口就被挖一下,挖到最后,只剩下麻木了。
我们不得不相信轮回,相信因果报应,相信这辈子不幸福的人在来生会谋得幸福。
常宿走的那天阳光很好,格外明朗。我站在殡仪馆前晒太阳,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是啊,常宿走了,苦难没了,我也解脱了。
可我的心早就被挖空了。我一直以来都是围绕着常宿画圈,习惯是很可怕的事情。她一走,我所有的习惯都必须得放空。
我得防着家里有没有危险物品,有没有不该出现的药,而一看到点什么,就下意识地想说给常宿。包括幼儿园里的孩子,哪个漂亮、哪个帅气、哪个聪明、哪个愚笨,我都想笑着说给她。
常宿的下辈子,一定得是有被梦笑醒的人生,一定可以长命百岁,儿孙满堂。陪她的人不是我也行,甚至做猪做狗都行,唯独她不幸福不行。
所以,孟婆啊,拜托您,让她等等我吧,我想再送她一程,看着她点,让她投个好胎啊。
——梁孟庚
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无常叹了口气,吹散一桌落花,吹来一幕细雨。
可这和他的任务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无常想不出所以然,念着信头的“孟婆”二字,跑去了孟婆那里。
远远地,就见青石旁坐着一个老婆婆拿着布子擦碗。他喊道:“孟婆!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
“什么女人?”
“……”无常努了半天嘴也没蹦出个词来。
孟婆继续悠哉悠哉地煮汤,“那就没有。”
无常叹了口气:“要是有个女人过来了,你可得先等一会儿,她心上人会跟来的,让他们一起走吧。”
“你好好一个抓鬼的,还管起我熬汤的事来了。”
无常的两撮眉毛登时立了起来,等甩出去信纸,又恢复了原状。
这景象孟婆没少见,只是每次见都忍不住要笑,她这一笑手就抖,碗里的汤就会洒出去几分。
“这是啥啊?”
“信啊,给你的信啊。”
孟婆接过来,上下扫了扫,“你给的?”
“我跑过来跟你说话不方便吗?还写信?”
孟婆笑笑,擦干净手,压了压信上的褶皱,“想起来刚来那会了,你那会画押的字也不好看。”
孟婆说得委婉,但无常并非听不出来。
他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孟婆,没记错的话,你也就剩一单了吧?”
“啊,”孟婆点了点头。
“你的愿望是什么?”
“早就忘了,”孟婆又看了两行,从信里抬起头,“你还记得?”
“我也不记得了。”无常扬扬手里的信,“估计是死神把信拿错了,这两封信,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任务,唉,估计还是得等上一阵啊。”
一旁有几只小鬼路过,打趣道:“诶无常,不会你的愿望就是来看孟婆吧!”
“就是就是,整天就见你往这跑,是想喝汤还是想咋啊?”
“来捉鬼啊!”
无常作势喝了一声,青石旁,孟婆还在看信。无常笑笑,转身离开了。
又是一年四季,某个春天,无常站在轮回道,想着最后看一眼死世,不曾想竟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嗳孟婆!你也走啊,我说刚才咋没找见你呢。”
“那就一起走吧。”孟婆说。
远处,梨花盛放,洒落一地芬芳。死神伸出手接了一朵,放到鼻尖轻嗅。
“记得刚来时,梨花也是这样的香。”
那时,死神问:“你有没有非要实现的愿望啊?”
常宿说:“有啊,下一辈子还想和他在一起。”
死神看了两人的命谱,“你可还记得他是怎样强迫你的?”
常宿微微笑着摇头,言语缓慢,“他从没有强迫过我,即使知道醒来我会混淆记忆,他也从来没有。”
试探不成,死神又说:“这是要付出代价的,要我说,世界上的好男人多的是,你不如在下一世多看几个,没必要揪着这一个不放。”
常宿还是摇摇头:“不放。”
死神看了她好一会儿,从另一摞文薄里抽出一本,“我看看啊,我看看……啊,有个煮汤的,你能干吗?干够了活,下辈子就能见到他了。”
“孟婆啊,能干的。”
死神一笑:“你想得挺美,就你现在这样,做孟婆还不够格。”
事隔经年,等常宿做到了孟婆,孟庚也做够了无常。
“好巧啊,你也来看花?”
“是啊,来看花,也种花。”
“你种的?”
“嗯,本来是一把草籽儿,也没想到居然长成了一棵梨树。”
“那还真是神奇,不过梨树好啊,梨树好。”
“对啊,就等着吃果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