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巷子窄得很,两边是些老旧的砖墙,墙根底下,总汪着一层潮润润的、苔藓似的颜色。墙上高处,石灰皮斑斑驳驳地脱落着,露出里面更古旧的青砖,仿佛一个人穿了件破棉袄,不经意间露出了里头的旧夹衫,反倒显得更真切,更有了年月的筋骨。墙顶上,有瓦楞草稀稀疏疏地立着,在偶尔漏下来的一线天光里,没精打采地摇曳。太阳是难得照全这条巷子的,光线总像是被谁家泼出的洗脸水稀释了,薄薄地、凉凉地铺在麻石路上,照得那些被岁月磨得光润的石面,泛出一种温吞吞的、玉石般的光。
巷口是最先醒的。那炸油条的摊子,天还没亮透便支起来了。一口大铁锅,油是清亮亮的,看着却深厚,不知用了多久,反反复复地滚着。一个围着白布围裙、袖口卷得老高的汉子,手臂的筋肉结实实的。他从一旁瓷盆里扯出一块柔软的面团,也不见怎么费力,只轻轻一拉、一抖,再那么一旋,两条面便绞成了股,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随即滑入油锅。霎时间,“滋啦啦”的声响便热热闹闹地爆开,一股子带着焦香的、暖烘烘的油烟气,便弥散开来,霸道地钻进每一个早起赶路人的鼻子里。那面团在油里迅速膨胀,变得金黄、蓬松,用那双长长的竹筷一夹,搁在铁丝架上沥着油。旁边有滚着白沫的豆浆大锅,蒸汽缭绕着,将后面那汉子汗津津的、满足的脸,氤氲得有些模糊了。买的人多是熟客,递过零钱,接过用草纸包着的、烫手的油条,或是端一碗滚烫的豆浆,也不多话,只点点头,便脚步匆匆地汇入巷外那个更大的、喧嚷的世界里去。这香气,这热气,便是巷子一天最朴素、最踏实的开场白。
再往里走几步,靠墙根,便是李大爷的鞋摊。一张矮凳,一个塞满了皮头、线卷、钉子的木箱,一架老得掉了漆、却擦得锃亮的补鞋机,便是他全部的家当。他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鼻梁上架一副用胶布缠着腿的老花镜。有人来时,他便从镜片上方抬起眼,脸上皱纹里堆出点笑意,不说话,只伸手接过那开了口的皮鞋,或是脱了线的布鞋,凑到眼前,用手细细地摩挲一遍,仿佛那不是一双待修的鞋,而是一个需要诊断的病人。然后,他才慢悠悠地开口:“能补。”或者,“底子薄了,这回补上,也穿不久了。”语气平淡,却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补鞋是不急的,穿针,引线,将鞋子卡在铁砧上,脚下一蹬,那补鞋机便“嗒嗒嗒”地响起来,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像一只勤奋的啄木鸟。线走得笔直,针脚细密匀称。他低头做活的时候,巷子里的人声、车铃声,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他守着这摊子,怕是有三十年了吧?巷子里的人,从穿着塑料凉鞋满地跑的孩童,到如今穿着锃亮皮鞋的上班族,谁的脚,没在他这摊子前停留过呢?这“嗒嗒”的声响,便是巷子沉稳而绵延的心跳。
与鞋摊斜对着的,是刘婆婆的针线笸箩。她没有固定的摊,只在一户人家的门檐下,摆一只小小的竹篮,篮里是各色的线轴、大大小小的纽扣、顶针、剪刀,还有几本卷了边的时装杂志——那是她给人补衣服时比划样子的。她人也像那些线轴一样,是安安静静的。有人拿了一件扯破口子的衬衫,或是一条需要扦边的裤子来,她便接过来,在膝上摊平,手指轻轻地抚过那破损处,像在抚平一道皱纹。她不常说话,问清了要求,便从篮子里拣出颜色最相近的线,穿上针,手指翻飞起来。阳光好的时候,她就挪到那线光里,银针一闪一闪的,拖着细长的线,在布料上游走,悄没声息的,一会儿功夫,那破处便不见了,只留下一行细密的、几乎看不见的针脚,天衣无缝似的。她的手极巧,不只是补破洞,掉了的扣子,绽了线的被面,甚至小姑娘想要在衣角绣朵不起眼的小花,她都能做得妥帖。她做活时,头埋得很低,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一个紧紧的髻。她补着别人的衣裳,也仿佛在缝补着一段段磕磕绊绊的日常。这静默里的飞针走线,便是巷子最细腻、最温存的针脚。
巷子里的声响是有层次的。清晨是油锅的沸腾与碗勺的叮当;日头升高些,便是自行车铃清脆的“叮铃”声,和那收废品的老人拖着长调的吆喝——“废纸板、旧铜烂铁有卖么——”声音沙沙的,像被风吹了一夜的树叶;到了午后,便只剩下李大爷那“嗒嗒”的补鞋声,和巷子深处谁家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幽幽地传过来,听得不甚分明,却有一种时光被拉长了似的慵懒。各样的气味也交织着:油条的焦香,豆浆的豆腥气,墙角潮湿的苔藓味,不知哪家飘出的、正在炖肉的酱香……这些声音与气味,混着那永远不明不暗的光线,将这条巷子织成了一张温暖而滞重的网,网住了许许多多不必言说、也不必想起的日子。
我在这巷子里慢慢地走,鞋子踏在麻石上,发出空旷的回响。这些年,巷子口那片低矮的平房拆了,盖起了明晃晃的、挂着巨幅玻璃幕墙的商场。巷子里好些熟悉的面孔,也不知不觉就不见了。炸油条的汉子据说去了城东更大的早点铺帮工;李大爷的儿女接他去了新楼,鞋摊空了很久,后来那地方被一个卖手机壳的流动小贩占过几日,终究也冷清了;刘婆婆前年冬天过后就没再出来,有人说她回了乡下老家,也有人说……巷子比以前静了许多,也干净了许多。麻石路翻修过,铺上了整齐划一的地砖,走着平坦,却再也感觉不到那些被岁月磨出的、光滑的凹凸了。墙也粉刷过,涂成了统一的、毫无个性的灰白色,那些斑驳的苔痕、生动的破损,连同墙头伶仃的瓦楞草,都一齐消失了。
只有偶尔,在某个相似的、雾气蒙蒙的清晨,恍惚间,仿佛又能闻到那股子熟悉的油条香;或者在极静的午后,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嗒嗒”的、啄木鸟似的补鞋声。但那气味终究是飘渺的,那声音也终究是幻听。巷子还在,却好像被抽去了魂魄,只剩下一个整洁的、空洞的躯壳。那些曾在这躯壳里鲜活地跳动过的、温热而琐碎的生活,那些油烟的香、针线的密、铁砧的稳,都到哪里去了呢?
我忽然明白了,我所怅惘的,或许并非仅仅是那几个消失的摊子,几位离去的老人。我是在找寻一种温度,一种由缓慢、专注、重复的手工劳作所维系着的,人与物之间那种直接、诚恳、甚至有些笨拙的关联。那种关联,曾让一条巷子,成为一个生生不息的、有呼吸的机体。而今,这机体的脉搏,是越来越微弱了。我站在巷子中间,望着两头透进来的、属于外面那个崭新世界的天光,感到自己像一个站在渡口的、过时的旅人。身后是正在沉入记忆雾霭的码头,而前方,是汽笛长鸣、却不知驶向何方的巨轮。
物换星移,本是常理。只是那些曾经充盈于这寻常巷陌里的、活色生香的烟火气,那一个个具体而微的、用双手讨生活也安顿人生的“人家”,终究是渐行渐远了。留下的,只有这被修葺一新的、沉默的巷陌,还在日复一日地,承受着新时代步履匆匆的、陌生的足音。那足音,清脆,响亮,却再也踏不出往日那绵长而回响的韵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