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两位将在20年后主导音乐潮流的王者出生了。其中一位是无人不晓的月球漫步者Michael Jackson，而另一位，同样是黑人，同样雄踞于80年代流行乐坛的峰顶，甚至同样拥有某些雌雄同体的性别魅惑，则是中国听众相对不那么熟悉的普林斯（Prince Roger Nelson）

Prince

        如果说迈克尔·杰克逊卓越的演唱技巧、惊世骇俗的舞台表演和不断跨界个人形象刷新了流行文化的高度，那么Prince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音乐王子。生于音乐之家，普林斯能轻松把玩12种乐器，以至于他以一人之力就完成了首张专辑《For You》里所有的器乐声部的演奏。融合爵士的开创者Miles Davis评价说普林斯是James Brown、Jimi Hendrix、Marvin Gaye等音乐巨人和Charlie Chaplin的奇异合体。James Brown和Marvin Gaye是灵魂乐的先驱，这大概是说Prince的演唱继承了灵魂乐发自肺腑、不受曲调拘抑的朝圣般的热情；Charlie Chaplin（卓别林）是喜剧大师，这对应的乃是普林斯夸张的舞台肢体动作，尽管他不像杰克逊那般在舞蹈编排上别出心裁，但他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个声部自由狂舞；而Jimi Hendrix是布鲁斯电声吉他之王——的确，普林斯就吉他演奏这一单项就足以用伟大来形容，他编制的solo往往具备史诗感，饱含情感震颤的音符从指间或缓或急地爆开，推迭着歌曲飞往高远不可度量的外太空。这种奇异的合体让普林斯得以在摇滚、芬克、灵魂乐、节奏布鲁斯甚至电子舞曲等风格间任性切换游刃有余，创作力旺盛不衰，也着实让这位全能型选手变得难以界定，难以在某种特定的音乐范畴内被评判和记忆。

        《When Doves Cry》（《当鸽子悲泣时》）这首名曲出自于普林斯1984年的大热专辑《Purple Rain》（《紫雨》）。这张专辑实则是1984年推出的同名音乐电影的原声带。电影由普林斯一手策划并主演，讲述了一位名叫Kid（孩子）的歌手的家庭破碎、爱情纠葛以及他音乐生涯的崛起，贯穿着主人公真枪实弹的现场演唱，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专辑中的《Purple Rain》《When Doves Cry》两首歌都是普林斯名垂流行音乐史的代表作。

Patti Smith

        有趣的是，《When Doves Cry》还牵连着另一位传奇人物，那就是18年后翻唱这首歌的Patti Smith（帕蒂·史密斯）。跟普林斯比起来，派蒂·史密斯得算是前辈了，从1971年开始，她就已经携御用吉他手Lenny Kaye活跃在纽约的地下音乐圈，把承袭于垮掉派的诗歌创作和朗诵与狂躁简捷的根源音乐表达结合起来，成为当时朋克运动的旗手之一，有“朋克桂冠诗人”和“朋克教母”之称。和普林斯一样，帕蒂·斯密斯也早已名列摇滚名人堂（The Rock and Roll Hall of Fame）和滚石音乐杂志评选的百位最伟大的音乐艺术家。想见识一下教母的法力，大家得务必点开她1975年的处女专辑《Horses》，尤其是当中的《Gloria》（《荣耀颂》）和《My Generation》（《我们这一代》）两首歌曲。之后Patti Smith还有《Because the Night》（《因为夜晚》）、《People Have the Power》（《人民有力量》）等气势不凡的名作，我至今还真没怎么发现她有哪首歌不好听。那么，普林斯的《When Doves Cry》有何迷人之处，让我们的朋克教母也忍不住翻唱一把呢？这就来看看歌词：

Dig if you will the picture
掘吧，若你想要

Of you and I engaged in a kiss
掘出你我沉浸于亲吻的场景

The sweat of your body covers me
你的体热包裹着我

Can you my darling
你能够吗亲爱的

Can you picture this?
你能够重现那场景吗？

        歌曲一开始就很热辣。先看到if you will，这是插入语，规范的写法是要在插入语的前后各加上一个逗号的。这里的Will不是I will kiss you这种句子里作为情态动词的用法，而是做常规的动词，表示希望、愿意。If you will，若你想要，它作为插入语，是为了缓冲句子主体的祈使语气：Dig，去掘吧，歌唱者请求、祈望那个她去掘出the picture of you and I engaged in a kiss. Dig我是照它最基本的含义“挖”来翻译的，但这儿它指的是在记忆中使劲翻找拼凑出那幅属于当年、恐怕早已模糊变质的热吻图景。Engaged in a kiss是后置定语，修饰you and I，图景中有你和我，你和我在干嘛呢，engaged in a kiss过去分词形态的词组后置做补充说明。be engaged in是固定用法，表从事于、致力于、全心投入于什么。歌词里用engage这个词当然是为了突显亲吻这个动作对我和你的主宰，两个人都别无旁骛地投身于这一肌肤之亲。于是下一句歌词也就在意料之中了，the sweat of your body covers me，你身体的热气包裹着我。Sweat是汗、水汽，cover是像被子那样地覆盖，可见两个人的身体紧贴着，交换着体温。然而这个热辣的镜头已经尘封在时间里，所以歌唱者一再问道：can you my darling, can you picture this. 甚至都带有一点挑衅的味道，亲爱的，你还想得起来吗？Picture在这儿做动词，是指在脑海中呈现出画面，呈现出那往事的一个mental picture. 接着来看下一段：

Dream if you can a courtyard
梦吧，若你可以

An ocean of violets in bloom
梦见一处庭院，满园盛开的紫罗兰花海

Animals strike curious poses
动物们摆出奇异的姿态

They feel the heat
他们感受到了那温度

The heat between me and you
我和你之间的温度

        挖过掘过之后，歌唱者提议要梦一番。梦里的景象是过去的扭曲重现还是他凭空构拟的浪漫之境，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他想让曾经的爱人梦见紫罗兰盛开的庭院，梦见他们联手制造的荷尔蒙磁场——那种让周遭的动物都淡定不能的热恋磁场。歌词头两行要是写成规范的句子，除了在插入语if you can前后加上逗号之外，还得在courtyard后面加上逗号，那么an ocean of violets in bloom是作a courtyard的同位语，把庭院的内容展开，让我们看到那一片花海。In bloom固定用法做后置定语，补充描述紫罗兰盛放的状态。大家真正比较curious应该是animals strike curious poses这一句。Strike作动词有N多意思，从最基本的打、击、敲到延伸出的袭击、毁灭、摩擦，不一而足。而Strike an attitude以及strike a pose都是固定用法，表示刻意地甚至矫揉造作地摆出某种态度、姿态。Curious poses则是奇怪的姿态，curious不只有好奇的意思，也有奇特、不寻常之意。我们常说谁谁谁秀恩爱虐死单身狗，咱这一对儿秀起恩爱来不仅虐单身狗，真的狗以及其他各种动物通通受虐，都被熏得按捺不住要发神经了。随即我们就进入了副歌部分：

How can you just leave me standing
你怎能留下我独自一人

Alone in a world that's so cold? (So cold)
伫立在如此冰冷的世界

        副歌的前两行是一个整句。Leave sb doing sth表示使某人保持于某种动作或状态。你怎能让我就这么一直站着，alone in a world是修饰stand的方式状语和地点状语。而that’s so cold属于定语从句，that指代的就是a world，如此冰冷的世界。有意思的是，当主歌在描绘过去或梦中的二人世界时，都是用的sweat和heat这种高温意象，而当副歌唱起两个人的分离，世界立刻就降温变得空虚寂寞冷了，so cold。对照异常鲜明。紧接着歌唱者开始揣想、剖白两个人分手的缘由：

Maybe I'm just too demanding
也许是我太过苛求

Maybe I'm just like my father too bold
也许是我像我父亲那般粗暴

Maybe you're just like my mother
也许你也正和我的母亲一样

She's never satisfied (She's never satisfied)
她总无法被满足

        这几句可以说是歌曲的命脉所在，决定了它所能召唤起的共通感。大家都忍不住要问，自己搞对象搞崩了，干你爸妈啥事儿啊？歌唱者恰恰是把自己的莽撞联系到他父亲的boldness（粗暴），又拿对方的不可满足和他的母亲作比较。难不成他俩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各自继承了父母的老毛病？实际上，回到《Purple Rain》这部电影当中，我们会知道主人公Kid的父母经常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总是父亲用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的暴力来解决问题，往往捎带着把劝架的儿子一块儿打翻在地。到后来父亲开枪自杀，母亲悲痛欲绝，他的死亡终究换不来任何人的满足，只是更加残酷地证明了母亲和他始终是相爱的但又始终无法承受婚姻本身。

        在故事中Kid自己也经历了爱情，经历了爱情的波折，家庭破碎的阴影让他在情感上脆弱敏感不可侵犯，也让他在愤怒无助时鬼使神差地爆发了如同父亲的暴力基因。我想不管是谁，都多多少少地目睹过父母的争锋相对或至少吵吵嚷嚷，当时我们总会觉得荒谬毫无必要能不能给我清净点，可当爱情——都还不用说婚姻——落在自己头上时，我们又实在是很难幸免于与上一辈人大同小异的相互折腾。所以歌词一方面道出了父母的婚姻问题给年轻人留下的创伤体验和情感缺陷，而更深的一方面，却是暴露了那个普遍的爱情困境，那个我们的父母和我们都难以逃脱的越爱越zuo的死循环：是这样的恶性循环连缀起了我们与父母辈的不同的时代。当然这恶性循坏的结点，与其说是在bold or not bold上面，谁是不是蛮横无理，不如说是在demanding这个问题上。demanding是形容词，在这儿是对人苛求的意思。爱情常常意味着走进对方的生活，可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难以被轻易扭转的生活秩序，当我们走得越近，就越会发现彼此的不可交融，就都有了更多的削足适履的要求。从根本上无法被满足的要求累积下来，酿造着未来的变数。那怎么办，大家都很疑惑：

Why do we scream at each other
我们为何要相互叫嚷呢

This is what it sounds like
这听上去仿佛是

When doves cry
鸽子悲泣之时

        我们为何要相互叫嚷呢？歌唱者也这么发问，也觉得两个人撕来撕去不可理喻。道理大家都懂，可事到临头我们却又总在重复生产着这种将来必将追悔、也必将追悔无效的恶果。这听上去，仿佛是鸽子悲泣之时。与其说鸽子的悲鸣是在比喻争吵双方的尖声叫嚷，不如说那是在哀伤着二人急转直下的关系。人们总是从鸽子身上看到和平或者平和，可它如今哭了，像是唱着一首爱情的挽歌。

间奏过后，主歌还有一遍重复：

Touch if you will my stomach
触碰我的肚腹吧，若你愿意

Feel how it trembles inside
去觉出它的深处在怎样地震颤

You've got the butterflies all tied up
你早已使我心慌意乱

Don't make me chase you
别再让我追逐在你的身后

Even doves have pride
即便是鸽子也有自尊

        这一段歌词遵循着之前的格式，由一个包含插入语的祈使句引出。这次歌唱者提议让对方触碰他的肚子，感觉到那里面的震颤。值得一说的是You’ve got the butterflies all tied up这一句。诶，从哪儿冒出蝴蝶来了？是从盛开着紫罗兰的courtyard飞过来的吗？其实，have butterflies in ones’ stomach是个习语，蝴蝶在肚子里扑腾，表示心慌慌、紧张，那你把我肚子里蝴蝶都tie up，都捆起来了，那我不就心不慌也不下瞎颤了吗？但这儿tie up并不取用捆绑、固定起来那个意思，be tied up还可以表示被什么事儿给缠住、忙得不可开交，比如I’m tied up in a conference，我忙着开会走不开。所以butterflies all tied up是指你让蝴蝶们群集在我肚子里瞎忙乎，一个劲儿扑腾交缠，心超级慌。下一句中chase是追逐异性的意思，别总让我追你啊，我都凌乱了，给点面子呗。Even doves have pride，即便鸽子也有自尊，换句话说，即便卑微的我也玩不起这场令人惊惶的爱情追逐了，在这里歌唱者的身份与鸽子这一意象无限接近，让我们想到鸽子的哭泣似乎也正是歌唱者的哀歌。

        紧接着副歌也有一遍重复。重复之后，在Patti Smith的轻摇滚版本中，有一段尽管简短却格外撩人的吉他solo。说起Patti Smith版本，其实她对歌词原作动了一些小的手脚。比如B段主歌开头的“Touch if you will my stomach”，“stomach”（胃）被Patti替换成了更为可爱的belly（腹部、胃、肚子），倒是无关大局。更有趣的是副歌中的“Maybe you're just like my mother”，第二人称的“you”在Patti的版本中变成了第一人称的“I”。也就是说，Prince的歌词给我们制造的是一个类似于二元对立的关系，我如我父亲般粗暴，你如你母亲般不知满足，我和你、男性和女性与其效尤的父亲母亲各归其位；而Patti（也许是无心）的改动则把毛病都揽在了“我”身上，自我叩问说我是不是也和我的父亲一样野蛮、母亲一样难搞。因此，Prince的歌曲高潮为我们展示的是一种关系裂变，男性带着自身性别和家庭历史的“热中子”轰向了女性带着自身性别和家庭历史的“铀原子”；而Patti为我们提供的却是一个同心圆，家庭历史中的各个性别角色都在我的画布上留下了败笔，也都成为我爱情的杀手锏。但二者同样的启示在于，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爱情既无法架空，说到底也没有什么新花样。无论甘露还是苦酒，都是代代相传或复刻，就像大文豪艾略特说，艺术有其时代性却无所谓进化一样。

        怀有惊世音乐才华的普林斯逝于2016年4月21日清晨，也许这个消息本身对很多人来讲 is what it sounds like when doves cry。大约8个月后，Patti替好基友Bob Dylan登上诺贝尔颁奖典礼表演，并理直气壮地忘词，招引了更多奇异的关注。关于两位音乐巨人在现实生活中有过什么交际，资料似乎并不充分。但《当鸽子悲泣时》这首曾经桥接着Patti与Prince的歌曲如今也桥接着生者与死者，不得不令人唏嘘了。

行舟版歌词翻译：

Dig if you will the picture
掘吧，若你想要
Of you and I engaged in a kiss
掘出你我沉浸于亲吻的场景
The sweat of your body covers me
你的体热包裹着我
Can you my darling
你能够吗亲爱的
Can you picture this?
你能够重现那场景吗？

Dream if you can a courtyard
梦吧，若你可以
An ocean of violets in bloom
梦见一处庭院，满园盛开的紫罗兰花海
Animals strike curious poses
动物们摆出奇异的姿态
They feel the heat
他们感受到了那温度
The heat between me and you
我和你之间的温度

How can you just leave me standing
你怎能留下我独自一人
Alone in a world that's so cold? (So cold)
伫立在如此冰冷的世界
Maybe I'm just too demanding
也许是我太过苛求
Maybe I'm just like my father too bold
也许是我像我父亲那般粗暴
Maybe you're just like my mother
也许你也正和我的母亲一样
She's never satisfied (She's never satisfied)
她总无法被满足
Why do we scream at each other
我们为何要相互叫嚷呢
This is what it sounds like
这听上去仿佛是
When doves cry
鸽子悲泣之时

Touch if you will my stomach
触碰我的肚腹吧，若你愿意
Feel how it trembles inside
去觉出它的深处在怎样地震颤
You've got the butterflies all tied up
你早已使我心慌意乱
Don't make me chase you
别再让我追逐在你的身后
Even doves have pride
即便是鸽子也有自尊

How can you just leave me standing?
Alone in a world so cold? (World so cold)
Maybe I'm just too demanding
Maybe I'm just like my father too bold
Maybe you're just like my mother
She's never satisfied (She's never satisfied)
Why do we scream at each other
This is what it sounds like
When doves cry

你怎能留下我独自一人
伫立在如此冰冷的世界
也许是我太过苛求
也许是我像我父亲那般粗暴
也许你也正和我的母亲一样
她总无法被满足
我们为何要相互叫嚷呢
这听上去仿佛是
鸽子悲泣之时

作者简介：行舟，90后学院派乐评人、诗人、前卫民谣摇滚唱作人。北大中文系学士、哲学双学位，美国杜克大学东亚系硕士。曾任北大诗社社长。后于北京现代音乐学院学习爵士吉他。2017年以独立音乐人“马克吐舟”身份，发行《充气娃娃之恋》等五张唱作EP。2018年推出首张个人专辑/诗集《空洞之火》。行舟乐评，以欧美音乐为评论主线，擅长90后音乐听众行为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