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至,都中白雪蔌蔌,风寒凛冽。
宝钗缩在屋里几天未曾出门。
薛姨妈估摸她是热毒发作,早上又命莺儿在梨树根底下掏出藏在瓷器里的丸药,一面指使婆子取黄柏十二分煎汤。
滚滚汤药送服,宝钗歪在炕头小几上,只觉体内生出丝丝寒气压住腾腾无名火焰,身子舒畅了许多。
碳火烘烧正旺,满室暖意。她不觉困意袭来。不知何时,朦胧中她听到屋外妈妈打点针黹与丫鬟的絮语,她强撑开眼,坐直身子恍惚出神。
紫檀绿玉纱窗外,院里的雪花纷纷落下。
她方才又梦见父亲了。
书房依旧名画琳琅,一尘不染,她扎着两小角辫子,伏在宽大的书案上一笔一划临摹王氏簪花小体,小小嘴角抿着,写得极认真。身侧磨墨的丫鬟怕打扰到她,竟未闻得一丝声响。
片刻,她翻身下椅,转入里屋从一个匣子里取出厚厚的一沓纸,那是她以前的书法,被父亲收藏起来了。丫鬟助她一张张铺在案几上,她站在高高的交椅上,细细的端看比较,眉头一会儿紧一会儿展。
连父亲进来也未曾发觉。
梦里父亲站在书房外慈爱地看着小小的她,清晨的阳光洒在他高大的身躯上,仿若镀了一层细碎的金子,晃得她湿了眼眶......
小丫头终于看见了父亲,欢喜地挥着手叫:“爹爹。”
忙忙地便要跳下来,爹爹三两步冲上去扶:“小心,我的儿。”
他一手抱起她,轻刮她鼻子逗她:“几时起的,有没有好好吃早饭?”
“宝钗要等爹爹回来一起吃,爹爹,你先看看我写的字,是不是比昨日有进益了?”她指指案上的书法,献宝似的邀功。
.父亲认真地看她的功课,笑眯眯和蔼的点评......像曾经多个日日夜夜的父女间的平常。
现在她再也不能拥有了。
宝钗拭去眼角涌出的泪水,深吸一口气,不允许自己过于沉浸伤春悲秋不得自拔。
昨日未描的花样静静的躺在身侧,她唤莺儿取来狼毫笔,开始一天的活计。
莺儿描得无聊,叹气道:“姑娘几日歇在家,也不见府里的姑娘们来瞧瞧,姑娘知礼,哪个小病小疼的,又是送药又是请安,素日里有好吃的好玩的也净想着她们——”
宝钗闻言,眉心一蹙,断斥道:“别胡说,如今咱们虽说做客姨妈家,你可知容留薛家的可是老太太、老爷?今日此话若传出去,咱一大家子可别想在荣国府呆了。”
宝钗言语不似平日,莺儿呆了呆,片刻回神方知言语莽撞,惴惴的低下头。
宝钗不由叹一口气道:“你我初到都中,内外一概不熟,你大爷成日只知斗鸡走狗,我早不指望他护佑,只由他去。幸而都中有贾家亲戚相帮,咱们方能在异乡落脚。倘若咱言行再有失,不说别的,姨妈脸上就过不去,以后亲戚间怎的来往。”
莺儿愈是惭愧,嗫懦道:“姑娘教训的是,奴婢知错了。”
宝钗见她知悔,也怕言重伤了她的心,于是宠溺地捏了一下她的脸,笑道:“干活吧。”
炕上小几,宝钗娴熟的穿针走线,却不知此时的莺儿心下慽然:
曾经在金陵,姑娘也是无忧无虑,不知世事的闺房千金。自小聪颖懂事,知书达理,比顽劣的大爷好百倍千倍,老爷视她如若珍宝,那些舶来的稀奇玩物,奇珍异宝,在家中她总是第一个得到。后来,老爷发生意外,大爷接管家族生意,此后金陵薛家愈见衰落......而姑娘放下毛笔,拿起绣花针,日复一日与她做起针线活。
薛家回不到从前,姑娘愈发少言寡语,如今行事藏愚守拙、处处留心。那日初到贾府,姑娘端庄亲和,举止娴雅,不出半日便得府中上下一片赞扬。
那个年少时天真无邪的姑娘一去不复返,永远停留在金陵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