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弹风琴的物理老师
骑行在槐花飘香的大路上,放眼望去,青天碧落之下,一串串一穗穗一片片洁白的槐花明媚耀眼,满枝满桠,满树的繁华。
楠心和绿萍经乡文办的一位王姓领导引领来到这所联办中学。说是联中(几个村的联合办学),其实也就一轨三个班。两排四栋房子全做教室也只能容纳8个班。
约摸是下午第一节课快下的时候,楠心和绿萍的到来让本来十分安静的办公室一下子热闹起来。先是王姓领导介绍,然后大家都来搭讪至少转身看一眼笑一笑。
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声不响,似乎他完全不知道办公室里新来了两个外地姑娘。
当楠心和绿萍被引领着准备去她们的宿舍时,那人才转过身朝她们看了一眼。当楠心的目光隔空与他的交互时,她心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
怎么那么帅?像谁来着?郭富城,对,就是郭富城。
难怪他不看我们呢,哪有明星到处张望的,明星一般都是端着的。楠心一边这样想一边又觉得自己好像是犯了花痴,赶紧旋移了目光。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超帅气的脸,眉毛很浓,鼻梁很挺,目光深邃而多情,感觉超酷。只是那个年代并没有“帅呆,酷毙”之类的词汇。
连城,他叫连城。别人都这么叫他,楠心揣摩了好久,是哪两个字呢?有这样好看的一张脸,该不会是“价值连城”的“连城”吧。后来没几天楠心就在他办公桌上看到了他的名字,恰是这两个字。
楠心她们的宿舍在办公室的前排。两间大教室东一间是初三教室,西一间原先就隔做两个小单间,西边是个幼儿园,东边的空着,现在刚好安排给楠心她们住。两张床一南一北背靠背放,楠心在里绿萍在外。所谓幼儿园,也就是有几张小矮方桌和十几张小矮趴趴凳,一张小黑板挂在西墙。
住在里面的楠心通向外面世界的捷径是那扇北窗。隔着北窗,楠心能看见北边一排屋的一切动向。傍晚,办公室西边与她的窗遥相呼应的那扇窗里冒出团团的烟雾,那是无锡知青柳老师在为她老公和两个女儿做饭。最西边那间的门窗一直关着。
第二天楠心和绿萍就都正式上课了。绿萍还好,她原先在家里代了几年课。楠心就不同了,虽然面对的只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但也还是心虚的。好在教材倒没什么可难的,好好琢磨教法就是了。
再次看见连城是第二天,他穿着剪裁合身的米白色青年装,左上口袋别着两支钢笔,很精神。楠心觉得连城是她从小到大见过的穿衣最好看的男人。楠心的父母都是裁缝,她从小见得最多的就是那些农场知青穿着她爸妈裁剪缝制的新衣在镜子前面扭来转去,那些穿青年装或穿中山装的男知青,她从来没觉得他们是好看的。
连城左腋下夹着一个讲义夹,他刚刚下课。走进办公室,后面跟了一群学生围在他的办公桌周围。因为忙着准备下一节课,楠心不知道那些学生围了来干什么。楠心教的是小学三年级,包班。所谓包班,就是所有的课全由她一人上。后来常有人跟楠心开玩笑,说她是“校长兼教工,烧饭带打钟”。
以后的日子天天如此。楠心知道他们都是来背物理公式定律的,其中还有一些女生是主动来的。楠心读书最讨厌的就是物理,单是那个什么左手右手定律,就把她的头弄昏了。不喜欢物理顺带着也不喜欢物理老师,初中如此高中还这样。现在这些女生倒好,主动来背,在连城办公桌前嘻嘻哈哈,醉翁之意在酒吗?
连城统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并不给哪个好脸色看。
楠心不免想,如果她当年遇到连城这样的物理老师,她还会讨厌物理吗?
一个雨天的中午,楠心下学后正躺在床上等食堂开饭。有人在唱歌: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远航的水兵多么辛劳/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让我们的水兵好好睡觉
伴着风琴,一个醇厚柔美的男中音穿过雨天的潮湿送了进来。多么美妙的旋律啊,好有磁性的声音!楠心从床上跳起来习惯性地在窗口朝北望,那个一直关着的门开了。连城坐在一架风琴前边弹边唱,他的整个身体侧对着门,随着音乐的节奏他的头在轻轻晃动。
原来那扇关着的门是连城的。
这幅画面如果放在今天肯定不算什么。一个物理老师会弹钢琴你都不一定奇怪,物理专业不开设钢琴课,但他可以是小时候兴趣班学的,考了钢琴十级的。然而,三十多年前的农村孩子会这个还真不多见。
连城平时并不怎么住校,下雨阴天不方便的时候才住。
楠心心里有了某种向往,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对人?肯定有一点点,不过这个不能说也不能让别人感觉到。女孩子要矜持。对琴?更多一点。
从小到大上音乐课都是老师唱一句大家跟着唱一句,一而再再而三的,最后连起来唱一遍就OK了。高中时候也见过老师拉手风琴,羡慕得不要不要的。现在这琴离自己这么近,关键是自己现在也是个老师,如果能学弹一两首歌一定很拽。
学校的风琴放在连城的宿舍,一是因为办公室太拥挤,二是因为连城还代了初一初二的音乐课。他在的时候有事没事就弹上一曲,那边琴声一响,楠心的心情就会随着歌声飞扬。
在一个桌上一个锅里一个碗里吃了几餐饭,他们很快相熟了。
慢慢知道他是家中次子,在家相当于长子。他大哥在北京读了大学又去美国留学了,然后未来嫂子也去了美国,不回来了。父亲是民办教师,在某个村小教书,母亲是家庭妇女,准确来说是农民。下面有五个妹妹,最大的也才出来工作,其余四个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两个读小学。楠心十分好奇,他何以有那么小的妹妹?始终没问过,便始终没有答案。
连城跟楠心绿萍一样也是合同代课老师。恢复高考的那一年他高中毕业,毕业后参加了几次高考,都没有考中。他没有哥哥幸运,他哥恢复高考第一年就是1977年,就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因为是家中实际的老大,他的事就比较多。农村户口的都有口粮田,一大家子的口粮田,收啊种啊,买农药化肥啊,除草施肥啊,喷洒农药啊,他不能看着父母忙碌自己不插手吧。
尽管家里的活多,忙得不亦乐乎,但他总把自己收拾得十分干净来上班。楠心经常看到有的老师因为早晨起来打早功去地里喷农药,然后着急忙慌地赶来上课,常常一身泥污,浑身农药味,裤管还一个高一个低的。
既相熟了,南北相望的两个宿舍就有了来往。楠心就有机会去碰那个脚踏风琴了。可是从没看见过琴键是什么样子的楠心,连C调是什么都不知道。弹自己熟的歌,连城告诉她。指法什么的,连城也教了,只是一慌张,楠心就随意了,真真正正的乱弹琴。两三天下来,那个《军港之夜》也就结结巴巴地弹成了。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幸福的微笑/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多么辛劳/待到朝霞映红了海面/看我们的战舰又要起锚
……
初夏一场透雨过后,水乡的河面变宽了,雨刚一停,蛙声起来了。再不是平时东一声“咕呱”西一声“咕呱”的了。四面八方,如海如潮,此起彼伏,震耳欲聋,惊天动地。这时候总可以看见几个穿蓑戴笠的农人在稻田边排水,很像移动的稻草人呢。
傍晚,河生来了,荣贵也来了。河生是联中南面土圩下食品站的正式职工,顶替的他父亲。因为河生的关系,连城经常可以买到便宜的破鸡蛋。荣贵的家就在学校后面。
他们喊了连城拿了手电筒带了蛇皮袋一起出去,一个多小时后窗前传来杂踏的脚步声,是他们回来了,朝着小厨房的方向去。小厨房,就是学校的食堂,两小间。一间正中摆一张老旧的木方桌,四张长凳围着,后面伸出去,里面一台土灶。另一间是烧饭师傅的宿舍。
好奇心驱使楠心和绿萍都来看究竟,蛇皮袋倒在地上,满满一袋东西,还在动。三个人蹲在地上,一解开口袋青蛙四处蹦跳,又赶紧按住袋口。河生、荣贵一人拿一把刀,据说用剪子也可以。把青蛙四脚朝天地按住,用刀或剪在它的腹部切下去切断脊骨,然后另一只手捏住切断的后半截一撕,青蛙的后退就完完全全脱出来了。
把青蛙腿洗净红烧,加一点雪里红咸菜或者洋葱青椒,一大碗的美味就上了桌,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美人腿。
连城他们邀楠心绿萍一起吃,第一次任他们怎么说怎么劝楠心都没有吃,总觉得不能好好保护青蛙至少不应该去伤害它们。后来这样的事时有发生,慢慢的,她也就从了。就像是都上了贼山,感化不了那些贼,反被贼感染,后来也就安心做起贼来。只是此后课上再讲到青蛙,总有些愧赧。
不管怎么说,红烧青蛙腿是楠心那个时候吃过的最好的美味,关键是还不好要钱。一个月36元的工资真正吃起鱼肉来,够几吃啊,尽管那时候一斤猪肉只有七角三分钱。
没过几年大大小小的菜市场就堂而皇之地卖起了青蛙腿。每次吃都会想到连城他们,慢慢也不再为这个赧颜,那是后话。
可是,连城的帅气有才似乎并没有帮上他多大的忙。一个多月后,连城订婚了。楠心多少有那么一点失落,但肯定就是那么一丁点。
连城的对象是父母找的,他不喜欢也不讨厌,就订婚了。在农村,24的小伙子早就结婚生子了,家里逼得紧。那个女孩跟楠心一般大也是20岁,长相一般,供销社的临时工,那个年代供销社是好单位。
有个段子是这样说的。说有个供销社的干部看上了某个漂亮的中学女教师,干部说你从了我我就把你调到供销社当售货员。看看多拽?
连城没有不同意的理由,因为他那时并没有特别中意的人。连城既有了女朋友,楠心便不再去学琴了。
不过他们还是互相鼓励着参加了84年的高考,只是双双名落孙山之后。后来连城的父母就不让他考了,怕他考上了会不要了他那个未婚妻。
两年之后,又一个槐花飘香的时节,在楠心去了外地进修之后,连城跑到楠心进修的学校,告诉楠心他要和对象分手。楠心诧异地问为什么,连城说为了她。
青年装:男式上装的一种。外形与中山装相似。衣领为封口立领;前身有三只挖袋,左上小袋为手巾袋,下面两只大袋为有盖挖袋;正中五粒明钮(亦有暗钮)。款式简洁明快。适合青年和学生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