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宜/2018.03.29
我寻找着/不停的在寻找着
在磨损的石阶上/在剥落的断壁里
在发黄的相册中/执着的寻找着
可我/怎么就找不着你呢
（一）
旧历年前，苏州城下了场大雪，只听见簌簌落下的声音，北风呼啸，在这样的寒冬深夜，四周是极静的，忽听得咯吱一声，不知哪一节枯枝被雪压断，落地一瞬愈发显得清晰可闻了。
良意翻了个身，在黑夜中人最容易放松身心，被窝依旧温热，良意翻来覆去总是心绪不宁，耳畔有细微的鼾声，窗外月光稀疏斜照进来，映着明晃晃一地白。
良意披了单衣，小心从文霖身侧起身，也不点火，只摸索着前行，不知碰到哪里，只听得咚的一声，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回头看，却见文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嘟囔着，“良意，睡吧……”
她呆立许久，单衣进了风凛冽的寒，文霖睡的正沉，不知过了多久，凉气从脚底一阵阵传来，冷得像冰硌得像铁，她才恍惚回过神来。
窗外万籁俱寂，翻墙黛瓦错落有致，覆上一层白，起伏的屋脊连成一条细线，消失在黑夜尽头。
第二日头脑有些昏沉，文霖一大早便要去一品堂坐诊，良意服侍他穿了衣，他急匆匆出门，良意拿着貂皮帽催着小阿冬送去。
季家世代行医，是苏州城的老字招牌，孟家则是药农起家，这门婚事在旁人看来也是门当户对，挑不出半点毛病。
她正想着，扒拉着饭不知不觉陷入沉思，母亲看了问，“良意，昨晚没睡好吗？”
良意摸了摸脸颊，缓了笑道，“母亲，昨日吹了风，可能有些着凉。”
季徐氏笑了笑，“你们年轻人不要仗着年轻就不爱惜自己，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一到刮风下雨天就知道厉害了。”
良意为季徐氏披了衣，又聊了几句文霖的事，季徐氏突然叹了气，“不晓得文翰最近过得怎么样，这孩子，一走就是大半年，也不给家里捎个信儿……”
说着突然抹了泪，良意的心蓦地刺痛了一下，她想了想，眼下正值年末，文翰也要回来了吧。
她似是想到什么揪心的事，眉头蹙成一团，叹了口气，脑袋更是昏沉沉的，也不知怎么回了房，阿冬服侍良意脱了外衣，良意侧身躺在床上道，“阿冬，文霖回来了就唤我一声。”
阿冬点点头，随手关了房门。
转天天气稍晴，良意在园子看书，几疏腊梅开得正盛，散发着幽幽清香，随手翻了翻，正好落在款冬那一页。
《本经》记载：款冬，别名冬花、蜂斗菜或款冬蒲公英，对“寒束肺经之饮邪喘、嗽最宜”。
雕花垂门下，阿冬步履匆匆通报消息，“小姐，二少爷回来啦，老爷夫人可高兴了，小姐快出来看看吧。”
良意听见二少爷这几个字眼，手中的书噗通落了地，阿冬还在笑，“二少爷变化真大，不过半年光景，都不像记忆中的二少爷了。”
良意愣了愣，攥着帕子从园子用廊穿过，一树梅花落了满衫，良意突然想起从前读的诗文，“只要想到一生中最后悔的事儿，梅花便落了下来。”
心中无端悲凉，文翰就在这时出现在良意眼前。
她下意识仰头看他，并不是从前一身旧日长衫，挺阔的西式服装清瘦了一些，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坚毅，恍惚和记忆中的身影重叠。
她不自觉多看了几眼，对上文翰深沉目光，又惶恐躲闪。
文翰望着她清秀的面容，清亮的双眸，最终落到盘起的发髻上，目光复杂难辨。
一时寂静，文翰突然笑了，一字一句道，“大嫂别来无恙。”
这称呼声声入耳，良意心中刺痛，她手中的帕子被搅成一团，似乎所有的力气与抗争都集中在那方小小的帕子上。
“文翰”她扯了一个笑，轻轻道，“你回来了。”
身侧有稀稀疏疏的枯枝延伸，文翰伸手拂了开来，看她下意识搅动着手帕，那是她一紧张惯有的小动作。
她对上他的眼又迅速逃离。
他笑了，语气淡漠而疏离，“大哥近来可好？”
阿冬扶着良意，她的手是冰的，身体浸了冷汗只凉嗖嗖的。
一如既往的寒暄，一问一答，礼节周全，似乎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二）
良意自小受父亲熏陶，学了许多医药知识。
跟着父亲在苏州河畔清洗药材，晒干，研磨成粉。
父亲无数次看着良意身影叹息，良意知晓，父亲渴望有一个人来传承孟家香火。
在她六岁那年，父亲给她定了亲。
父亲这样对她说，“良意，季家是医药世家，你的这门婚事，也算了却了父亲一桩夙愿。”
而季家大少爷季文霖，就是她未来的夫婿。
后来稍大些，她央求父亲到自家药铺帮衬，百般祈求下父亲松了口，她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为人抓药开方。
那一日，不知哪里来的乞丐晕倒在药铺门前，小伙计出门骂了几声晦气，良意看了一眼，只见他一身褴褛血迹斑斑，心中不忍，兀自取出白芨，虎杖，仙鹤草，吩咐小伙计煮水熬药。
良意拿了药粉为他敷药，乞丐悠悠转醒，药铺前围了三两行人，有人议论，“这乞丐手脚不干净，没必要这样帮他……”
孟文翰就在那里第一次见到良意。
他看她手法娴熟上药包扎，莫说是一个女子，就是普通人也不一定忍受的了那乞丐身上散发的恶臭，她听她细细叮嘱，“这些要每日敷，有收敛止血，消肿生肌之功效，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来这里找我。”
人群渐渐散了，季文翰一眨不眨盯着她，良意的脸蛋红扑扑的，鼻尖渗透一颗晶莹剔透的汗珠，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他上下打量了药铺名，便提步迈了进来。
他有意考她，清咳了一声，低头的良意闻声抬头，轻声细语问，“这位少爷有什么需要的？”
她浅浅一笑，脸颊的梨涡顾盼生辉，连带着清秀的面庞都生动起来。
他扬了扬声调，眼带狭促，“我一家中伯父，近日咽喉肿痛、一直反复咳血，吃了许多药不见好。”
良意蹙眉想了想，又问了其他问题，拿了帖药煎服。
文翰点点头，看良意吩咐伙计去取药上称，又咳了一声，“我的表妹，外出不小心扭了脚，特意过来讨一帖药。”
良意又拿了白花丹来，“内服煎汤，外用煎水涂擦，可以活血化瘀，只是外用时间不宜过长，以免起疱。”
文翰接连问了几个，良意皆一一作答，这份功底，就连季文翰都自愧不如。他愈发来了兴致，正要接着发问，小伙计笑了，“少爷，你们家中病人可真多啊……”
季文翰哈哈大笑，良意一抬头，就对上他清亮的眼，一眨不眨看她。
她蓦地红了脸，小伙计还在说，“要歇一歇，看脸上冒的汗，不能把人累着。”
从那天起，他就来得愈发勤了。
良意发了高烧，烧的混混沌沌，半睡半醒间，来来回回许多人，有父亲母亲，有文霖喂她喝药，最后却是一双冰凉的手覆上她的面庞，减轻了许多灼热感，她费力想要睁眼看看那人，却始终看不清面容，记忆的最后，和文翰重叠在一起。
良意好转已经是三天后，文霖摸摸她的头半是责怪，“看晚上还开窗，冻出病了吧。”
“下次不会了，只是突然想看看月光。”
文霖叹了口气，把良意半揽入怀，“良意”他长叹一声，“你这是……”
他顿了顿，并未开口，只为她掖紧了被角，揽她入怀，良意倚在他的肩上，大大的棉被裹着小小的身体，看着愈发孱弱与温顺。
他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她离他很近，可却感觉有心事，像天边的浮云般不真切。
文霖想，他们日常相处就像古书上说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在夫妻间，是不是太过生疏。
文霖揽着她看了大半夜的月色，她靠在他肩上，心想，母亲从前对她说的话，母亲对她最殷切的期盼。
“良意，”母亲这样说，“我和你父亲一生扶持走过，虽小吵小闹却未有大起大落，良意，母亲希望你的一生顺遂，平平稳稳就是最大的幸福。”
她想，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方式的达成呢。
阿冬清早便看见文翰在庭院来回踱步，她开口问道，“二少爷，大少爷一大早便出门坐诊了，二少爷有什么事吗？”
文翰点点头，将手中的糕点拿了过去，“大哥前儿念叨的，这不今日便送来了。”
阿冬欢喜接过，一见是利宝斋的糕点，惊喜道，“呀，我们小姐最喜欢这家的糕点了。”
文翰抬头看了看天色，淡淡道，“这几日天气晴好，你们平日出来走动走动，对身体也是好的。”
阿冬笑着点头，看着二少爷俊朗的面容更是心情舒畅，只道，“还是二少爷心细，我们小姐素日不爱出门，确实要多多走动才好。”
文翰点头，望了望紧闭的房门方迈步离开。
耳边传来阿冬的小声感慨，“姑爷对小姐真好……”
文翰提步的脚顿了顿。
利宝阁的点心向来是苏州城最正宗的，尤其以果食糕点为甚。
良意愈发不爱动弹了，阿冬哄道，“小姐，去外面走动走动对身体好”，可良意宁愿一直待在屋内哪儿也不去。
文霖和文翰聚在一起，聊着这半年的经历，文霖谈着谈着不经意提起了良意，语气满是欢喜。
空气有一瞬间的沉默，文翰背对着他，文霖的手搭在文翰肩上，询问文翰的印象，文翰笑道，“大哥说好，那自然是好的。”
“文翰，你也老大不小了，母亲为你的亲事操透了心，正要拿苏州城许多姑娘的庚贴给你凑对儿呢……”
“是吗，”文翰扬眉，声音提高些许，“哪天我也瞧瞧热闹？看看能不能像大哥一样，得个美娇娘。”
文霖也笑了，突然又似想起什么道，“我隐约记得，你去年说过想娶哪家药铺的小姑娘……”
文翰转过身敛了笑，语气淡淡，“不过是句玩笑，大哥怎么当了真……”
（三）
庚贴源源不断从外面送来，文翰总是挑挑捡捡，母亲让良意劝他，她嗫嚅张嘴，“文翰，有合心的可以让母亲安排见一面。”
文翰笑的越发张扬，“这么多的姑娘怎么会不动心呢，只是可惜不能全娶进门，总要慎重一些，才好和大哥大嫂比肩。”
他刺她一句，良意咬唇立时沉默了，她看向远方，却知晓总有一道目光在她面庞盘旋。
巷口石狮子昂首挺立，气势雄伟，映着将落未落的夕阳，红彤彤一片流云晚霞。灯影重叠，汇成一条红色的缎带，忽明忽暗随风上下摇曳，便似如织人流中一声一声的喟然叹息。
那一年，元宵佳节正是热闹景象，文瀚和良意如约偷溜出来相聚，一齐去看花灯。游人熙熙攘攘，穿行其间，良意好几次差点被汹涌人流冲散，她正勉强站稳脚跟，手心却是一紧，回首望去，文瀚紧紧握住她的手，同样被行人撞的有些趔趄却不忘摸摸脑袋回看她，笑的莫名孩子气。
手心温热，她有些呆愣，怔怔看他，文瀚一身青色长衫，下摆随风摇动，一双眼清亮得仿佛让人眩晕在这光芒中。文翰咧嘴一笑，一排整整齐齐的大门牙格外醒目。
“哎，你们到底走不走？”
有路人不耐烦催促。
文瀚向路人致歉，满脸无辜，“实在抱歉，我夫人一到人多的地方就容易犯头晕，见笑见笑。”
文翰满脸笑意。
“那不待在家里，出来瞎溜达什么！”
路人语带嫌弃。
“我夫人……她向来爱凑热闹……所以…”
文瀚偷笑出声，摸了摸脑袋斜睨良意。
“季文瀚！”良意气鼓鼓吼他，却在他渐渐放大的笑意中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那天，他们猜了灯谜，看着铺天盖地的谜语，文瀚随手挑中一张信笺，慢悠悠念出一句，“窗前江水泛春色，可有解？”
良意会心一笑，是空青，原来是中草药名，这可难不倒她。
接连猜了几个，有“人间四月芳菲尽”的春不见，有“久别重逢”的一见喜。良意猜的愈发欣喜，周边围的人多了，都在喝彩欢呼。
举办灯谜的管事输了许多物品也不恼，一脸和善问，“姑娘，这个呢？”
良意喃喃念出声，心中略有疑惑，下意识回头看文瀚。
文瀚伸手接过，朗声道，“是又名冬花的款冬花，此花适宜腊月或地冻前，当花尚未出土时采挖。”
管事笑了，“今日灯谜大会结果已见分晓，二位，我周某人心服口服。”
说着，唤人送上了获奖物品。
竟是一个用银丝绣成的梅花仙鹤流苏香囊，在灯火下闪着银光，文瀚细瞧后对管事道，“这个谜语出的极好”。
回去路上，文瀚给良意系好香囊，良意左摸摸又瞧瞧爱不释手，头顶烟花绽放，一片火树银花，良意感叹，“今儿，可真是难得，这么多年，我竟是头一回见着以中草药为谜底的花灯节。”
那年，她十七岁，正是如烟花一样绚烂的年纪。
（四）
原来已经这般久了。
“文翰，人总要向前看”，四下无人时，她静静看着他，“我希望你能幸福。”她说，“母亲希望你成家了。”
“那你呢？”他脱口而出，见她平静如水的面庞波澜不惊。
他脸上的笑渐渐消失，显出颓废懊恼神情，他本想开口，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
可张口又是无声。
叹息声在耳畔清晰可闻，两人又沉默了。
“良意……”
她走到不远处，听见身后绵长的叹息，她顿了脚终于还是走远。
她已经不年轻了。
母亲看良意日渐消瘦，有意让良意去寺庙烧香祈福。良意许久未踏出家门了，她站在门口，侧身眯了眯眼，光影下的面庞衬出一丝苍白而贫血的色彩，像是未上色的汝窑白瓷，只差点点胭脂色晕染开来。
一一叩首燃香，耳畔诵经声不息。不过半晌，头脑有些闷沉，良意抽出手帕在一侧歇息。
眼前是树干粗壮的姻缘树，被前来烧香拜佛的人挂上了不少祈愿带，灼灼红叶刺目。
有情人写着美好祝愿，许着一生一世的誓言。
那时，她也这样做过，却是大婚前昔。
她心中千头万绪，万般无奈将一腔希冀付诸神佛指点迷津。
树下铺盖黄帛布的方桌放有抽签筒，良意鬼使神差上前掷筊，得到一支签，上有签词，“苏娘走难 奔波阻隔重重险,带水拖坭去度山;更望他乡求用事,千乡万里未回还。”却是一支下签。
一袭僧衣的小沙弥向她行了礼，“施主，诗意有云，此卦乃拖坭带水之象，凡事守旧则吉也。
良意问，“可有解？”
答曰，“退身可得，进步为难；只宜守旧，莫望高扳。”
卦签应声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该怎么办？”良意喃喃，似是问旁人，又似问自己。
“自古谁无逆境，随遇而安可也。”小沙弥悲悯注视良意，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随遇而安可也。
良意看着愈发压抑，胸口闷疼。
纵是万般无奈，终究抵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母亲在她日益烦闷的心情中读出些许端倪，一脸担忧地询问。
季家文霖你幼时见过，你常常追在他身后一起玩耍，唤他季哥哥，文霖年纪轻轻医术已是十分精湛，你父亲对他寄予厚望。
良意，你可不要让父母失望。
她只摇头，当着母亲的面，哭肿了眼睛，将话语生生咽了下去。她怎么开口，父亲最是注重名声信誉，她怎么能让家人蒙羞。
新婚前夜，母亲给她梳了头发，披上凤冠霞帔，“我的良意，多美！”灯火通明处，良意垂坐于妆台，一双眸子水光潋滟，母亲感叹，眼里是止不住的笑意。
外面是簌簌风声，无端的秋意渐浓。
起风了，母亲给良意套了玉镯子，发着莹莹绿光，煞是好看。母亲的脚步渐远，一滴滴泪滚落，模糊了精致的妆容。
（五）
良意渐渐回过神来，往事渐行渐远。
这几日越发嘴馋，文霖便带了点心回来，阿冬拆了包装才发现，不是利宝阁的点心，阿冬率先开口，“姑爷，利宝阁的点心才最正宗。”
文霖恍然大悟，说着又唤下人去买，阿冬嘟囔着，“还是二少爷记性好。”
良意拿着糕点的手慢慢放下，心里涌起一阵酸涩，记忆中，她尤其怕父亲管束，总是借着酿晒药材的借口偷溜出门，去利宝阁买些小糕点，那日一回头便碰见了文翰，他一直偷偷跟着她，追问她的名字，她恼的很，文翰最是嬉皮笑脸，赶也赶不走。
或许她也根本不想赶他走，她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遇上这样一个人，怎么逃的过。
于是，她佯装恼怒，丢了一句，“款冬……”急匆匆走了。
款冬，是父亲起的闺名。
于是隔天，文翰便来到药铺，对着小伙计说，“把所有的款冬花都拿出来。”
小伙计目瞪口呆，“这位少爷，款冬不值钱，没必要买这样多……。”
他一扬眉，嘴角是止不住的笑，“款冬，款冬最好了，”他一字一句对着良意说，“款冬花性味辛温，气味虽温，润而不燥，内外兼修，柔弱而坚韧……”
良意羞红了脸，面庞升腾起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她少女时期的爱恋，来得那样炽热而浓烈。
这世上，得不到和已失去，终究是最难忘。
（六）
我问落叶/落叶说
你在时光的河里/我在潺潺的流水中/望见你的背影
我问流水/流水说
你在飘逝的风里
我问风儿/风悄悄地对我说
过去了/已经都过去了
过去了吗/我老去的时间
严冬尽了 冰雪消了/大地暖了 新枝绿了
可是/我的岁月 你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