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约莫着,在外面40年前这里还是一个荒僻的地方。不知姓名的小镇坐落在这不与外界通人烟的奇境。在一片娇翠欲滴的密林中,这一座城镇一眼望去也无法直接分辨出它的秀丽。小镇里的人们时常可以看见麋鹿在镇旁的林子漫步。
可是一切都变了,变得是那样突然,以致于没有一个孩子作好了准备。一天夜里,林子的那边兀然耸起,林木在顷刻间互相倾倒,留下一片秃顶的山丘以及山丘上一个黑邃的洞穴。那天夜里,萤隔着枕头听见地下有活物穿行而过的轰鸣声和奇特的韵律。他决定第二天早点起来向爸妈问个究竟。
镇里的公鸡还没开始打鸣,窗外仍是灰蒙蒙一片,大雾弥漫着,小镇似乎还在沉睡当中。
萤正郁闷地坐在窗前凝望清晨的小镇,盼望着太阳升起。因为被地下的响声闹醒,他烦躁地用力跺脚想要把地底下的噪音遏制。
从他起床开始,地下的震动就未曾停下,有时震动剧烈时墙上的装饰品便哐当哐当响个不停。
从他起床开始屋外就斥满急促的脚步声,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爸妈应该是八点才起来。已经是大孩子的萤还是第一次这么早起来,他感觉六点这个早上是既新鲜,又陌生的,和以往任何一次早晨都大相径庭。
印花的窗外不时有黑影掠过,仅从他们黑色的剪影上观察,萤就觉得他们急躁,急不可耐。匆匆而过的黑影根本无暇欣赏晨日的奇景,他们朝着深远的林子那面汇聚,像无数支流汇入主干。
萤站在窗前,伫立着,街上的人流与他而言并不熟悉,平时他只在赶集时见过这般仗势。想到这里,萤便摸着黑把自己打扮好——简单套上一件大衣。他不想吵醒正在睡觉的家人,打开房门,悄悄滑了出去。
屋内是静谧的,萤相信倘若他发出任何一点噪音都是对这份奇特氛围的一种亵渎。摸着粗糙的木制墙壁,萤停在弟弟的房前。透过虚掩的房门,他看到小弟弟睡得正酣,对世界的奇妙变化没有半分察觉。
晃动的吊灯摇摇欲坠,不安稳的睡床吱吱作响仿佛下一刻便将择人而噬。“喂,醒醒,我的小弟弟。”萤踮着脚走到弟弟的床前,压低声音喊道。
可是弟弟睡得正香甜,即使他的唾液随着萤的推动流到他手上也未曾有丝毫要醒过来的迹象。萤对贪睡的小弟感到恼火,可这时地下的震动骤然加剧,眼看着那危险的吊灯就要砸下来了。
这一刹那,无数念头自萤眼前飘过,还不等他捕获其中一个时,房间亮了。吊灯、睡床、墙壁,这个世界收起来它富有童趣的神通,使它们重归平静。
还不等萤对这又一突变作出充分认识,妈妈使劲把他拽出来房间。而后弟弟的睡脸再次被黑绸子般的迷雾覆盖。唯一令萤松一口气的是那吊灯,那睡床,那房间不曾回到那么恐怖的境地,就像被人发现恶行的精灵暂时收起来它的神通。
是的,正常了!
“你在干什么,我在客厅喊你也没有回应。”妈妈关上房门,把萤拉倒客厅里,她不想打搅到小弟弟的睡眠,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正是最需要睡眠的年纪了。但萤认为弟弟是叫不醒的,吵不醒的。
不是不管萤如何去想,去回忆,他都没有听到妈妈的声音。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应该八点才起床的,这个点应该还躺在梦的世界里才对啊。况且倘若她在客厅里,为什么我刚才没有看见任何光亮从客厅向外辐射?嗯,现在看来确实客厅的灯是亮的,不过只有一边是亮的。我该不该问她那件事?
妈妈说:“这个时候你本该还扎根在床上。你怎么可以擅自走出来?是了,你不该在这里,好了,快点回去睡觉把,回去吧,萤,我的儿子。”
她是在责备我,还是在恳求我?一时间萤难以看清妈妈脸上的表情。根本无法从妈妈的语气里分辨出一星半点情绪来,要是他可以,他准能知道妈妈确切的情感。这一点一直是他引以为豪的,就连小镇里的教师和牧师先生们也都都称赞他的体贴、明事理。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明白妈妈话语里的气已经不重要了。萤觉得自己好像染上某种怪病,这怪病剥离了他体悟别人情感的能力。要是能见到外叔就好了,他肯定有办法治好我。
一眨眼的功夫,客厅另一边的灯也亮了起来,爸爸正坐在桌子前吃早餐。一时间萤还认不出那时爸爸,还以为看见一头不知哪来的牲畜坐在人的座位上哩,要不是爸爸平时碰都舍不得碰的大银表正戴在他的左手上,他还真不一定能认出来。
“他是怎么了,我在跟他说话,却一点反应没有,是不是生病了?”爸爸拿起纸巾擦嘴和,慢条斯理的动作才是萤熟悉的爸爸。
“不不不,我只是太累了,一晚上没睡好。”萤慌忙解释,顾不得去思考爸妈的异样。现在他已经不敢询问爸妈那件事了。要是因为他们的误解而把自己送到牧师先生那儿去,他可就完了。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镇曾经发生过一起侵略,浑身流淌肮脏血液的半兽人从更远的林子来到这里,为了掠夺这里的财富、人民,听老人说它们穿过酒蓝色的平原和巨人的脊背才来到这片富饶的土地,他们迷惑、畜化当地的人民,蛊惑天真的孩提致使他们产生幻觉,吸食同伴炙热的鲜血。几十年过去了,那场浩劫带来了受之不尽的苦难。
“嘛,小萤既然已经起来了,要不今天就带他出去走走,跟我一起去工作,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对他的身体也是有好处的,老是呆在家里是不行的。”爸爸边收拾桌子边说着,“以前我爸爸也会把早起的我带出去看看,不过那时候跟现在可比不了啊。”
一切妥当后,萤跟着爸爸出门了。早晨的薄雾未曾消散,那些骇人的剪影将父子两人涌向未知的圣地,萤这才看清那些雾影下的朦胧的淡黑色竟是一个个衣装正式、一丝不苟的人!他们脸上鼓足了干劲,一双眸子里燃烧着大同小异的青春和梦想以及奋斗。每个人都走得稳当,仿佛大地深处的脉动形同虚设。
萤离开家后,越是被裹挟流淌越是觉得脉动强烈。有时候,萤真的怀疑自己被半兽人的妖法蛊惑了,或许眼前看不清的潮水、身边牵着自己的阿爸都不过是自己臆造出来的假象罢了。
有时候路旁的矮楼转眼间巍峨伫立,那是通天的“无叶树”。那些黑色的“猛兽”穿过他们的躯壳,向远方驶去。踩在湿润的泥土上,仿佛下一刻脚踩的鞋子就将要被粗糙的沙粒磨破,可人们还是没有止住脚步。这个世界总是在变幻,他已经分不清楚了。
“我们要去哪儿?”潮水涌向镇外,可那里只有望而无际的茂密树林啊...萤感觉很难受,被偌大的潮汐裹挟,他只感到一股无力的窒息感,左面、右面、前面后面到处人头攒动,像没了根的浮萍被风儿肆意摆布,又像汇入群体的水滴。
“你在说什么,不是很久之前就出现了吗,那个洞穴。山丘上的黄金洞。”爸爸拽着萤快步走着,走着。不只是他,所有看不清面孔的人都在快步走着,仿佛有一种不成文的比赛正火热开展,似乎速度就是他们的生命,他们要走,要快走,要奔跑,要飞起来,飞样地驰到那黄金洞口。
踏上金沙铺就的隧道,在辉煌的灿烂后只是一片虚无,再就是拥挤的平台。这平台早就人满为患了,万千支流从各个方向汇入大海,越拥挤,就越庞大。无序的队伍一同期盼着某种东西的到来。千万人似一人,千万次呼吸是一呼一吸,当那由远及近的怪叫自平台左侧深邃的洞穴极速传来时。
沸腾、沸腾!
终是等到了那早该到来的荣光,每一个幸运儿都是幸运儿。锥形的角质层钻破土层在人群面前扬起满天砂尘。灰蒙中的白色幻影这才显露出它的庐山真面目来——臃肿、丑恶、异状的怪虫。人们却争先恐后,一跃而下落入巨虫口中。似乎这不是怪诞,是恩赐。
爸爸还是拽着怯弱的萤,拉着他往下跳,他的脸上澎湃着和旁人一样的一如往常。这就是大地的脉动,是这大虫在地底深处运动带来的声音。下方是黑色深渊,上面是竞相下坠的人们。最后大虫离去,平台上很快又汇聚满人。
在一片混沌之中。萤逐渐模糊了意识。这里,黑的不再与白的界限分明,卑劣的反而是崇高的,最渺小的亦是最伟大的。权利和荣耀在此消散又在此重新分配,战争迎来终焉,和平开始纷争。所有对立在这里得到统一,直到天地再开,统一的胶状物又割裂开来分成同原来不同的块状物。
终于,萤清醒了。还是一样的平台,一样的洞窟。肥大的肉虫在身后停歇,倦了。而这方地下奇地仅剩他一人,父亲不知时时已不见了踪影。摸索着,他竟踏上相同的道路,来时那条宽广的渠道,那时他被裹挟来到这里。可憎的肉虫不知从哪里吐出一段音节,萤听懂了。
走出洞窟,那些森林不复存在了,但树依旧存在。鳞次栉比的无叶木成了这里的优势树种,萤沿着来时路走回家去。他来的时候,是摸着雾来的,回去的时候,是咳着雾去的。
小镇既熟悉又陌生,小镇已不是小镇了。镇头的教堂,荒败、荒凉,很久没人修缮了。几座无言可诉的孤坟在堂前踯躅着,旧时的草率只是徒增悲伤,匆忙掩埋的土堆早就没人打理了。萤走进这破败之地才惊觉这里是被洗劫一空了,火烧、钝击的痕迹无处不在。本来村里孩子最喜欢的藏书室里空无一物,教堂的地下室是外叔的住处。现今已经人去楼空了,暗红色的血斑在墙壁上肆意挥洒,遮盖了墙上几个可憎的大字。
衰败的又何只是教堂呢,就连村里的水井也都悉数枯竭了,每一栋光鲜亮丽的住所,那本是萤可以指着喊出里面主人的名字的亲邻,现在那些住所中都是贼头贼脑的摸头混子。
那条主道旁,来时万千黑影拥聚的门廊,横七竖八摆着尖锐的标牌,梦想的箭头悉数射向道路尽头。萤这才发现远处,极远处一头滔天巨兽横亘在道路尽头。好在那恐怖,常人无法言说,无可名状的莫大惊悚,距此太远了,就连驾着六龙的神灵也无可逾越。田产大都荒废了,大地愤怒地绷紧脸颊,再没人为他滋养皮肤。
萤突发奇想,快步走到一间房前,床上正躺着一具干尸,少年的尸体。到底还是死了,其实他知道这不是他的尸体,或许也不是他的尸体。
萤顺着那条主干流去,漫无目的,无所归依。不知多了多久,他漂泊到一处人言鼎沸的灵泉。实际上他还不曾感觉到饥饿,腹犹果然。恍惚中,他看见了天边那只古兽向他张开贪婪的长满尖牙的嘴。
回过神来,才见自己来到一处城池面前,这城市不设门槛,路旁的人们争先恐后往里钻,恨不得钻破了脑袋。他们看不见的是总有人,衣衫褴褛的灰白脸色的人从旁侧的小门爬出,毫无尊严地低下麻木顺从的头颅,任凭旁人急行时溅起的灰尘蒙住双眼。
萤见过他们,就在那些荒芜的村落里,在一路上四处而起的流浪所里,那是他们的归宿。
城门大开,套着六匹精钢浇灌的钢铁马儿的奢华马车呼啸而过,所到之处无论是地上爬行的苦命人还是尚有激情的进城者无不投出向往的目光。
爬着的人把头俯得更低了,俯首贴地地回到自己的终焉,那是对他们而言的耻辱过去,他们也将在那里迎来终结。他们当中多少人几天前还是那样意气风发,又有多少人未曾享受过他们理应得到的报酬?
萤不知道,这座城市是一头凶恶的狮子狗,却言说着你无法拒绝的禁果。走了那么久,听了那么多,萤绕了又绕还是避不开它,从城池旁走去,又来到这面门前,尽管他一直在回避,他不知道的是所有道路都是怪物伸出的触须,是城市延伸的彼端。这座城市,他避不开。他只是顺着流水就漂泊至此了。城门开开合合,大量的战车追索着赫尔墨斯的伟岸,像一阵狂风过境。萤再也控制不住,这个纯真、淳朴的少年,一头扎进了幽暗的城门......
二
“你看到了吗,那些在白日里觅食的老鼠?”
衣着破旧的中年男子蹲在路旁对着萤说道,他用因过度劳累而扭曲的手指指着面前跑过的老鼠。
“它们看上去好累。”萤说着,目送它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是啊,谁能想到它们比我们还要累,也不会想到在这里老鼠竟会改变了自己的习性,它们昼出夜伏要耗尽一整个白天才能勉强讨到生活,更有甚者要把安宁的黑夜也奉献给食物。”
“这是为何?它们很难找到食物吗?”
“不,在这里食物可是应有尽有,它们每一只都可以找到足够的食物,尽管它们数量总多。”
“是不是...”
萤话没说完就被同伴打断了。
“没有什么是不是,我们也只是像老鼠一样活着而已。说来也可笑,这城市里人竟然和老鼠共存了,它们见了人不会跑,我们见了老鼠也不去驱赶。”
“同病相怜,哈哈,多么讽刺,人竟然和老鼠一样。”
萤沉默了,这是他从未想过、见过的东西。赫尔墨斯的战车在他脑海里扬起的黄沙几乎要淹没他的灵魂。他不甘心,就像这样,像老鼠一样躺在路边混活着。
“如果以后我发达了,我不会忘记你的。”
“再说吧,对了刚才跟你说的搬运工你做不做,日结。”
“....做。”
“到时候你机灵一点,有什么事争着做,做得事多了报酬才会多。当初我刚进城,什么也不知道,天天幻想着凭着我的能力很快就能享受荣华富贵,可是这个地方根本就不看你有什么能力啊。有能力的人多了去了,谁会在乎你一个人呢?”
萤的同伴嘻嘻笑着,他可不管什么过去未来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每天有那么几口饭吃就足够了,哪还想着如何改变。
“你不觉得你很可悲吗?”萤皱起眉头,不解道。
“你不觉得你也很可悲吗?”
他笑得开心,差点摔倒在地上。他就是喜欢这些“年轻人”。
“你知道吗,只有年轻人有朝气,只有老年人有遗憾,这不是我说的,大家都这么说。”
“你多大了?”
“哈哈......”
夜晚,萤的同伴搀扶着萤跨过拥挤的人行道,终于找到一处干燥的地面,他连忙将萤放下同时自己坐在旁边。想要躺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惆怅的太息从各个阴暗的角落传出,黑色的狗在马路上慢慢走着。它的身后隐约可以看见一圈又一圈升起的火柱。
“早点休息,不要去看它。”
说罢,他坐着睡着了。但萤睡不着,浑身上下的酸痛无时不在刺激他的神经。他想起了回来时看到的招聘广告,虽然工作很简单,但胜在稳定。而且广告上的要求他都满足,或许明天可以去试试。他这般想着,看着黑狗从他身旁经过。
什么也没有发生,很快他就昏昏欲睡了。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随便找个地方清洗一下后就飞似地奔到那公司门口。当他走进公司时,眼前的景象彻底将他震惊了。
一条过道指向深处,两侧辐射出一个个紧密挨着的小格子。蜂巢似的隔间近乎令人窒息,一个个安静的“工蜂”坐在里面,一动也不动,只是直勾勾盯着桌面发呆。他们的桌子上什么都没有,好似就这样坐着就是一天的工作了。
萤沉默不语,径直走向最里面的房间。敲门,得到许可后走进。不到一分钟,他又走了出来,默默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离开时,他看见一个隔间里的年轻人面色狰狞地将桌上的东西全部塞进抽屉。一根根皱纹在他脸上趴着,他的肌肉慢慢松弛,在他离开时,这个年轻人已经变成了目光呆滞面色虚无的中年人了。
“我就知道你跑到这里来了,回来的时候我还跟你说过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他问我什么吗?”
“还能是什么,你这没上过学的穷小子,别人怎么会招你啊。门槛懂不懂,这就是门槛。”
萤的同伴在公司门口等他,这一刻他看上去似乎更加衰老,几块老人斑在他脸上嘶吼着,叹息着。下一刻依旧是那个中年人的形象。
“行了,该上工了,你看看你,都老了一点了,这是不好的,这就是可悲的。”
他扯着萤,快速拉着他离开。
“那还能怎么办?”
“......少睡一点......多读些书吧,如果体力劳动没能压垮你的灵魂,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了。你要记住,体力劳动虽然不丢脸,但要赢得尊重就困难了,特别是在这座城里。”
他望着肃寒的晨曦,嘴唇翕动,吞吞吐吐半天才勉强念出一句话来。
“记住不要去书店,要去图书馆。”
“谢谢你。”
“不用谢我,每个人都会这么跟你说。我说的谁都知道。谁都是过来人,但少有人领悟。”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怎样?说到底不过是萍水相逢。比起成为具体的人,我更愿意成为抽象的人,那样至少我还活着。”
“谢谢你,其实你比你想的要年轻...”
三
日暮斜阳,血红色的云朵飘在城头之下,苍凉的微光铺撒在地面之上。再过一会巍峨的城墙将彻底吞没斜阳,光线难以贯穿城墙为人们照引前路。萤撑着发软的身体走在街道上,不远处就是图书馆了。在图书馆周围还有不少书店,不过大多书店早已关门,任由尘埃填堵知识的大门。
好奇心像猫一样挠着他的心,尽管那个人嘱咐过他要去图书馆,他还是决定先去一趟书店。他想起来以前爸爸带他去过的书店,温馨而美好。
空旷的书架整齐的排列着,只有老板坐在柜台旁看书。
“为什么书店里没有书?”他问。
这老板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也就了然了。
“为什么维尼茨尤斯痴情于莉吉亚?为什么司马蓝不娶蓝四十?”
“人在追寻的路上通常只会看见前方,这话倒不假。我开的是书店,现在可没人看那些书了。”
“什么时候你再来看见我这书店琳琅满目,各色书籍填满房室......”
他话没说完,哂笑一声就不在言语了。
萤只好离开空旷的书店,上旁边的图书馆找他想要的东西。
忽然,几声富有魔力的犬吠制止了他。
烟雾缭绕,黑色的狮子狗绕着圈靠近,在它的身后,耀眼的火柱旋转升腾。
“为什么从我进城起你就一直跟着我?”
狮子狗停在远处,漆黑飘逸的灵体从它的五窍钻出,在暮色里勾勒出人的模样。
“因为你在迷茫、在不安、在惶惑。上帝曾说过:‘人在努力时太容易懈怠,很快会爱上绝对的清闲;因此我乐意制造一个魔鬼,让他刺激人,与人作伴。’现在在魔鬼的居所里,我又怎么忍心看见我的羔羊陷入迷茫呢?”
“哦,是的,对,没错,我就是魔鬼。”
“我不需要你。我相信善良的人或许会迷惘,但终将找到一条坦途。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不需要别人干预。我知道你,魔鬼。你曾引诱浮士德博士;曾搅动亨·亨的欲望之火;曾诱惑尼禄焚毁罗马。魔鬼啊,你是这座城市罪恶的源泉。你让瘦弱的老鼠再也不能变得肥硕,终日承受饥寒之苦;你叫那些多人做着对社会毫无意义的工作,更要引诱善良的灵魂;你把荒淫无度的娱乐带给世人,想借此挖断大厦的基石。多么丑恶啊,魔鬼。”
“嘿嘿,你声嘶力竭的控诉不正是对我最好的恭维吗?每当我品尝到你们的憎恨时,我就像住进帕拉丁宫一样舒适,仿佛阿开亚人的海伦正在我眼前起舞。你真该试试。你只要向我展开心胸,把我迎进你的宫殿里,我就能让你体验到人间极乐。”
“享受吧,我的孩子。你来到这里,不正是为了享乐吗?只要永远精于进取和享乐,你就能永葆青春!让我们忘记烦恼吧,张开双手拥抱玫瑰色的夕阳吧!只有生命之树可以永远长青,这世间所有理论都是灰色的,你为何不跟我走呢?”
“孩子啊,我的孩子啊。我曾引诱马背上发烧的男孩走向逍遥,为何你不愿跟我走呢?你没看到坐拥美人的帕里斯是多么畅快吗,跟我走吧孩子,你也会得到如此人间欢乐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
魔鬼的低语缠绵不断,黑夜细细说着长夜漫漫。
四
城市的每一条主道上都站满了人,准备迎接一场盛大的游行。
远处走来了出行的队伍。
人们首先看到全身裹在盔甲之下的高大骑兵骑着铁马走来。红色、金色的丝线编织的穗带在和风里舒展。这只队伍走过之后,游行的队伍渐渐开始动了起来。
每一架奇珍异草装饰的轿子经过人群时都会激起人群热烈的欢呼。那些被拴住的各色鸟儿在游行队伍旁飞着,全然不觉自己难以摆脱束缚。
萤靠在窗旁看着欢跃的人潮,他的脸上一条条皱纹像虫子一样软趴趴地趴着,仿佛下一刻这些虫子就要爬满他整张脸。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我的主人,你不是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魔鬼安逸地坐在他身旁,时不时拾起轿子里的瓜果吃。
“你什么都不知道,卑鄙的魔鬼。”
“我确实给了你你想要的东西,但是很多事情其实你早就该预料到了,不是吗?看看你的脸吧,笑起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去享受。祝愿你玩得愉快。你一直都想摆脱我,所以今天我给你准备了一场盛宴,在这之前,好好享受吧。”
说罢,魔鬼消散不见,只有一团看不清的黑雾笼罩在游行队伍上空。黑色的镣铐锁住萤的身体,令他动弹不得。恰在这时,他所乘坐的轿子被打开,人们可以直接看到轿子里的情景。
“这是我们的萤,大家都知道他的事迹吧,我在此就不再赘述了。我们城市向来都是人人平等的,只要你肯努力,就一定会有收获。加油吧,越努力,就越幸福!”
萤微笑地向群众们打招呼,他看到昔日的同伴在人群中看着他,审视着他。他变老了,他也变老了。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无趣,特别无趣,再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吸引他了,他几乎和死了一样。
就像这样,游行的部队绕着城走完了一圈,更有甚者提议要到城外也走一圈。
游行结束,萤默默离开人群,那些坐在轿子里的人没一个在意他的离去。走在嬉闹的人群里,他如醉了酒一般迷糊,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去想,什么也不想去做。有时候他感觉他喝了多少年的酒,现在终于酒醒了。歪歪斜斜的路面上横七竖八走着人们,杂乱的树木野蛮生长。
他刚护理过的头发大片大片掉在地上,转眼间又长出花白的头发。萤拖着疲软的身体走着。如今他的梦想被烧干了,已经可以当作一个简易的拐杖支撑着他了。
我再也不愿看不到那些张灯结彩的店铺;
我不想再走进书香四溢的书店;
我最不想的是,让魔鬼支配我的灵魂。
我的眼睛瞎了,早就瞎了;我的耳朵聋了,早就聋了。很久之前我就把我关起来了。
我不知道我到这里多久了,这里的人似乎从未老去。在这里我得到了很多,失去了很多,懂得了很多。但仔细一想,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只是一直在失去。
失去了什么?我忘了。
我是谁呢?谁又在乎。
你说我叫萤,那又怎么样?如果我叫火,事情依旧是这样。如果我叫水,结果还是这样。我不该是一个具体的人,具体的人是没有价值的,是没有意义的。没有我,也会有另一个人。
“他”摇摇晃晃走了很久,街上没有人扶这个可怜的老人。
我想回家了。
“那就回去吧。”
我的家在哪里?
“再也找不到了。”
你又是谁?
“我也不知道。”
我该怎么办。
“应该回家。”
那就回去吧。
“家在哪里?”
哪里都在。
“你是谁?”
我也在寻找。
“他”痛苦的剥下身上华贵的衣装,这些衣服黏着他喘不过气来,让他的生命得不到舒展。他只穿内衣在城门旁的小洞趴下,匍匐着爬了出去。
没有屈辱,没有不甘,更没有驱赶。
终于...解脱了。
他把战车出城激起的尘土涂抹在自己身上,在黄沙玻璃里游泳,在朦胧土气里飞行。
哈哈。
他爬行着,又像在走着,昂首挺胸地走着。相比肉体的享乐,他更喜爱灵魂的高昂。此刻,信仰的光芒在他眼眸中熠熠生辉!
“善良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而此刻,即便他为了追求心中朴素的愿望而误入迷途,投机取巧取得成功,但他内心中淳朴的信仰依旧化作灯塔指引他前行,领着他脱离苦海。即使无法带他到达彼岸,这份信仰也会是他一生的力量。
魔鬼站在城墙上,伸出手想要去抓这个匍匐的老人,它的手穿过老人的身体没入大地。
魔鬼在城墙上慢慢消失,直到再也看不到了。
老人躺在水上,被温暖的水流送走,一直到了远方。水流平稳,婴孩的啼哭在清澈流水里辗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