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吃个黄瓜吧。”坐在我对面的大姐从口袋里拿出来一根黄瓜,面带笑容的递给我,我接了过来,说了声谢谢。从我的零食袋里拿出来一个苹果递给大姐,她也爽快的接下,于是我们开始了聊天,接下来的正是我要讲的故事,如果你也想知道关于故乡的这个故事,那么坐下来喝杯茶,待我慢慢道来。
那是一九年七月回学校的火车上。
“大姐,你是坐到哪儿呀?”我问道,车厢里人多,一股热气升起,列车员走过来收拾垃圾,邻座的小孩时不时哭两声,火车硬座就是这样,可以与周围的乘客聊个热闹。大姐身边坐了两个男子,还没等大姐回答,其中一个男子就说到:“我们去河南,回家。”那男子说话的时候,大姐情绪比较低。我道:“听口音大姐好像我们老家那儿的,跟贵州方言好像。”大姐说话了:“我就是贵州的,我嫁到了河南,这位是我丈夫。”她指了指刚才说话的男子,他们两都五十多岁差不多的样子。“那你们是回贵州老家来走亲戚吗?”大姐面带苦色点了点头。
列车厢过道的一边坐三个人,一个桌子就面对面坐了六个人。跟他夫妻坐在在一起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他也参与了我们的聊天,他是去湖北的,夏天太热了来贵阳避暑回家。我是去北京的,暑假结束回学上学。火车上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一来一去就都熟络了起来。
大姐继续说她的故事。
“有生之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回家了。”我有些许不太理解,大姐接着说:“这次是我妈过世,以后妈没了,也没有什么回来的理由和必要了。”说着这话的时候,大姐看起来很难过,同时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平静。
“我替我母亲感到不值,但又对她没有感情,想起来挺难过的。”
那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在贵州一个偏远落后的小山村,人们吃饱穿暖都比较困难。越是贫穷的地方,家里孩子越多。我家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那时候我还很小,刚学会走路说话。妹妹还是襁褓中的婴儿。
在我不到三岁的时候,爸爸去干活的时候摔了一跤,伤得很严重,从此就卧床不起,那时候医疗也不发达,家庭条件也不好,拖了半年多,长期卧床伴有其他并发症,爸爸越来越严重。在爸爸病重的那段时间,妈妈脾气变得很奇怪,经常听到屋里传来妈妈怒斥爸爸的声音。“要是我病好不了的话,你就辛苦把几个孩子拉扯大,可能是命该如此,我也许时日不多了。”爸爸对妈妈说,眼里略过一丝丝绝望,夹杂着些许无可奈何。妈妈坐在距离床有一米距离的小板凳上,沉默着不说话,脸上阴云密布。哥哥拉着我准备去看爸爸,刚到门口,看到妈妈的脸,吓得没敢进去,哥哥拽着我退了回去。
一天爸爸把我们叫到他床前,跟我们说:“以后啊,你们要听话,听你们妈妈的话,哥哥几个大一点,要照顾好几个妹妹,要是爸爸去了,会保佑你们的。”说完爸爸就挨个打量着我们,脸上带着似笑的表情。我听着这话,不知道什么意思,只看见哥哥几个哭了,我扯着哥哥的衣服,跟在哥哥身后,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哭。过了一个多月,爸爸就去世了。爸爸去世了之后躺在堂屋里的一块木板上,村里人帮忙把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叫来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人,在他面前跪下,大人的神色都很严肃,哥哥们哭了,姐姐也哭了,吓到了我,我也跟着哇哇大哭。那个时候我不知道爸爸就永远离开了我们。在那个夏天,我们失去了爸爸。
爸爸后事办完之后,我们的生活里就永远没有了爸爸的影子。妈妈一天天心不在焉的。我们家养有两只猪,一只半大的猪准备过年的时候卖,一只母猪喂它是用来下小猪仔的。妈妈不久后就把两只猪卖了。有一天,妈妈把小妹抱给大哥,说到:“妹妹你们带着,我去去集市上买点东西回来给你们”。虽然妈妈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但是这是她这么久以来说话音量最小的一次,也是最温柔的一次。我们几个很开心,等着妈妈回来,可能还会给我们带来吃的呢。
可是,妈妈到晚上都没有回来。过了两天,妈妈还是没有回来。我们都急了,妈妈不在,我们带着妹妹,妹妹晚上总是哭。第三天,哥哥背着妹妹,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去找妈妈 ,我们从村里开始喊着妈妈,去到集市上,到处找到处喊,可是就是没有妈妈的回应。饿着肚子一直到黄昏,也没有找到妈妈。我哥哥背上的妹妹哭得更厉害了。最后,天黑了,我们也只能回家。那时候的我,看着哥哥姐姐带着我们,看着哥哥怀里的小妹哭个不停 ,天黑下来了,家里冷冰冰的,锅里没有煮熟的饭,没有吃的,很害怕,很惶恐。夜晚 ,把仅剩的一点煤油倒在煤油灯里,借着微弱的光亮,二哥三哥守着小妹在床上,哥哥把做饭的柴火点燃,姐姐捡来三个土豆,放在柴火里烧,我就蹲在柴火边,看着火光,似乎心里要暖和一些,我怕挨着小妹,她一哭我心里就想哭,很难受。等土豆烧熟了,我们分着吃,一人一半土豆。没有其他吃的,这就算是晚饭了。晚上,我们兄弟姊妹几个抱着一块睡了。半夜里小妹哭了好几次,哥哥抱着她,我一听见小妹哭,心里特别难受,我也想哭,但是我不敢哭。
第二天早上,伴着妹妹的哭声,我们饿着肚子睁开了眼睛。“哥哥我好饿。”我看向哥哥,似乎哥哥可以变出吃的,我感觉哥哥就像是我们的希望。哥哥一边哄妹妹,一边低声的说:“可是我们家好像没有可以吃的了。”“我们再找找吧。”二哥拉着三哥开始在屋里捣腾。在一个小角落里,发现了三碗左右的白面,二哥三哥开心的喊了出来:“我们家还有吃的,这有面唉~”于是哥哥们又点燃了柴火,煮了一锅很稀的粥,我们早饭就算是解决了。“哥哥,我们还去找妈妈吗?我想妈妈了。”哥哥把小妹背在背上,“走,我们继续找妈妈。”于是大哥背着小妹,二哥三哥拉着我,姐姐跟在大哥后面,我们一起继续寻找妈妈。一边喊着妈妈,一边走着,我声音都快沙哑了,但是没有找到妈妈,没有看见妈妈的身影,也没有听见妈妈的声音。
到了中午的时候,天突然黑了下来,接着开始狂风骤起,闪电雷鸣,眼看就快下雨了,可是还没有找到妈妈。妹妹哭了,我哭了,姐姐也哭了。隔壁村里李婶从去地里劳作回来,看见我们,一脸的吃惊。“丽丽,你们兄弟姊妹几个在这干嘛呢?都快下雨了,还不赶快回家躲雨,这是做什么呢?”我看着李婶,她接着低下头来,自言自语道“唉,这几个苦命的傻孩子,也是可怜。”“李婶,你见我妈妈没?”姐姐向李婶询问妈妈的下落,脸上挂满泪水。“我们在找我妈妈,妈妈没回家,我们没有妈妈。”我低声啜泣道。李婶带着似乎是怜悯的表情再次打量着我们,温柔的说到:“孩子们,别找了,你们的妈妈不会回来了。”“不,我不相信,我妈不会不要我们的,李婶,你见过我妈妈吗?你能告诉我们我妈妈去哪里了吗?求求你了,我们需要妈妈,我们害怕,我小妹不能没有妈妈。”大哥拽着李婶的衣袖,哭着求李婶。李婶没有办法,对我们说:‘“你们快回家去吧,你们妈妈跟着其他人去接亲了,等接亲的回来,你们妈妈就回来了,以后就在家乖乖的等着,她会 回来的。”接下来我们是怎样的回到家里,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的天极其的黑,雨下得很大,我的心很冰凉,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几乎是哭着回到家的。
接下来的半个月左右,我们几乎找尽家里每个角落,把可以吃的都吃了。那个时代挺不容易,集体劳作,家里有劳动力去干活,才有吃的,我们家现在没了爸爸妈妈,就没了吃的。“大哥,我们家快没吃的了,怎么办呀?”二哥一边问道,一边跟三哥坐在屋外一棵小树下捉蚂蚁。“哥哥,妈妈还会回来吗?”姐姐坐在哥哥左边问道,我坐在哥哥右边,哥哥抱着小妹坐在中间。哥哥沉默着,没回答,眼睛看向了远方,我和姐姐也跟着哥哥看向远方。正在抬头间,逆着光看见一个人站在房子前面的路上,看着我们,那个人,就是妈妈。“妈!”我们三一齐喊了一声,二哥跟三个在树下继续玩着,三哥说:“二哥你说妈妈真的不要我们了吗?妈妈真的去了远方吗?”二哥说:“你问大哥,妈妈会不会回来。”二哥三哥一齐转过身来,看见了那个向我们慢慢走近的妈妈。妈妈表情冷静,带来了一些吃的给我们。小妹看见妈妈就哭了起来,接着就跑到了妈妈跟前。等妈妈抱起了妹妹,我们几也跑到了妈妈跟前,抱着妈妈哭了起来。当天晚上,妈妈带着妹妹睡,我们围着妈妈睡,那天晚上,是这么久以来最开心的一个晚上。妈妈又回到了我们身边,妈妈没有不要我们,我们是有妈妈的孩子。
第二天,妈妈早上起来给我们弄了点吃的。对我们说:“我以后不会回来了,你们几个互相照顾着点吧。”说着就要准备走。小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们都拉着妈妈的手,扯着她的衣服,哭着求她不要走。“妈妈,你不要走,你不要我们,我们就是没有把爸妈妈的孩子了,你不要丢下我们,我们害怕。”姐姐哭着求妈妈不要丢下我们。妈妈狠心的甩开了我们,朝房子前面的小路走去。我使劲的拉着妈妈的腿,哥哥跪下来哭喊着:“妈妈你不要丢下我们不管,如果你下定决心要走的话,你把小妹带走,求求你,小妹太小了,我们照顾不了她,求求你了妈妈!”我们大家都哭喊着要妈妈不要走,但是妈妈还是狠心的走了。从此以后,妈妈再也没有管过我们。
母亲嫁到了另外一户人家,生了三个孩子,对我们一直不管不顾。一有什么好的,都是顾着她在那边的三个孩子。那时候我们的生活,没有衣服穿,没有饭吃,没有书读,常常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几个哥哥拉扯着我们,在那种极度贫穷的年代,没有父母的照顾,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小妹长大了一点的时候,姐姐就带着我跟小妹外出要饭乞讨,哥哥他们帮村里人干活,会换回来一点点吃的。每次跟姐姐和妹妹一起去乞讨,看见别的小孩手里的吃的,口水在嘴里打转,也只得吞下去。我十二岁的时候,有一次看见别人家丢在外面的破裤子,就捡了回来,之后穿了出来,被那家小孩嘲笑了一番,我的内心感到十分的羞愧,极度的贫穷让自尊心碎了一地。日子还是那样,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日日夜夜中,继续熬下去。
家里实在是又穷又苦,我就想去得远远的,想离开这个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15岁那一年,我就自己出来了。那时候不太懂,跟着别人外出,来到了河南。来到这儿,我就嫁在了这儿。15岁,我离开了家乡,来到了异乡,接着就被安排嫁在了异乡。跟我结婚的是一个河南本地农村的小伙,年纪跟我差不多。可能是太想逃离以前那个让人回忆苦涩的地方,在河南这个村庄,我也竟然没有太多难过的情绪。
就这样,我就变了一个妻子,一个儿媳妇,参与家里的劳作,家务以及一切大小事情。因为有一个“家”,虽然也是辛苦,但总不会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田地。相比于在家里面的光景,我似乎感觉到幸福。很少得到关怀的人,得到哪怕是一点点的关心,都会感觉到满足。至少,我有了一个家。接着我又增加了一个身份,一个母亲。在我生下第一个儿子的时候,我丈夫高兴的对我说:“媳妇,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养身体,要把我们的大胖小子喂得肥一点。”看着刚生下来丑丑的孩子,我第一次感受到做母亲的那种情感。“你觉不觉得咱们这孩子有点丑啊,但是我却极其的喜欢他,小家伙儿,不知道以后会不会长的好看一点。”我看着孩子的小脸,心里乐。那之后的日子,增加了这个小家伙,加上那时候土地早已分配给了各家各户,我们有了自己的土地,踏实耕种,总感觉日子有了盼头。
丈夫对我很不错,我们这个小家,基层普普通通的农村家庭,但是对我来说,像是给了我一次重生。劳作、小孩、丈夫,小日子继续着。我又给丈夫增舔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把他们养大,上学,就是我和丈夫的责任和任务。生活慢慢进入了正轨。
一天接到了哥哥的电话,“二妹,还好吗?”哥哥在电话那头问道。“哥,我挺好,你们都好吗?”“我们都还好,二妹,有时间,回家里来一趟吧。出去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看看了,将就,来看看咱妈。”哥哥语气里慢慢低了下来。是啊,离家出走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回去过。虽然从小时候,并没有什么温度。也该回去看看了。丈夫把家里一切都安排好,跟我一块回到我的家乡。
冬天的风,多少有点寒。我们来到了贵州老家,当初兄弟姐妹几个人现在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在哥哥的家里,看到了我们的妈妈。这个在我们小时候狠心抛弃我们的母亲。私下里妹妹跟我说:“咱妈到现在晚年身体不好了,被她那边的孩子赶出来,嫌她麻烦,也不能为他们做其他事情,就不允许她继续在他们家了。‘’ “想到以前她那样对我们,还以为她一心为那个家付出,有个清净的晚年,现在看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人,被她那边的孩子赶出来后我们和哥哥他们就把她接了回来。”姐姐说道。我们兄弟姐妹从小没有感受到母爱,她虽然生下了我们,但却没有养我们。“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生下了我们,毕竟是我们的妈,现在她也老了病了,也做不了什么了,我们不管她还有谁管她。”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释怀了,对于内心的很多复杂的情感,慢慢的释放掉了。回头看到母亲那憔悴的面孔,满是皱纹的皮肤,视力不好,听力也不好,腿脚也不那么方便。内心有那么一点点的心酸。母亲不认得我了,看着我好一会儿,也没有跟我说话。哥哥对母亲说到:“这是二妹,现在在河南。你还记得不?”母亲点点头,眼睛里似乎有泪水在打转,没说什么,拉了拉我的手。那是一双粗糙劳碌的手,岁月的痕迹一点一滴都印刻在上面。
姐姐和妹妹就嫁在贵州,我们姐妹几个都没急着回家,给母买了一些衣服和吃的,陪了她几天。五天过后,告别了兄弟姐妹和母亲,我和丈夫回了家。在这之前的几天,姐姐和妹妹跟我说:“你留下来多待几天再走吧,这次回去之后,可能就是母亲去世时才能再回来了。”然而事实也是这样,我再次回到这里的家,是参加母亲的葬礼。
回到河南,日子照样过下去。不知不觉间,大儿子已经23岁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二儿子12岁,小儿子10岁,正是上学的年纪。我和丈夫也渐渐的老了。好在孩子们都听话懂事,婆婆身体也还算好,一切都在忙碌和压力中循序渐进的进行着。我也会一个月打一两个电话去给母亲,询问一下母亲的状况。最近母亲身体越来越差了,可能日子也不多了。有一天,接到了哥哥的电话,我和丈夫赶了回去,母亲,走了。
再次回到贵州老家,是母亲的葬礼。我没有很悲伤,也没有高兴。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平静。回望这个人的一生,早期丈夫去世,抛弃孩子二嫁,在新的家庭生儿育女,劳苦一生,晚年丈夫先走,就被自己的孩子赶出了家门,晚年病痛,无依无靠,又被之前抛弃的孩子们接回来照顾,最后离开了人世。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有些时候挺恨她的,有些时候也挺可怜的,替她感到不值,辛苦一生,是这样的结果。
母亲后事料理好后,我跟丈夫踏上了回家的路,我知道,这次回去,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贵州。之前有个母亲在,还有个念想,有个借口,这次母亲走后,我似乎也没有再回来的理由了。踏上回河南的火车,我百感交集。说不出具体的感受,我就要离开这个曾经长大的地方,而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一次了,这个地方,通常人们称之为故乡。
回到河南,这里是我的家,我有孩子,有丈夫,和并不富裕但温暖的家庭。这里有温度,有爱。这里,也是我的故乡。
平凡的生活依然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