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古道八百年
口 钮海津
这次来村头村探访之前,曾在7个月前来参加重修潘家祠堂后楼的仪式而“一闪而过”。
所谓一闪,是指时间有限,只参加了仪式,未入古村阅览。
好在当时能够进入潘家祠堂。
那里的宗祠雕梁画栋,青砖琉瓦,气派豪华,墙上和屋顶上仍保存着众多壁画、木雕、砖雕、灰雕,这些艺术品与祠堂同岁,至少有600年以上的历史,极具历史文化价值。
由于那天是在潘家祠堂里开了十几围乡宴,故有机会读到挂在祠堂正面墙上的那匾《潘家家训》,读后很生感觉。
我对围观的同事说:家训之所以为世人所重,因其主旨是推崇忠孝节义、教导礼仪廉耻。
每个家族都有不同的族规家训。
站在我身后的一个声音回应:是呀,家训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家谱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在中国历史上对个人的修身、齐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我就是在这个祠堂读一年级的,一直读到初一才升学到外地。
从小,父亲就是用这个《潘家家训》教导我的。
转头看去,哈,原来是海逸集团的董事长潘志勇。
潘董的父亲潘承海先生在村头村担任党支部书记、百西乡乡长二三十年,作风稳重实干、谦让朴实,很受村人尊重。
尽管几个儿女发达了,盖了四层新居请父亲住进去,潘父依然住在与新大楼三米之隔的古旧老屋。
这种精神,是村头村的潘家家训对他们这些后裔有着潜移默化的鞭策吧?
时隔7个月,今天我们又来到村头村。
行前查阅网上资料,才知道它的行政大名是“南海区西樵镇百西村委会村头村”。
史记,南宋末年朝廷腐败不堪,官员们勾心斗角,各地战乱纷飞,民不聊生。其时,许多北方的士民为了躲避蒙古兵的掳掠,也扶老携幼一路跟着最后一位君王的二十万军团南逃。
珠江三角洲地区河网纵横,交通十分落后,仓促大撤退时不可能另辟蹊径,只能走当时连接几个古城古镇的古桥古道。
广州西南方向的河流比广州城正南方向河流要少很多,所以西南方向佛山、江门地区是唯一可选的大撤退方向。
村头村的潘姓始祖就是因了那段动荡的历史一路跟着南下,最后在南海留下,从传说中的“河阳古道”走入一片隔江之地定居。
然后,就有了村头村。
地处西樵镇西北、距岭南名岳西樵山6公里的村头村,是一个以潘姓聚居为主的氏族乡村。
历八百年繁衍,潘氏在此上下二十八代,谱写了一曲岭南古村落的生延故事。
村内均是族中的叔伯、兄弟、婶母,平时多能和睦共处,但亲与疏亦有很明显的分别。
半年前我问过潘董,这村的名字为什么叫“村头村”?
他答,听老人们说,是因为这村是100多个村的“头儿”,所以叫村头村。
哈!
旧时,村头村称得上是名乡大族,在西樵一带颇有名气。
村头不但青砖镬耳屋多,而且麻石街道好,加上有“旧庄”和“新庄”两座排列整齐的庄园,池塘环绕,绿树成荫,环境优雅,这是当时附近几十条简陋乡村所没有的。
因此,外人踏入西樵的官山镇(即现在的西樵镇)问路,无人不知村头村的方向路线。
这令当年老辈子的村头人倍觉“威水”。
村头村于宋代末年开村。
村落依山傍水。
历代先祖勤劳俭朴,且善于经商,不断积累资金,年年大兴土木,逐步建成今日宏伟古村落的格局,至清代最为鼎盛,“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声断谯门( 宋•秦观)”。
当时村内30多条街道成棋盘状纵横交错,六口古井坐落村中,130多间镬耳屋分列于麻石街(花岗岩巷道)两旁,近30多间祠、庙、厅、堂分布于村中各处,商铺林立,繁荣兴旺,曾在当地有“小广州”之称。
尽管这里离广州有六七十公里的距离,彼时的消费与省城不相上下。
村内大部分的房屋坐西向东,小部分是坐东向西,唯独旧庄坐南向北(又叫北庄),新庄坐北向南(又叫南庄)。
旧庄是以祥斋祖祠和府丞公家庙为主体。
旧庄前有一个很大的鱼塘,前面是条小涌,可与小涌相通,故村人叫其为“生水塘”。
几百年来,村头村的大祠堂、文武庙及各代先祖祠堂都有过修建或扩建,而“旧庄”、“新庄”、“和恒大街”一带体现清代官衔爵位的青砖镬耳大屋也越建越多。
新庄是以“思园潘大夫家庙”(潘履道堂思园祖的祠堂)为主体,其布局和建筑大致与旧庄相同。
除了潘氏大宗祠和大庙,当年有代表性的精美建筑还包括思园公的资政大夫第及四柱大厅,潘斯濂的庭院园林住宅太史第,华清公的船厅式镬耳大屋,工艺绝伦的祥斋祖祠和府丞公家庙等。
上世纪“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将之前还保存着的130多间镬耳屋摧毁,现今幸存30多间,村中麻石街大部分还在。
其中,祠、庙、厅、堂现存8间,其中潘氏大宗祠、文武古庙、祥斋祖祠、仲宣祖祠的砖雕、壁画、木雕、石雕、灰雕等手工精细,巧夺天工,栩栩如生,仍能展现古代广府建筑特色。
现在走在村头村,还如同两百多年前一样,以南北向的和恒大街为中轴线,东西两边分若干条小街,这些小街习惯叫里,如和平里、中平里等。
多数小街没名称,鱼骨形排列。
在民国后期,村中有一条百来米的街道,米铺、茶楼、酿酒作坊等林立,仅粤式茶楼就有三家。
现在的10多家店铺旧址,上面的门牌号有部分还是清朝或民国时期的,不过字迹已经很模糊,看不清上面的内容了。
村头村历代重教兴文,人才辈出,曾为国家贡献3名进士、16名举人。
不少人在社会上有所建树,例如被朝廷封为从二品通奉大夫的潘斯濂,还有民国初期被封为将军的潘斯铠,以及潘斯湖、潘誉征等佼佼者。
村头村有了开明人,优质社区自然就会与时俱进。
彼时,一种“乡镇共产主义”(我的提法)萌芽随之出现:
——清末民初,村头村实行了“按需分配”的乡规,以礼俗与孝义为准则,制定了一套公平的福利分配制度。
当时,潘氏家族沙田拓展面积越来越大,获得的财富越来越多,在严格的共商监督制度下,每年的收入按章按例分摊到宗族祠堂、各家庭男丁劳动力、老幼妇寡补助、科举学子奖励以及全村的公共事业上,几乎全村人都能被惠及。
其名目之多、涵盖之广,比今天的社区福利还要多,比如:
孤寡老人体恤金;
长寿老人敬老金;
族人添丁时发“汤饼金”;
小孩入学发“书金”;
娶妻时发“吉利金”;
赴京会试、朝考发给“京费”;
女儿有“妆银”、“针线银”、“嫁银”;
奋志功名的子孙增发“花红金”;
还有荒灾之年赈恤的开支等。
各房则派出代表任经理,共同监督管理家族财产的经营和分配,以保证“按需分配”。
明清两代,村头村还实行了类似合资公司的经营,多人合伙在村外面买地建起“商业街”,出租给他人做商铺做生意,合伙人由此发了财。
我曾在《探访100个古村落之九江镇烟桥村》一文里说过“没有名人的古村是可耻的”这句话。
因为我探访古村落的体会是,有名人的古村落才有故事,才有生机,才有看头,才有敬畏,才有启迪。
村头村的名人有:
——潘进,字健行,号思园(1767-1837),对朋友真诚守信,爽直大方而且聪颖能文,但不十分着力于八股文章,所以多次参加科举考试都没有成功,后放弃科举学业,转习律法。
而他生性澹泊,不喜欢在刑律界发展,多次推掉了一些州郡的聘请。
后来曾担任征盐税的职务,不过对打算盘的工作也不大感兴趣,后到湖北任职李观察的幕僚谏官。
晚年时,他购买了珠江口上的一些沙田及其开发权,为其子孙长远发展打下基础。
潘思园艰苦开拓,创造了村头村清后期至民国时期近二百年的繁荣局面。
而他立下的“按需分配”的规矩,让老幼妇寡得到生活补助,让子孙们大都得到了良好的教育。
——潘斯濂(1823-1880),23岁时考上道光丁未科进士,洋务运动的先驱李鸿章也是同一届即道光27年丁未科考生,潘斯濂第30名,李鸿章第36名。
之后三十多年间潘斯濂先后在清朝政府中担任过多个要职,如:光禄寺少卿提督(从四品),山东学政、四川浙江正考官等,去世时诰授中宪大夫,后晋授通奉大夫(从二品)。
潘斯濂是百西村头村潘氏族人中科举排名和朝中职务最高者,官至清代广东巡抚、奉天府丞兼学政。
潘斯濂是潘思园的亲孙子,他在清道光二十七年时年方27岁,被选为庶吉士,授职编修,充武英殿协修官、国史馆纂修官。
不过,后来却选择了“孝义”,请假回家祀奉母亲天年了。
直到同治二年,他40多岁了才又去北京,重返官场。
而潘斯濂在村中所住的府邸就是当时新庄里十分豪华的太史第,该处太史第府宅在日军侵华动荡时期被拆毁。
而供奉潘履道堂健行的“思园潘大夫家庙”也在抗战期间,被一些饥寒交迫的族中子弟拆毁变卖以营生。
还有:
——为民请命追修桑园围大堤的举人员外郎潘斯湖。
——举人户部郎中潘誉征。
——前民国政府中央社社长潘志青(原名潘伯琰),是我们传媒人的前辈呀。
——北京大学教授潘伯镛。
——岭南大学(现中山大学)教授潘保荫、潘保莳等。
还有一位,他是我很尊重的村头村老村长、百西乡老乡长潘承海先生。
我是在2013年1月21日参加祠堂后楼重建的奠基仪式上认识潘承海先生的。
那天的仪式很隆重,各方领导也来出席了,但他这位主礼人却穿得很朴素,很原色。
我很喜欢这样的老干部。
握着他的手,你会从他的厚茧传来的体息感觉到什么是勤劳朴实的真谛和改天换地的势力!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领导村民建设村头村的具体事迹,只是,我站在两三米宽的小巷中间,看着一边是他家儿女多年前为他盖起的大楼,一边是他仍执意住着的老旧蜗居,对比近在咫尺的新宅和陋屋,我心里就对潘承海先生油然地升起敬意。
潘承海那天对我们说,盼望已久的祠堂后楼重建终于奠基了,消失了近60年的宏伟建筑即将重新屹立起来,它象征着我村繁荣复兴象征着本乡的重礼重孝,勤劳兴教,爱护文化遗产之风的逐步回归。
谈起潘氏祖先一开始从一间房子和一亩三分地做起,经过七八百年的勤劳耕耘,家族的繁荣曾在清朝后期到达顶峰这些话题,潘承海说,我们村头潘氏在古代受到南海、顺德一带百姓称赞的原因,除了村头经济的繁荣外,更重要的是村头潘氏的历代先辈的功德。
潘氏为保卫南海的重要水利工程——桑园围大堤的安危,前赴后继地挺身而出,做出了杰出的共献。
潘承海说——
曾经,在西江大堤崩溃时,潘氏先辈不但自己出钱出力,还说服广州西城的十三行富商捐巨资筑堤救灾,还说服了政府建立桑园围岁修基金;
而当维修基金被挪用,西江大堤危在旦夕的时候,潘氏的先辈们勇敢上书朝廷,令地方官员返还了维修资金;
当水闸修建有误,造成水患时,潘氏先辈也义不容辞地为民请命,诉说百姓的疾苦。
在清代,村头潘氏前辈共有十二人次担任过南海桑园围历年维修工程的总负责任人,村头村换来了很大的声誉和光荣,这就是我们村头潘氏一代接一代为本乡百姓无私奉献的榜样和力量所在。
握别潘承海,他没有空话大话,一句钮生再见小心揸车,让人温暖。
我的车已经驶出数公里了,心里还在感叹:一边是他家儿女为他盖起的新楼,一边是他仍执意住着的老旧蜗居。
像他这样的共产党员老村长老乡长,现在不多了。
往昔:
在元兵追杀逃亡至南蛮之地劈山开村;
在农耕渔牧中不断添楼扩村;
在村居繁荣年代推崇忠孝节义、教导礼仪廉耻;
在家族鼎盛之际主动出钱出力筑堤救灾;
在社风不尚官场腐败时义不容辞为民请命;
……在一个老村子里有这么多不同朝代的时世英雄和风流人物,村民幸焉!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唐•刘禹锡)。
今天,2013年8月4日13时,秋风还远,夏阳未退,我们已至。
炽热的阳光下,村头村大祠堂前安放着的18块旗杆石安静而坚实,它们是村头人引以骄傲的“图腾”。
虽然,那些功成名就的潘举人和潘进士们已经从河阳古道走出村头、行遍远方,但他们当年负薪挂角、悬梁刺骨、凿壁偷光、囊萤映雪、韦编三绝、闻鸡起舞、废寝忘食、十载寒窗、苦读诗书、考取功名的志向和坚韧,还会不会对今天村头村那些重商务实、喜小时代的年轻人还有些许激励的效仿动力?
只问,不求答。
2013-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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