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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时候，我离开家，前往三十公里外的镇上念书。小镇位于县城西南面，有一条公路连着，开车半个小时即可抵达。镇上有两所学校，一所五中，一所旅游职高。两校相隔一条马路，五中正校门对着职高的后院。每个下午和晚上，那些职高学生们就会从街对面的围墙后面翻出来，二三结伴，鬼鬼祟祟，形似窃贼。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就告诫我们，不要和职高学生往来，一旦发现，严惩不贷。

我是在开学一个月后参加的篮球队。正式训练那天，我和另外四名一同入选的新生站在球场边观看那些高二队员们打球。正看得出神，忽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左肩膀，随后趁我转头时，对着我的右耳大吼一声，把我吓了一跳。在看清是李琪之后，我推了他一把，你搞什么，李纳什！李琪眼前一亮，说，你还记得这个外号，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我说，这怎么会忘，那时候大家都喜欢麦迪科比，就你喜欢纳什，一天模仿他动作不说，还自称是纳什第二。李琪听了，大笑着说，对，那时候是这样的。我说，真没想到，还能在这见到你。你那会儿突然退学，连声招呼都不打，各种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有说你出国的，有说你爸妈离婚的。李琪摆摆手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是跟别人打架，把人打进医院了，学校本来要开除我，我爸妈去给校长求情，才把事情压下来，然后悄悄给我办了转学手续。我说，原来是这样，那时都说你的球技最好，打架也最狠，我还不信呢。李琪一脸得意地说，念你我是旧交，以后我罩着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我和李琪一直聊到教练吹响口哨，才意犹未尽地跑去集合。训练结束以后，李琪又过来找我，要带我去看更衣室。我说，更衣室有什么好看的。他拽着我的手说，去了你就知道了，那可是好地方。我跟着他走进西侧观众台底下的通道，里面光线昏暗，看不清周围，只有尽头有一扇斑驳的木门，光从裂缝处漏出来。李琪摸索着门把手，轻轻转动，一推，便走了进去。更衣室不大，前后长，两边窄，像个牛奶盒。东南两侧靠墙摆着联排的铁皮衣柜，柜门大多已经生锈，有些甚至被砸凹进去，完全无法使用。西侧墙上有两扇方形的高窗，夕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柜子上留下两块亮域，也给室内增添了几分暮色。更衣室中央并着两张长椅，几名高二队员相互挤着坐在上面，人手一支香烟，边抽边聊。李琪说，这里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全校最安全的地方，在这里抽烟绝对不会被教导主任抓到。说着，就递过来一根，我连忙推说自己不会。他说，不会没关系，可以学，将来你出了学校，早晚要抽烟，不然还怎么在社会上混啊。在他的怂恿下，我被迫无奈地接过香烟，试着吸了一口，一团烟直接吞进喉咙，感觉像是吞了一块棉花，又干又呛，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我咳得眼泪也冒了出来，那几个高二队员见我这副窘状，大肆哄笑。李琪从我手中夺过香烟，说：一开始不能咽得太快，得慢慢来，像我这样。他当着我的面深吸了一口，一脸享受的表情，眼睛眯着，嘴巴微张，白色的烟雾像液体一样在嘴唇间自然流淌。片刻之后，他向空中缓缓吐出烟雾，大声喊道，舒坦！

在李琪的关照下，我在篮球队混得顺风顺水，其他几名新人还毕恭毕敬地喊着师兄学长，我早已和那帮老油子们称兄道弟。每天的训练一结束，我们便勾肩搭背地躲进更衣室，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畅谈校园八卦，简直自在得没有边儿。入队一个多月，我的球技没有提升，抽烟的功夫倒大有长进，有时还能学着样子吐一两个烟圈出来。

光棍节那天，我们和一中打了一场友谊赛。本着锻炼新人的目的，教练安排我们五个新人打首发，怎料因为缺乏经验，上来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以惨不忍睹的零比十五开局。教练于是换上主力队员，这才把比分一点点追回来，最终以两分之差惊险获胜。比赛结束后，教练开了张凭条，批准我们去校外开小灶，李琪说这是球队的惯例。在学校旁边的餐馆，全队十二个人点了十一个菜，大伙欢声笑语，大快朵颐。到了晚上第一节夜自修下课，李琪突然出现在我班级门口，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换个地方，这里人太多，不方便。我跟着李琪走到楼梯平台，这里四下无人，远离喧嚣，只有顶上一盏旧灯滋滋滋地叫着。我说，什么事，非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李琪脸色阴沉，一只手搭在木扶手上，说，我准备去弄一个人。我说，弄谁？他说，隔壁职高的，叫老根。我说，没听过这人，怎么惹到你了？他说，他是职高校队的，人很狂，上学期的比赛，我们输给过他们，这口气我一直记着。今天下午在奶茶店，我碰到他了，他故意上来撞我，还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手下败将，妈的，要不是人多，我当时就想打他！李琪越说越激动，握紧拳头，在扶手上重重捶了一下，震得栏杆发出一阵嗡鸣。我说，你打算怎么弄他？他说，我打听过了，他每天晚上都会去露露网吧上网，我们可以去那里找他。我说，什么时候？他说，今晚。

我回到教室时，正好上课铃响起，同学们陆陆续续返回座位，随后班主任抱着一摞卷子走进来，坐到了讲台上。教室里安然寂静，除了笔尖摩擦纸业的沙沙声外，没有其他任何杂音。我在下面坐着，心里盘算着，该如何从班主任眼皮子底下溜出去。我悄咪咪抬头，望着讲台上的班主任，经过一番斟酌，最终心一横，站起来，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走到班主任面前，撒谎说自己头疼发热，浑身乏力，可能是下午洗澡时冻感冒了。班主任眼神犀利地盯着我，仿佛一眼就能看穿我的把戏，弄得我一阵忐忑。好在她只说了几句天冷注意保暖之类的话，便准许我先回宿舍休息。我飞奔着来到球馆，借着一点路灯，见到李琪和另外两个不认识的人等在门前，三人各自抽着烟。我说，你们胆子好大，在这抽烟，不怕被教导主任看到。李琪并不理会我的玩笑，默默地把手里的烟摁灭在门板上，说，人齐了，出发吧。另外两人也都把烟掐灭，我们四个像一队去执行任务的士兵，在夜色的掩护下离开了操场。

走到校门口，一个大腹便便的保安从门卫室走出来，李琪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纸条，交给他说：我们是篮球队的，出去帮体育部郭主任买点器材，明天训练要用。大胖保安草草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隔着窗户把纸条丢到桌上，大手一挥，便放我们过去了。我们沿着校门斜对面的那条街一路往西。露露网吧就在这条路上，大概要走两三公里，快到路的尽头。街道上行人无几，偶有电瓶车开过，发出刺耳的噪音。由于白天下过雨，地是湿的，街边店铺的霓虹灯把路面照得油光闪亮。经过一家理发店时，门口站着几名身穿紫白校服的职高学生，用挑衅的眼神目送着我们。过了一个十字口，街道两边的店铺明显减少，代之以紧闭的门窗和黝黑的岔路。路灯一盏接着一盏，道路弯曲向前，似乎没有尽头。路过一扇只开半边的大铁门时，李琪停了下来，望着里面漆黑的院子说：就是这里。他带头跨过铁门，我们跟在后面，穿过一片杂草丛生的水泥地，凛冽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尿骚气味。前方的黑暗中，一栋长条形的厂房建筑逐渐显现，像一口棺材似的横卧在我们面前。二楼的一排窗子散发出微微的荧光，一楼的墙上有道没有边框的门洞，像是被凿出来的。洞子前摆着一块招牌，接了电源，上面亮着“露露网吧”四个的大字。我们摸进门洞，踩着滞重的水泥楼梯上到二楼，前方走廊被几块铁板封死，只右侧开了一扇门。我们掀开帘布走进去，这座废弃工厂改造而来的网吧便赫然呈现在眼前。

乌烟瘴气的大厅内，一排排屏幕泛着阴森的蓝光，一个个人影像鬼魅一般嵌在里面。空气中充斥着香烟和泡面的味道。我们正准备往里走，从高高的柜台后面探出半个脑袋，问道，来上网的？李琪说是，那人说说，有身份证没有？李琪说，没带。那人说，有身份证两块，没身份证三块，包夜十五。李琪说，我们就来找个人。那人把脑袋整个探出来，警觉地说，找人可以，不能惹事。李琪带着我们走进座区，从第一排最里边的位子开始，挨个挨个地找过去，直到中间一排靠外侧通道的座位，才终于找到了老根。我们四个悄悄靠近到他身后，这小子不知道自己即将倒霉，还沉浸在射击游戏的紧张刺激中，左手按着键盘，右手飞快地甩动鼠标，嘴里喊着，冲冲冲，快冲上去。李琪一把扯下戴在他头上的耳机，按着他的后脑勺往键盘上猛地一磕。老根暴怒而起，嘴里骂着脏话，当他看眼前的李琪时，不禁愣了一下，说，怎么是你？李琪说，是老子我，来他妈找你算账来了。他抬手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老根的左脸上。老根被彻底激怒了，用脑门顶撞李琪，两人瞬间扭在起来。我们仨见此情形，立马围了上去，不顾身后网管的警告，冲着老根疯狂地挥出拳头。

回去的路上，李琪心情大好，带着我们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吃店，说请我们吃夜宵。我们四个在空荡荡的店里坐下，一人点了份套餐。等待的时候，从外头走进来一位女生，穿着紫白相间的职高校服，一头短发染成深蓝色。她径直朝我们这桌走来，李琪一边招呼她，一边从邻桌拉过来一张塑料椅。女生一坐下便问，人找到没有？李琪笑着说，找到了，被我们狠狠地修理了一顿，可惜你没在场，没看到那小子的惨样。女生点头道，不错，也算是替我出了一口恶气。她塞了支烟在嘴里，拿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上。我这时发现，女生的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银色的戒指，上面刻着一副骷髅头，样子甚为怪异。李琪也歪头看着她的手说，这戒指挺别致，哪个男生送你的？女生白了他一眼，神经病，这是我自己的。你自己的？李琪说，以前怎么没见你戴过。女生叼着烟，看着自己的右手说，这东西在家里放了好久了，上个星期整理东西的时候给我找到的，就戴着出来玩两天。李琪说，给我看看呗。一边伸手想去触碰，被女生一掌拍了下来，他于是厚着脸皮再三恳求，终是把女生说动了，小心翼翼地把戒指取下，交到他手上。李琪一面把玩，一面啧啧称奇，我坐在一旁，也将那枚戒指看得清清楚楚。

夜里，我躺在宿舍床上，辗转难眠，不能入眠，因为一想到那枚戒指，脑海里就不禁涌现出许多回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在我年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家还住在老城区一个叫北街的地方。那里说是街，实则是夹在县江和锦屏山之间的一片狭长地带，遍布着大小不一高矮不齐的老式平房，有两层的，有三层的，有独栋的，也有带院子的。那些房屋横七竖八地挤在一起，朝向各个方向，串联它们的是无数条蜿蜒曲折弄堂巷子。那时候，我每天早上七点半起床吃早饭，然后去敲隔壁许斯斯家的大门，和她一块走路去上学。许斯斯虽和我一个学校，但在不同的班级，她比我大一年，教室在二幢，而我所在的班级在三幢，因此在校内我们不常见面。放学以后，我们习惯性地在校门口等对方，一起走路回家。到了周末，便是我们的自由时光。我和许斯斯热衷于玩一种自创的游戏，漫无目的地穿梭在那些迷宫一般的弄堂里，任由周围的环境从熟悉变得陌生，然后再调头寻找回去的路。我们给这种游戏取了个名字，叫“迷路”。

有一回，我们不小心走得太远，穿越了整片北街，来到一处与大山接壤的荒地。当时正值六月，天黑得晚，夕阳的光辉洒满了遍地的荒草，以至于我们虽知道自己已经离家很远，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远处的山脚下有道红色的砖墙，我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沿着草丛中的一条小路向那里摸索。到了围墙边，我们又发现墙角有一道豁开的口子，那或许是个狗洞，却正好能容我们俩钻进去。墙的另一边堆着一座又一座石头垒起的小山，我和许斯斯一时兴起，爬上了最近的一座，站在山顶向远处眺望，又蹲下来捡拾那些形状大小几乎一模一样的石块，将它们扔向墙外。也就是在那时，我在石头的缝隙里发现了某个亮亮的东西，挖出来一看，是一枚戒指，上面刻着一个副骷髅头，两个硕大的眼孔和一排森森的牙齿露在外面。我把戒指捏在手里仔细端详，对一旁的许斯斯说，看我发现了什么。她凑过来，好奇地看着我手里的戒指，说，这戒指的模样好恐怖，像魔鬼留下的，会不会给我们带来厄运？我说，不会，恰恰相反，我们捡到它，恰恰预示着会有好运。话刚说完，从我们身后突然传来尖利的骂声，一位穿着迷彩服搭配西装裤的男人大步朝我们走来，吓得我和许斯斯拔腿就跑，向着墙边的洞口飞奔而去……

之后几天，我时不时就会想起那个蓝色头发的女生，想确认她到底是不是许斯斯，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不管是言谈还是外貌，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周三的训练结束以后，我跟着李琪进了更衣室，找了个机会向他打听。李琪说，她是许斯斯，怎么，你认识她？我说，不认识，也就随便问问。李琪忽然伸手搂过我的脖子，一脸坏笑着说，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看上她了？我心里一惊，顿时觉得整张脸都在发烫，连忙辩解道，没有没有，你别瞎说。他说，你别装了，我都看出来了，上次吃饭的时候，你一直偷偷看她，肯定是喜欢上了。我说，不是这样的。但语气很弱，完全没法将他驳倒。李琪看了看身后，压低声音说，告诉你，我和许斯斯关系很好，她是我认的干妹妹，你要是想追，我可以给你当介绍人，事成以后，你请我吃饭。我吓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别犹豫了，追她的人很多，机会可不等人。无奈之下，我推说有事，挣脱开他的胳膊，在他放肆的笑声中逃离了更衣室。

第二天周四，我们和市里的二中打了一场友谊赛，凭借整体实力的优势，取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赛后队员们照例出去吃饭，我要帮同桌带饭，回来时独自绕去了上回那家小吃店。柜台前人满为患，挤满了等待取餐的学生。我好不容易挤到台前，点了餐，服务员扯下一张单子递给我，说，78号，大概等二十分钟。我从人群中退出来，靠在墙边看着客座区，里面的几张桌子也都被人占着，最中间一张围坐着四个男生在打扑克，满脸兴奋地大喊大叫。靠边一桌坐着一对情侣，脸和脸贴得很近，在说悄悄话。在墙壁与透明玻璃夹角的位置上，倒是只坐着一位女生，正在低头安静地翻阅杂志，那深蓝色短发顿时在我心里激起一阵波澜。我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兴奋，内心踌躇，经过一番斗争，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过去，一屁股坐到她对面，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喊道，喂，许斯斯！

女生抬起头，目光带着诧异，说，你是谁，喊我干吗？我说，我们见过，你忘了？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好像是有点眼熟，是不是一起吃过饭，李琪请客那次。我说，对。女生的眉毛皱起了三十度，你找我有什么事？我说，没事，打个招呼而已。她“切”了一声，说，无不无聊，你是不是以为吃过一次饭，就算关系好了？我这时趁机瞄了一眼她的右手，说，你的戒指呢，上回看你戴着，今天怎么不戴了？许斯斯一拍桌子，放大嗓门说道，同学，你是不是有病，有事你直接说，没事就快滚，别打扰我看书。我看她发怒的样子，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真是认不出我了，我是你小时候的邻居呀，一块住在北街的。许斯斯脸上顿时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瞪着一双大眼重新将我打量了一番。她说，还真是你，我记得你小时候皮肤挺好的，怎么现在长成这副鬼样，满脸疙瘩。我摸了摸脸颊，说，这是青春痘，自己长的，我也没办法。

一阵沉默，气氛忽然陷入尴尬，许斯斯眼神飘忽不定，时而看向我，时而看向窗外，手也不安分，时而在头发上抓一抓，时而捋一捋本就不长的鬓发。我经过刚才那一阵，也几乎失去了说话的勇气，憋了半天才开口道，你，还住在北街？她点点头，还在。我说，你家人都还好不？她说，还好。我还想再说什么，这时扩音喇叭里传来巨大的声响，盖住了整间店铺的嘈杂。68号请来取餐，68号！许斯斯一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对着我说，我的餐好了，再见。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向柜台，取了餐后匆匆离去。

我隔着窗玻璃，目送着许斯斯走过马路，在街道的拐角消失不见。我的内心被一阵巨大的挫败感所笼罩，悲伤的情绪无以复加，但这并没持续多久，因为李琪的出现给了我更大的震惊。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面前，与我隔着一层透明玻璃。他神情木然，头发乱糟糟的，左半边脸颊被鲜血所覆盖，一路流到下巴上，凝成了一滴浓稠的血珠，欲落不落地挂在半空。他的衣服也很脏，胸口位置还有一个鞋印。看到他这副模样，我惊呆了。他一闪身，走进店里，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几个胆小的女生吓得尖叫连连，有人好心地提醒他流血了，要不要去医院。但大伙儿都自觉后退，为他让出一条道。李琪不紧不慢地向我走来，动作像台生锈的机器。他在刚才许斯斯的位子坐下，我说，你怎么弄成这样？他说，有餐巾纸没？我递给他两张，他一边擦拭额头，一边说，刚才回学校的时候，忽然想打台球，就去了台球厅，在里面正好碰到老根，结果就成这样了。我说，他打你了？他点点头说，我也打了他，不过他人多，四个人把我按着，我没办法，老根用一根台球杆打的，一下就打断了，还赔了钱。我说，让你赔？他说，他们赔。我说，他们人在哪里？他说，估计已经回去了。我说，不能这么算了，这个仇得报。他说，放心，我已经跟他们约好了，礼拜天下午三点，市区的旧体育场，你到时候过来。他把鲜血濡湿的纸巾捏成一团，丢到桌边，看了一眼桌上的杂志，问道，这里有人？我说，没人，这是上一个留下的。他说，行，我有点困，趴着睡一会儿，走的时候记得叫我。

礼拜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天气格外的好，天空碧蓝，万里无云。我到达体育场时，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个钟头。红色跑道上有零星几个附近的居民在散步，跑道内的那片荒草地中央，聚集着一大群人，中间隔开，分成了左右两拨。李琪站在几个人中间，见到我，向我招了招手，他头上缠着厚厚的一层纱布，样子有些滑稽。我接过他递来的香烟，说，这些都是你叫来的？他说，都是我哥们，平时都照顾着的。那些人大概有二十来个，都是我没见过的，看面相也不像是在校学生，他们虽说与我同属一个阵营，却个个面露凶光，毫无友善可言。我巡视着周围一圈，忽然在一众陌生面孔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许斯斯。她身上套着一件黑色卫衣，右手夹着烟，左手插进口袋里，那枚骷髅戒指明晃晃地戴在食指上。她似乎感应到有人在看她，朝我这一瞥，目光正好撞上，对视了一秒，她便立马转过身去，和身边一位染着黄头发的男生交谈起来。

李琪一直跟身边的人胡吹瞎侃，我则每隔一会儿就往许斯斯那儿看一眼，许斯斯始终背向我，和身边的男生说话。地上的烟头越来越多，离约定的时刻也越来越近。终于，李琪抽完了最后一支烟，向着身后的人群大声喊道，差不多了，都过来。他在最前面带队，人群在他身后缓缓聚拢。对面那一帮人也同样由老根带着，向这边移动。在相距十米左右时，双方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李琪和老根走出队伍，各自在旁人的陪同下走上前。我站在最前排，目光盯着前面那四个人，周围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阳光虽然强烈，但没有丝毫热力，和煦的微风迎面吹拂，把一粒细小的微尘吹进了我的眼睛里。我低下头，用手背使劲擦揉，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紧接着，一切都崩塌了，周围地震山摇，人群如决堤洪水一般相互推搡着向前狂涌，我被裹挟其中，身不由己。眼里的那粒微尘尚未清除，视野还一片模糊，只觉得眼前黑压压一片，仿佛撞上了一堵墙。我的鼻梁被人打了一拳，剧烈的酸痛瞬间刺激了神经，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出来。我不停眨眼，努力看清前方的情况，只见一个比我矮大半截的矮个子，嚣张地冲我比划着。他正为自己的先发制人兴奋不已，想要乘胜追击，我没让他得逞，抬腿一脚，踹在他胸口上。矮个子踉跄着后退，我步步紧逼，左一拳，右一拳，重重地挥在他脸上，力道之大，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指间传来的疼痛。那人很快就不行了，捂着脸倒在地上。我环顾四周，谨防其他人的偷袭，然而周围早已变成一片混沌的战场。在纷纷扬扬的尘土中，各种捶打声、哀嚎声、唾骂声交织混杂，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暴力场面，有人相互抓扯头发，有人衣服被撕成烂条，有人被打掉门牙满嘴是血……

混乱中，我一眼瞥到许斯斯被人骑在身上，那人像座山一样压得她无法动弹，只有四肢盲目地乱抓乱蹬。见此情景，我顿时心一急，推开几个挡路的人，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一脚将那人踹飞出去。我把倒在地上的许斯斯拉起来，正要询问，只听她大喊一声“当心”，同时眼角的余光里闪过一道银光。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随着刺啦一声，衣袖被锋利的刀口划破，小臂上被划出一道刀痕，鲜血瞬间流了出来。我强忍着疼痛，看着眼前这人，因为愤怒，他的眼睛充满血丝，表情已经狰狞得近乎扭曲，手里的那把弹簧刀在阳光下明晃晃地发亮，上面还沾有我的血迹。他再次冲了上来，我看准时机，伸手握住他举刀的手腕，另一只手同样抓着他的另一只胳膊，像撑开犄角的蛮牛，与他较起劲来。眼前这人身材矮壮，力气大得出奇，加之我手上有伤，在与他的对峙中，我逐渐落入下风。眼看着尖亮亮的刀口一点一点向自己逼近，我的内心被恐惧和绝望占据，他竟下了如此的决心，想置我于死地。

危难之际，突然有股力量将这人向后拉拽，连带着我也趔趄了几步。待我站稳，抬头一看，只见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他身旁，一把夺下他手里的刀，提着他的后衣领，厉声喝道，蹲下，不准动！我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获救了，那名警察便把目光转向我，同样严厉地喝道，你也一样，蹲下！我顿时吓得浑身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幸好有人拽起我的胳膊，不顾警告，向着一个方向飞奔而去。我一看，是许斯斯。我们向着体育场的西北侧狂奔，身后的荒草地已经从战场变成了大型抓捕现场，七八名警员驱逐着几十名逃犯，场面比刚才更加混乱了。我和许斯斯跑到上了锁的侧门前，伸开四肢，利索地往上爬，然后纵身一跃，跳落到地上，又接着跑，在僻静的弄堂里穿梭，仿佛回到了过去我们探索北街的时候。

我们一直跑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才停下来歇息。我弓着腰，扶着栏杆，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快要炸裂，脑子昏昏沉沉，只想闭上眼睡一觉。许斯斯的状况没好到哪去，倚在一棵树旁不停地干呕。我们不知折腾了多久，才渐渐平复下来。我说，谢谢，你救了我一命，要不是你，我已经被警察抓走了。她说，是你救了我，给我看看你的伤。我把手伸过去，伤口上血已经凝固，破烂的衣袖被染红了一大片。她抓着我的手，说，疼不疼？我说，还好，只是小伤。她说，得涂点红药水，不然容易得破伤风。我说，还是先回学校再说吧。许斯斯把我的手放下，说，可惜没把李琪救出来。我说，刚才那么乱，我都没看到他，不管怎么样，这回祸闯大了，学校一定会追查到底的。她说，你害怕挨处分吗？我说，不怕。她突然喊了我的名字，我一边应道，一边看向她，发现她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这使我顿时脸颊发热，心跳加快。她说，你带钱了没有？我说，带了，怎么了？她说，能不能帮我付一下车费？我愣了一下，说，你没带钱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身上一分没有，都拿去买烟了。

我们赶上了最后一班开往镇上的中巴车，许斯斯靠着窗，我坐她旁边，挨着过道。汽车开出城区，在渐浓的暮色里开上城郊公路。许斯斯头抵着玻璃，似乎睡着了，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圆润的下巴和两片薄薄的嘴唇。窗外是一处接一处待拆的废弃房屋，夕阳已经落在了远山背后，天空正呈现着由橙红到深蓝的渐变色彩。一阵突然的颠簸，许斯斯的脑袋轻轻磕了一下，醒了过来。她迷蒙着睡眼说，到了吗？我说，没有，还早呢。她哦了一声，头靠着座椅，又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道，其实，有段时间我挺恨你的。我诧异地看向她，光线很暗，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有一个隐约的轮廓。我说，哪段时间？她说，就是你搬走以后。我说，为什么？她说，你说会来看我，结果一次也没来过。我说，我去找过你两次，两次你家都没人。她说，还有你给我的那枚戒指，你说会带来好运，结果光带来坏运，造型又那么吓人，弄得我晚上看到它都害怕。我说，那你怎么不把它丢了，还戴着它。她说，是丢了，后来我又去了我们发现戒指的地方，把它埋在了一棵树下面。我说，那你手上戴着的这枚又是怎么回事？她说，这是后来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回我在学校门口玩套圈得来的，是不是一模一样，我花了整整五块钱才把它套中的。我说，怪不得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这么新。她说，把手伸过来。我说，干什么？她说，伸过来。我把左手伸了过去，黑暗中，许斯斯把那枚骷髅戒指塞到了我的手心里。我说，你要把它送给我？她说，是还给你，物归原主。我说，这已经不是我送你的那枚了。她说，也对，要不找个时间，去把那枚挖出来，我知道它埋在哪，我做了记号，不过你得和我一起去，到时候咱们现场交换。我说，到时候叫我，我和你一起。她说，为了防止你食言，你得作保证。我说，我保证。

汽车继续行驶在漆黑的夜路上，车里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又一阵突然的颠簸，一颗脑袋轻轻靠在了我的肩上，伴随着微弱的呼吸声。我想，她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