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戏一场

  老汉们常说"三十年前人吃土,三十年后土吃人。"细细想来,也确实如他们所说一样。庄稼人们土里来土里去,指望着那点贫瘠的土地能给点吃食,没有权力感叹自己人生的不公,唯有把自己的所有一切,包括年老行将就木时的身子全部贡献给了生养一代又一代人的黄土地。

        高堡村子是一个汉藏杂居的村落,五队全部都是藏族人,而其他两个队三队四队包括有大队办事处所在地的人却是一些汉族人,他们不知是哪一辈子成了朝夕共处的同村人,多年来也都相对和睦了。村子的中间有一棵五六个成年人围拢抱不住的大树,那棵"老圆树"就犹如一位绝望的老人,全树上下只有一叉是活的外,其他地方都成了枯枝,它无比孤单的佝偻在村子里,迎送着往来的人们,不动声色,岁月如歌……

        由于汉藏人合住的原因,在正月过完年其他村子陆续演出社火的日子里,村子里是不允许排演社火的,这种青海农人祈愿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社火表演也就很难出现在高堡庄子里了,但这也无法妨碍到庄稼人们的别出心裁,他们又用唱灯影戏的方式把它很好的传达了出来。

        正月十五前夕的一天早上,四队的何家阿爷就拄着那根和他一样弯曲的拐杖来到了五队才让老人的家里,才让老人把他恭敬的迎了进来,让他上炕,他没有推辞,把拐杖立在墙根,跪在炕沿上,两只脚配合着挤下了那双破布鞋子,就上到了炕头的最中央盘脚坐下了。才让老人马上给他倒上了一碗老伏茶,他端起碗,咝溜溜吸了一口,茶水沾到了他的白胡子上,成了倒挂着的露珠。

        "现在的这些年轻人越来越不重视三观会了,眼看就要过十五了,庄子里连个带头续皮影子的人都没有,我看没人续,我就把三观爷请到我们家里了,今年我续。"他说这些话时,胡子一抖一抖的,把上面挂着的水珠子都抖在了八仙桌子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似乎写着愤怒与无奈。

        才让老人附和着他的话说道:"现在的这些人们,怕嫌麻烦,一要收会粮,二还要去邀影子匠,那些人来了还要招待。你邀了哪个地方的影子匠把式?"他又问道。

        "就邀的下庄的张尕把式,那个人的唱腔这几年已经越来越好了,这次我们村里就请他唱个《天官赐福》,保佑我们高堡庄子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一切老小。"

        看着何家阿爷趾高气昂地说完这些话,再看看老人花白的胡须和时间刀子刻在脸上的皱纹,才让阿爷为何家阿爷的意气赞叹的同时,不禁为他这么一大把年纪,说出这些话来而捏起了一把汗。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用青海的一句话老话来说"一位今儿不知明早儿的老人。"没想到在对待这件事上又是如此的认真。

        老人专心的喝着茶,拿起了一个花卷馍馍捏碎了泡进了茶碗里,他在这之前已经把茶叶杆子都用嘴衔干净吐在桌子上了。

      "给我拿个筷子!"何家阿爷央求到。才让老人的孙子多杰机灵的随即给他递上了一双木头红筷子,才让老人又用另一双筷子塞进茶壶嘴堵住茶叶杆给他在碗里添满了茶,他端起碗来,把嘴搭在碗沿上,吸了一口茶,直到他觉得碗里的茶水刚能没过泡在里面的花卷馍馍上时,才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何家阿爷经常穿一件破皮袄,他的这件皮袄一到冬天就成了他最好的朋友,跟他贴身相随,他到了晚上有时候都不脱就裹着它放下了,所以他的这个老朋友现在的"身上"已经脏成了油蛋蛋,羊毛一撮一撮的挽车成了疙瘩在里面耷拉着"脑袋"。他却毫不在意,每天拄着拐杖,弓着身子在村子里串来串去,却总也忙个不停,这不!今天就又来到才让家了。何家阿爷比才让阿爷年长好几岁的原因,又和才让这个老人对脾气,所以他们常常往来,经常是才让阿爷帮他剃剃头之后,他也帮才让阿爷剃剃头。老人倒也很随意,年纪大了,就只能跟自己年龄相仿的人说上话,哪个人不是如此呢?何家阿爷曾经是个村里的好木匠,年轻时候跟着师傅学木匠,没有少受罪,但学成了后,他就幸福起来了,谁家盖木头房子做桌子柜子包括有时丧葬时的棺材他都能干得来。干完了活,少不了在主人家好吃好喝几天,还能挣点钱,才让家的厨房柜子也是出自他手。只有一样他做不了那就是五队藏族人去世后土葬时的"座儿"他做不了。但这也妨碍不了他多少。只是这几年生活条件稍微好了起来,人们都喜欢住砖瓦房,他的这门手艺也就冷清了下来。

        老人吃完了这碗馍馍,准备动身了,他说道:"这一碗馍馍吃饱了,我现在就走啊,看看他们准备的怎么样了。"说着就顺势下了炕,多杰给他递上了鞋子,就摸索着穿了起来,穿了老半天,终于穿上了,接过杵在旁边的拐杖,就要走。

        才让阿爷说道:"给你何家阿爷送一下!"

        他转过身回道:"冷天寒月的,娃娃们再别送,别出来!"

        多杰已经随着他应声出了门外,送到门口,看着老人佝偻着腰吃力地拐出了巷道口,他的背影消失在了我的眼前,多杰也就被寒风赶回了家门,不再去看空荡荡的巷口,心想此刻此刻他应该已在老圆树前的那条路上了……

        第二天是十四的日子,按着往常今晚就要在大队院子里唱灯影戏了,多杰和几个一般大三队四队的孩子们已在好几天前就看到了大队院子里那个"木头房子",说是木头房子,其实就是唱灯影戏艺人们的表演场地,他们在这个木头房子里面挂起一面大白布,有的人吹唢呐,有的人敲锣,把式则负责拿着那些黄牛皮镂空雕刻而成的人物在白布上贴着立起来,晚上里面通上电灯,那些人物的形象就印在了外面,把式就挂在皮影人物手上脚上的各个竹条舞动起来,再配上把式雄浑苍劲的腔调和上手下手的吹啦弹唱,皮影戏就唱起来了。

        皮影戏又叫灯影戏,是河湟地区独特的戏曲剧种之一,习惯上亦称"影子",灯影戏的语言带有秦腔韵白痕迹和本地方言,但和生活语言又有差距,艺人们叫做"官话"。演出的剧目大多是历史故事和神话传说。在那个木头房子四周画满了各种历史人物的故事,有猪八戒背媳妇儿,张飞战许褚,三英战吕布等等,多杰对那些画爱不释手,经常凭着自己少有的的一点见闻为上面的人物故事真吵个没完没了。

        才让阿爷赶早上去了何家阿爷家里,回来后便说到:"唉,这个老阿爷,一大早就不知道岗到哪里去了?大门大朗朗地开着,房里中堂的面柜上面,供着三观爷的神案,全好的酥油灯已经灭了,烧进的香灰在神案前面全成了一堆,和柜上的一层土和在一起,远远看难看极了!我当时就有点气,那怎么不把这个柜柜也不擦一下,就请三观爷。我转进了房里,没想到这个老阿爷还没有,他的那个油被子在炕上就那样盘成了一个洞,像个山洞一样。唉!"说完这些埋怨的话,又于心不忍地说:"再这个老阿爷哈也怪不得!"

      何家阿爷到哪里去了?他这会儿正在大队办公室前的旧篮球场上"招待"影子匠呢!他早上从那个"山洞"里爬出来,续了酥油灯,点了香。随便滚了点茶,泡了一碗干馓子吃上就去请影子匠了。唱影子需要的"会粮"已被年轻人们代劳着挨家挨户收齐了,有的人给的钱,有的人挖的面。当然这中间还有一些不讲道理的,啥都不给!这个差事他老汉虽然自告奋勇接下了,但是他可受不了别人的冷言冷语,防不住别人的一两句没高没底的话戳出来,他的心里就能坐下病根子。所以当听到何家阿爷这次请了三观爷,大队的村干部们也明着支持开了。

        早上村长就派了三队的尕六儿和五队的六十三出去收会粮了。何家阿爷让人把自己家里的方桌搬到了大队院子里,几个帮闲的妇女们炒出了几个肉菜,还把家里前两天榨好的馓子油饼儿整整齐齐摆在盘子里端出来了。何家阿爷虽然老了,但是他没有坐下陪影子匠,而是手里提着一个黑茶壶正给把式,上手,下手几个人添茶。还嘴里不停地让着,让他们几个人吃菜。

        把式张尕说:"今年来邀我们唱影子的就只有你们几个庄子,我一正月都闲着,前天晚上我去上营村唱了一场《红罗传》,昨天刚回家休息了,你老汉下午就到了,你老汉这么远的来邀我,我今晚上一定好好的和大家给你们高堡庄子的乡亲们唱给一两场,唱的不好了你们钱别给!"他身边的上手吃了一块肉,也说:"就是,唱的不好了,钱别给!"

        何家阿爷添要茶笑着说:"那个不行,大家唱了一天,规程还是要行哩!"

        "你老汉赶紧坐撒!你比我们都大,还给我们又是添茶又是让着吃菜。"坐着的另一位下手说道。

        何家阿爷给会儿也就坐下了,但他刚坐下好像坐着不舒服一样微笑着说道:"没事儿,你们是把式应该的,我给你们敬sheng个酒,你们好好喝上几盅。"于是他就又站起来,拿起酒壶,往四个盅子开始倒酒,他的手有点颤抖,洋洋洒洒的酒倒了盅子下面的碟子一底子。

        看到这样的一位老人,张尕几个人心里都过意不去了,都站起来说道:"老汉家,我们给你先敬sheng个酒,你可一定要喝上个,我们敬你八杯,你喝个八福长寿。"话还没说完,张尕已经恭敬地欠着身子端起放着酒盅子的碟子推到何家阿爷面前了。

        何家阿爷也高兴了,眼看无法再推脱这到眼前的酒盅子,就说道;"那我随着喝一点,人老了,多的喝不得!"他用那中指在盅子里蘸了点酒,和大拇指配合着在空中弹了一下,随后又在其他盅子里同样蘸着酒做了相同的动作,他弓着腰,白胡子一抖一抖地此刻好像一位绅士……

      好了!好了!现在你们自己喝上个!张尕几个接过了酒碟子自己倒了酒,一人拿了一盅碰着喝了起来。喝完放下酒碟子,热情地对这位和蔼的老人问道:"你老汉今年高寿啊?我记得你和我阿大差不多大。"

        "我今天过了正月十六就八十了,你的阿大以前也是唱影子的,我们熟悉,他比我还小着一岁。人老了,活一天,算一天,这个唱影子的神事今年就我带一次头吧!"

      唱影子的人被老人几句话说得都开始有点伤感了!张尕就安慰着说:"何家阿爷,你明年还能看上影子哩!"

        简单的给唱影子的人们招待完毕,他们就被安排到了村长家。那接下来的事就是等着晚上在这大队院子里唱皮影戏了,看着那个画满画的"木头房子",何家阿爷背着手,离开了大队院子,向那棵老圆树走去。

        正午的阳光已经撒满了高堡庄子,在这棵快要全部枯死的大树前,几个吃过午饭的老人们此刻正聚集在这个"老年人活动中心"前正天南地北的聊着天,他们说古道今,忆苦说甜。每天的话题也总是那么几个,但是好像也没说完过……

        一位姓董的老汉看见何家阿爷正朝这边慢慢地走,他抽了一口烟瓶说着:"听说今年我们庄子里何家阿爷续了一台影子,这个老阿爷真也是不闲乏,眼看一个人守着一个家,孤零零的,还操这份心……"

        另一个老人接过话头:"我们庄稼人一年也就闹这么个,再说了,我们村里也演不成社火!"

      董家的那位老人立马斩钉截铁的打断说:"还演社火,我们到其他演社火的庄子看看就可以了,演社火的话都说不得,你看那一年,我们庄子的那一帮婆娘们闲的没事干,人家们庄子演个社火,她们也撺掇了五队的那一帮媳妇装上社火身子从四队这棵老圆树根里跳下来了,结果呢,那一年我们庄子的菜籽刚割倒放在地里,准备碾着榨油,结果来了一场冰雹蛋蛋全部打在地里了,那个冰雹蛋蛋沿着河沿过来的,其他紧挨着的几个庄子的菜籽一点都没打掉,全好好的,你说这是为啥,还不是他们乱演社火造成的。"

        矮个子的一位老人也配合着说起来:"董家阿爷说得对,我们庄子汉藏和藏族都有,不能乱演社火,我们一年能看上个影子就已经很好了!"

        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同意着说:"就是!就是!"

        这时候何家阿爷已经到了他们的身边,他已经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就抛开这个话题转移到其他的上说道:"今晚上唱的影子是《天官赐福》,把式是杏树庄的张尕把式,这个可是个好戏,唱完了,我们庄子里里外外老老小小的都能平平安安,又是个丰收年。年轻人们打工去的,空怀出去满怀进来,念书的娃娃们金榜题名。我们就等着好好看个影子吧!"

        所有的人听到这些吉利话也都满意的笑了,他们又在树下继续拉谈了起来……

        太阳慢慢的从西边的天上开始潜藏起来,天也慢慢凉了下来,不知不觉中已到了下午,再过一会儿天就要黑起来了,几个老人都被家里人叫走吃饭去了,何家阿爷披紧了他的羊皮袄,用手拍了拍它上面的黄土,拄着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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