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隔两年,又是一个春夏之交,她过生日,约我出来喝酒。这是赴约的前夜,我决定事先虚构一段对话当做筹码,为二乘以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里物是人非的或然性下注。
“今年生日好玩吗?”
“不好玩,喝酒了。”
“有酒喝还不好玩?”
“都让我喝,不好玩。”
“那其他人一定觉得好玩死了,你就牺牲一下。”
“你不会也要灌我吧。”
“承让,还不知道你的酒量。我可是有被两个东北姑娘在酒桌上干翻的血泪史啊。”
“哈哈哈。”
这个烂梗每每在聚会吃饭的时候被用来压轴,就像商场打烊放的《回家》和春晚尾声的《难忘今宵》一样,被那些醉鬼敲锣打鼓地歌颂出来。后来我学了个乖,与其等着他们喊得路人皆知,不如带着“昔年迎风尿三丈”的江湖豪情自吹自擂几句,凭我说书人的水准,把叙述重点放在“两个东北姑娘”而不是“被干翻”上,企图扭转他们的集体记忆。效果非常之好,据说酒后的记忆力往往模糊,三番五次之后,故事情节就已经变成两陪酒女与风流阔少大战床笫之间了。
我们这帮烂人都在的时候,她喝得少,清晰地记得故事的两个版本及其转化过程的来龙去脉。所以她的笑在我的意料之中。
“你猜我能喝多少?”
“啤酒六听,白酒半斤。”
“白酒没喝过,啤酒不知道。”
“所以会须一饮三百杯?”
“最多喝过三瓶,自我感觉良好,特别来劲,但是没醉。哎,你说醉是什么感觉?”
“唔…变成水母?”
“说句人类听得懂的。”
“个人感觉不一样吧,但总之会有变化。有的人变成羁鸟,往桌子上飞念诗、开演唱会;有的人变成离水的鱼,来回扑腾、口吐白沫;有的人变成野生居委会领导,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我就变成水母咯,一言不发躺在床上失去重量不知疲倦上下浮游。”
“好期待我会变成什么。”
“言下之意细思恐极。”
2.
我们买了两听加长啤酒坐马路牙子上喝,这座城市的夜晚久经酒精浸泡,对于潦草对饮的男女档,路人见怪不怪目不斜视,背街不宽,种了很多树,旁边有条臭水沟,正午夺人魂魄,夜晚倒也没有那么臭。月亮像一轮大饼扔在水面,我总觉得会有贪吃的小鱼苗结伴靠近。
晚间七八点之所以神圣,之所以被称为黄金时间,此时的表现决定了你后半场睡眠的人物和地点,是右手还是女伴,是宿舍还是宾馆。在圣洁的月光下,我晃荡着喝了半听的啤酒,搜索枯肠聊点脱离低级趣味的话题。
我说我小时候,喜欢往马路上扔塑料瓶易拉罐之类的东西,等着经过的汽车把他们轧扁,一玩一下午,命中率奇低,但正因如此,瓶罐变形是发出的哀鸣才更加动人,脑袋一麻,觉得自己上知天意,若干年后的某个数学晚自习,我在武侠小说里看到李白的诗句垂钓起遥远的童年经历:“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她说难道没人骂你?我说废话当然有,跑就完了,这是第二个娱乐项目。
3.
拉拉杂杂有的没的就这么说下去,主要是对自己往年经历的补充介绍和近两年生活的内容提要。对话也长,内容也多,间或有大段沉默,是回忆策马飞驰而过。我们言及回忆,往往具体而微,暗花掐丝,细枝末节,反复描摹,小到某一天中的某一刻,那天天气如何,什么穿着什么语言什么神态什么心理活动,纤毫毕现,好像不是回忆,是当年在圆明园被英法联军洗劫过去又在佳士得被国人拍卖回来的十二生肖收藏,因为久被念及,故而难免沧桑。
对回忆的大而化之并不是我的主动选择,只是卒然临之生而为人的充分,让我放弃了平日里书写记录的习惯。是以那些一日一日一刻一刻的细节凝结成状若果冻的明胶大块,不是作为事件而是作为时间贮存在脑回路里,不是作为“有一次”,而是作为“那段时间”。
或者根本就是忘掉了,因为没有见证人,没有白纸黑字的凭证。我断了日记,唯一的创作献给各式社交软件的聊天记录,这些数据随着手机和电脑的硬件更新都佚失在茫茫比特海中。若不是两个当事人同时在场共同回忆,那些日子不折不扣就是虚构,或者其中一个有意无意终于淡忘,另一边的明示暗示会显得幽默又寂寞。而共同回忆又有何必要,显得像是一场“祭神如神在”的荒诞通灵仪式,或者对欧式几何公理搜索枯肠的证明。当我们拒绝承认回忆是虚构,其实是选择信仰。信仰无需证明,只需要足够虔诚地相信。
随手弃置的我的那一份,早就被时间的投枪匕首杀得支离破碎满目疮痍,已经无法辨认原初的样子。假如我修饰加工,它就成了其它别的什么东西。况且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修饰加工。时至今日我从未有过不曾记录下那时经历的后悔,尽管那时我貌似自得,貌似乐天,貌似妙语连珠,尽管这些貌似的才情会像磁盘里的碎片一样被人体的记忆系统清理干净。
所以请允许我重新讲述,我要说的是:记忆中有过这么一段时间,我曾经那么生活过。然而具体是哪一段时间过的又是哪样的生活我早已全然忘掉。
直到有一天(抱歉这是个多么老套地转折),我在超市买了一瓶红瓶的伊卡璐洗发香波,夜晚睡前洗浴时忽然闻到遥远的市区宾馆的浴室气味接着画面浮动,透明的浴室门,橡胶凸起的防滑垫,半脱未落的门把手,房间的木地板,空调显示窗的幽蓝数字,两边床头柜的可弯折小灯,灯光下的一米八乘两米大床以及,大床上裹着浴巾等我的那个人。
我因而感慨存在的无孔不入,惊讶于记忆竟会在气味中保鲜。我想到每次看完电影她折成两叠郑重收好放在钱包里的票根,这种回忆杀的牌组她怎么凶残暴虐对待之都不为过,眼前数次放映它们被撕成碎片扬在空中的画面。
但是她像平时那样拿出来,仿佛离开她之后的时间才是虚构,一切还新鲜真切地发生在我眼前,完好无损,折成两叠。她说,这是我那边的凭证。
4.
买定离手,写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