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鲁迅,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一个男人,表情严肃,眼神深邃,双唇紧闭,头发茂密而坚硬,坐在椅子上,带着一点深沉的漠然,左手中指和食指夹着一根烟,前面的烟灰已经很长了,却迟迟不肯落下,白烟打着烟圈儿徐徐上升,而他并不抽,右手边放着一支钢笔,笔身是深蓝色的,握笔的地方已经把光亮的白磨得有点发黄,或许是汗渍的,或许是经年累月的缘故,手是不去拿笔的,只是一下一下叩着桌面,万千苦闷全在那“磴”的一声轻叩中,若是意念的力量能够由大脑往至胳膊又至手指,想必桌子是不堪哪怕是一丁点的重量。
鲁迅先生被称为“民族魂”,读了《野草》,才觉得果然如此。古代士大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宏远抱负,在知识分子中这股刚强浩然之气渐渐消失。野草,是死而不朽,春来复生的渺小植物,却也只有野草,才这般有韧劲,这般蓬勃向上,甘为孺子牛的先生又何尝不是野草般的生命。
《野草》是鲁迅先生所著的一本散文诗集,其中的文章于1924年至1926年创作,那时候北京正处于北洋军阀的统治,先生处于苦闷、无奈、愤怒、颓唐和孤独的情感下。整本书文风晦涩难懂,文章多引用,多譬喻,多象征,读起来较为艰难,想要理解其中的内涵更是摸不着头脑。
《野草》是先生自我的对白,自我的拷问,以及自我对死亡的呐喊。先生赋予“野草”特殊的含义,可以是孤独,也可以是游离,可以是肆意,也可以是希望。不管是什么,都足以验证先生为当时社会群众的愚昧无知麻木不仁而感到痛惜,也为社会动荡军阀腐败而感到气愤,更为自己的彷徨及无法唤醒民众的力量而感到无能为力,那是一种别无选择的满腔悲愤,正如开篇提到的那句“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在命运规定好的路上,越是孜孜于寻找认同越容易迷失自己,一切孤独皆是罪过。
先生的这本书中所营造的世界更趋近于“自我”,换句话说,这本书是最能体现先生情绪的一部作品。情绪主导了《野草》,从愤然,到绝望,到哀伤,就像先生自己说“这是黑暗灵魂的低语”。
情绪是流动的,意识是飘忽的,由文字转意象,由意象转画面,由画面转感情,其想象的深度和文字的张力就像是一张密织的网,凌厉又不失风度的笼罩下来,如同吸毒之后又溺水,挣扎而压抑,同时又解瘾而释放。
可以哭,可以笑,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生,也欲死。在先生恨恨的笔下,人间混沌,杂乱,痛苦,叫嚣……却迟迟不肯毁灭。鲜血浓稠,不肯流干,受尽苦楚,仍要苟活。
《野草》如一把尖刀刺进敌人的中央,也剖开国人虚伪苟且的灵魂,从而羞愧,悔悟,奋发,其间所有的批评、指责,总不过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痛惜。读来,虽然觉得火辣辣的,但仍不失浓浓的暖意。而生活中批判别人的人,似乎总是高瞻远瞩以冷漠,以讥讽,以刺伤别人为乐,似乎这样才能使人警觉,使人奋进,殊不知这可能只是一种习惯性颐指气使的指挥别人的恶趣味,所以效果往往也适得其反。
很多文学评论家都在用各种技巧,象征,隐喻去拆解《野草》中内在的思维逻辑,并赋予其政治性与战斗性。但文学的本源就在于思想和情绪的传感力,太多的分解反而弱化了文字本身的动力。如果仅仅当作一篇篇散文诗,那一定能深深地感受先生的炫酷。
如果从三十八岁鲁迅的《狂人日记》蜚声文坛开始,他的作品更多是充满冷静与清晰逻辑的。哪怕是有力又激进,先生都是一个充满禁欲气息的人,同样,作品充满了极度精确的掌控力。这种精确是克制,清晰又无情的。
《野草》恰恰是另一种奇妙的存在。充满无厘热情,绝望,不甘,困顿又不屈。无论是《复仇》里那对傲立世人面前的裸身人,还是《死火》里一种不熄的倔强和向死而生的极致,都在用一种血液温度告诉世人,先生是一个热血沸腾的人。他也有惆怅,梦境,脆弱,柔情和极致的痛思与挣扎。他接受自己的脆弱,并要一直走下去。
很多人习惯将鲁迅与太宰治做对比。日本文学的特点虽然有物哀之美,但中国文学崇尚的更加高级。不仅有世俗烟火,更多的是在哲学意境里讨论世界观和方法论。很多人说先生的书给出了世界观,没有方法论,但《野草》这本书恰恰告诉了世人,相比于希望是一种虚妄,绝望也是。所以根本没有所谓的希望和绝望,更多的是毅然走下去的决心。正如《过客》里的答复:哪怕前面是坟地,他也是要走下去的。
人生的方法论是不就是这一条吗?无论希望还是绝望,走下去就是生。死火一般,哪怕在秋夜里静静放空,看着那两棵枣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