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涟微】FORGET
序
雨,铺天盖地的雨。
在微微漾起泥土气息的潮湿的空气中,朝微抬起头望着苍白天空。瓢泼大雨里,她黑色的短发竟是一点也没沾上水汽。
那个女孩果然又来了。朝微想着,她的目光落在祭台边缘漏出了白色衬衣的那个角落,那里一定藏着那个一到下雨天就溜进来的小贼。她经常能瞥到对方,而那个女孩似乎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穿着一成不变的洗得发白的衬衣坐在那里,等到雨停再走。日复一日,这已经是第七次。
如今正是江南小镇的梅雨季节,细密雨丝从几天前就没有停过,只是今天不知为何雨竟然是越发下得大了,倒像是遭了台风。
朝微就站在离祭台五米之外的屋门口盯着那片衣角,考虑是否要提醒对方该回家避雨。她犹豫了很久,偷偷溜进来的女孩算是打破了这个小镇约定俗成的规矩,但许多年未曾入世的朝微倒也因此产生了为数不多的乐趣。先前一直怕吓跑了对方,如今却是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了。而且……
这样淋下去会生病的。
望着越下越大的雨,她说服了自己。
在不知是好奇心还是天性中的叛逆因子的驱使下,朝微伸手在屋里掏出了一把纸伞,把繁琐的官服在腿上打了个结,加快脚步朝着那个衣角走去。
她的纸伞并不大,朝微的月白色长衣还是被打湿了些许。走了几步再转一下,迎面而来的便是古旧的祭台,边上靠坐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姑娘,浅色的长发湿漉漉的垂在耳边,年纪与朝微的估计相近,约莫十二三岁。
听见了朝微的木鞋踏在水花上的哗哗声,女孩抬起头,栗色圆眼睛里充斥着戒备和怀疑。她似乎是被朝微吓到了,毕竟在此之前没有人打扰过她的独处。
“你是谁?”女孩的目光直直的望过来,身体后撤试图离朝微远一点。声音柔软而死板,像是合成的。
朝微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把伞移到女孩头顶,微微弯下腰轻声道,“朝微,这里的主人。”并眼见着女孩的神情因她的行为与语言而从恐惧过渡为怀疑和疑惑,觉得非常有趣。
“对不起,擅自闯了进来。”女孩的表情最终定格在了抱歉上,她哑着嗓子说,“我这就离开。”
不。不。不。
这不是朝微的本意。于是她熟捻地拽住了女孩的白衬衣——挺薄的,还湿透了。
“回家,我给你换身新的衣服。”朝微指指屋内,示意她里头有干净的衣服。“你这样会感冒。”
女孩转身,见被拽住而产生了莫名的怒气,转而却又立刻消失了,“谢谢,不用了。”她僵硬地回答道。
朝微:“不用的话,我可就把你闯进来的事情告诉管理员了。”她笑着说,这里没什么其他人在,但她觉得这家伙很有趣,就起了恶趣味逗了对方一把。
女孩:“……”她表情凶狠地点点头。
朝微闻言迅速把伞塞到对方手里,自己却也跟着湿了个透,“你呢,怎么称呼?”她问。
女孩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小声回答,“兰涟望。”
“真是个好名字呢。”朝微为她掀开屋门,把人迎进去,并从家里掏出了毛巾扔给女孩。“擦一擦身子,然后换上我的衣服吧。”她对兰涟望说,尾音欢快地打着旋,昭示着主人的愉悦心情。
女孩望着朝微手里一身繁重的古服欲言又止,刚擦过的头发炸开着,因静电而四处飞扬,她的表情怪异。
“只有这种衣服么?”她狐疑地看着朝微,有句话在喉头滚动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让它从唇齿中冒了出头,“……你才几岁啊,就玩cos了?”
朝微忍俊不禁,“想说什么就直说,不用试探我。放心,不会害你的。”
女孩听了她的前半句话,顿时如同惊弓之鸟般后退了几步,但转瞬又强自镇定下来,看得朝微不由莞尔,“不不不,你想多了。”她的眸子慌乱地四处扫了扫,以为自己是落入了什么圈套之中,却见的确是只有朝微一个小女孩而已。
“不过,衣服是真的只有这种。”朝微笑着说。
兰涟望算是受够了朝微的这种恶趣味,言语也不再畏缩客气,“你的喜好真别致。”说完这句,却也没再拒绝,拽着自己潮湿的衬衣稍稍犹豫后,就那么在衬衣外面套上了厚厚的祭祀服。
“很好看。”朝微说。对面的女孩浅色的头发垂下来,与米色的袍子几乎融为一体,真是很漂亮的。
女孩却不买帐,缩回身体,厌恶地离得朝微远远的,恨不得能钻入地下似地蜷缩在门口。那恰巧是朝微经常呆着的地方,从这里往外看天空灰蒙蒙的,与远处贷色青山连为一体,空气中迷蒙着水雾潮湿阴冷的味道。天色却是亮的,光与影在特殊环境下交叠,营造出了光怪陆离的效果。女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也被那门外美景吸引,落在了遥远的山影上。“朝微是吧?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过了一会儿,才像是意识到什么,她嘟哝道。
穿着笨重古服的短发女孩报以浅浅一笑,“景色很美呢。”
“对啊。”女孩用手把浅色长发勾到一边,松散地扎了起来,“可惜离得太远,否则我真想去那边看看。”
“从那边望这里,也是一样的,都是小山头,哪里会有什么不同。”朝微的目光落在女孩一缕黏在白皙脖颈后的栗色发丝——看起来手感不错的样子。
女孩自然不服气朝微这种毫无情调的说法,她扭回头,“怎么就一样了,我可听白叔说起过,那座山上有神明,还有联通人与神的祈雨师昭朔一脉的后人,一到属龙日可热闹呢。”她眨眨眼睛,“虽然未曾见识过,但我妹妹提起过,不是谣言。”
“没有的事。”朝微的目光蓦地收回,语调冷硬而坚决,“这世上从来没有神明。”
女孩浮冰似的笑容也逐渐散失,像是被朝微的这最后一句话给吓住了似的。
朝微太久没见过这种有趣的家伙了,只是玩心一起,连带着说了不好的话,对女孩似乎很不礼貌,甚至有点过火。想到这里,朝微立在女孩身后再次开口,“抱歉,其实之前说的要告诉管理者是唬你的,而且刚才的话也过分了。”
看似道歉,可她的声音没参杂多少歉意,清亮而干净。
“只是一个人待得太久,想同你说说话。”朝微望着那浅色的一片,不知怎么就把这事情给捅了出去。不过既然说都说了,也就不需再多挂心。她走几步到兰涟望旁边,坐下来望着对方,“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再来。”
兰涟望有些吃惊,倒不是因为朝微的话,而是她突然发现朝微近距离看的面容竟是一点瑕疵都没有,浑然天成,她不能用已知的任何一个词来形容那种清秀。之前一直没有过多注意,现在一看才惊为天人。
“好……”望着对方漂亮的笑脸,兰涟望像是忽然被鬼迷了心窍。
朝微自然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一笑而过,“希望你有机会能去那里一次,应该的确是很热闹的吧。”
“当然!”兰涟望咧嘴一笑,“到时候也让你这个坐井观天的家伙一起去,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好。”朝微一愣,旋即轻笑道,“那时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01
女孩费了老大的劲好不容易才绕开守卫从小路进来。一进入木屋,外边的一切喧闹就都统统听不见了,屋里朝微沏茶的流水声倒是刁钻地钻进来。朝微还是同上次见到时一样,一身繁重的古代礼服,见她进来了才给了个笑来。
“给,喝吧。”朝微给她递了茶杯过来。
这日午间又是雨,兰涟望身上难免沾了不少水,又一次湿漉漉地坐在了地板上。她接过朝微的茶杯一饮而尽,感觉身上的寒气都散失掉了不少。这些天她本抽不开时间来此,但洗净的衣服确是必须要还,于是她便乘机跑了过来。
两人这才是正式意义上的第二次见面,与彼此都还不太熟悉,就那日离去后的种种细节交谈片刻后便沉默下来,朝微坐在桌边托腮望着对方,而女孩则继续盯着对面的那座青山。
奇异的是即使一言不发,她们也未感觉到有什么不适,这样的闲暇时光竟就整整持续了半个下午,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朝微望了望橘红色的晚霞,“明天看来是个好天气呢。”
“嗯。”兰涟望呆呆地应了声。
“不急着回家么,再晚山路就不好走了。”
女孩像是没听见一样,视线仍然固定在窗外的某一处,一点儿也没透露出要回家的意思。“朝微,你的家人们呢。”她忽然出声道,“这里怎么就你一个人?”
她话一出口才似察觉有何不妥,连忙试图补救,“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
朝微的眉头舒展开来,“你不需要道歉。”她用参了迷惑的目光望着兰涟望,“这不是什么不能提起的难事。”
兰涟望本还一脸焦急,听见了这句话后她的焦急也渐渐消失了,回到了一种空白之中,想出口的话也夭折在了中途。 过了一阵难耐的沉默后,兰涟望起身,“哈哈,那什么,要不我就先走了。”她挠挠头,表情不太自然。
朝微自然不会挽留她,毕竟她也担心再晚走夜路有危险。“路上小心,有空再来。”她转过头认真地说。
女孩起身,朝微也站起来回屋里为她取提灯,在她转身的一瞬,似乎是听见了兰涟望一声轻轻的叹息。
朝微的脚步一顿,她本不想让兰涟望离开的,但什么更重要她分得清楚,现在看来对方也想早些离开,那便更没了留下的理由。过了一会儿,她将灯交给兰涟望,“一定小心路滑。”她叮嘱道。
“谢谢。”对方回答
朝微目送那一抹微光渐行渐远,最后转了个弯消失不见,心下不舍却也没再多停留,她喜欢有其他人呆在这里,但没有也不是不能接受。更何况这个女孩虽然来得频繁,但毕竟有自己的家。
朝微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黑发,觉得它似乎变长了一点,“等你长到肩膀上,或许就是时候了。她念道。
她阖衣坐下,在她平常坐的那个位置,目光悠远,不知在望着什么。
天刚刚亮起来,朝微就觉得一股冷风袭来,她昨夜在门廊边上坐了一夜也未觉寒凉,却没挡住这一阵入骨风。天终究是凉了些,她放下手里的摇铃,回去换了一身更厚实的出来。
依旧一身月白,她发色如墨肤色如雪,搭上一身月白,尽数是冰冷的色调,冷得仿佛从雪山里出来,没了一丝人情味儿。
院里早就坐了一个人在等她,对方坐着轮椅背对着她,仿佛是听见了她出门的声音,立马就回过了头。
“朝微,好久不见。”他面带微笑地说。
他的脸庞很是清秀,一身洁白的祭祀服,内衬黑色长衫,头上是垂下的白色布艺流苏。
朝微见他呆在院中,有些惊讶,“你是?”她的记忆中根本没有这么一号人,何况她的小院已经根本就没有除了兰涟望之外的其他访客。
“朔月。”少年弯起嘴角,弧度恰好,既不给人生分之意也没什么温度,“你应该还记得这个名字。”他苦笑。
朝微确实记得,这是她小时候最亲近的伙伴的名字。但毕竟光阴如梭,她再想翻找自己与对方相关的记忆,却只有一片模糊了。
“嗯。”她沉吟许久,最终语出惊人,“说实话,关于你的事我不太记得了。”
对方一愣,然后了然的笑笑,眉眼间疏离淡了不少,“其实我也是,无论如何,非常感谢你的坦诚。”
说完这句话他摇动轮椅就离开了,朝微停顿了一会儿,“你来这里肯定有什么目的吧。”她语调平和,“不如说说看?”她对自称为朔月的家伙说。
对方的轮椅果真停了下来,少年转身,表情有些无奈,“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一方祭台上,“我觉得我丢了什么东西,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于是就遵从记忆中的你的名字来碰碰运气,可惜,看来运气并不眷顾我。”
朝微觉得有趣,这家伙简直太有趣了。
“那祝你能早日找到。”朝微说。
“借你吉言。”朔月笑笑,然后再没回头地离开了。
朝微则坐在院子里,一时间也是愣住了,脑袋里有些乱糟糟的东西压也压不住,她索性解开衣服,只留一件亵衣坐在那里,寒风帮忙吹尽了杂念,稍过一会儿她就能恢复成以前那个朝微。
她躺在那里,却忽然嗅到了水汽的味道,抬眼望天,阴云密布,果然又要下雨了。
朝微没能恢复成以前的朝微,身体到恢复成了以前的病态。不知何时她觉得头有些昏沉,再一会儿身体都没了力气,她蹒跚着取出摇铃,但这显然不会对她的病有什么帮助,她终于又一次感冒了。
她想起了前几天和兰涟望一同看到的晚霞,当时她还觉得一定不会下雨呢,结果天气果然非人力所能掌控。朝微拖着病怏怏的身子起身关窗户的时候不由得向外瞄了一眼,雨丝淅淅沥沥,落在地上哗啦哗啦,脚步声啪嗒啪嗒。
嗯?脚步声?
朝微确信这不是她自己发出的,她虽脚踏木履,但只要在屋内行走便从未发出过如此巨大且拖沓的声音。她转身,就见有几日没见着的兰涟望正别扭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难言的窘迫。
“你好啊,又见面了。”兰涟望沉默半响,最后说。她的视线局促地四处乱转。
朝微有些吃惊,先是礼貌地回复了对方,然后抬头望天。天空有些暗沉,雨丝淅淅沥沥,这家伙只在雨天出现,前一次还衣裳还可以理解,现在......果然又恢复成了以前的习性啊。
“请到这边坐下吧。”朝微伸手为对方引路,顺手又从衣架上抽了一块儿干毛巾递过去。“建议以后打一把伞。”她补充道。
兰涟望愣了一下,然后浅笑,“我尽力。”
朝微在离女孩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单手托腮望着她,对方擦干头发后拿着毛巾正犹豫是否还回来,就猝不及防的被她的目光捕捉,兰涟望的动作僵硬了下去,愈发不安起来。
真是的,明明就觉得与陌生人相处尴尬吧,还非要这么强迫自己干什么。朝微望着女孩不由这样想着,于是她收回了视线,“你的父母可能会更想你回家换件衣服,这样容易着凉。”朝微错开目光,这有极大纰漏的客气话不知女孩能否察觉。
谁知她好意推对方一把,顺势让她合理告辞的想法竟似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对方神色一暗,看起来不太开心,但局促反而少了许多。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朝微问道
兰涟望摇头,“多谢,的确出了一点小事,家里现在没人。”
“啊,这样——”朝微接过话头,“想听一个传说么?”
她觉得对方望向自己眼神骤然松缓了许多,真是的,这家伙为什么要这么戒备自己啊。朝微自认为如果自己要害她,早就动手了,哪儿用等到现在。
“洗耳恭听。”
“传说在遥远的上古时期,有一片土地,地上有一座山,山......”
“山里有一座庙是吧,我都知道下文啦。”兰涟望抢着接话,“你这个故事太久远了。”
朝微微微一笑,“也是。”
兰涟望像是被这个故事打开了话匣子,哇啦哇啦地跟朝微说了半天与它类似的段子。朝微在一边认真地听,这种与人交流的感觉她甘之如饴。不一会儿,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声响越来越大,朝微皱了皱眉,看来雨越发大了,是应该留对方借宿一晚还是催促对方赶紧回去呢。
一声炸雷轰隆而至,蓦然打断了兰涟望的叙述,她身子一抖,竟像是被吓到了一般。
“你怕雷啊。”朝微饶有兴致地问。
兰涟望点点头,“嗯,而且,看起来是时候回去了。”
“不过你家里也没人吧。”
女孩起身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却又毅然决然地站起来了,“没事,这会儿他们应该回来了。”
她犹豫了一下,“不过不麻烦的话能否请你借我一把伞?”
朝微无奈地听着对方强忍害怕的回答,但她也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了,“当然可以,伞可以随意拿。等等,我送你。”她叫住已经撑开伞准备出门的兰涟望,也从伞架上取了伞。
两人冒着大雨走至山脚,朝微停下脚步,“路上小心。”
兰涟望闻言回头望了她了一眼,朝微一惊,然后女孩就轻快地转身离开了。
朝微撑伞站在原地,回想着刚才兰涟望的那个眼神——像是初春的冰凌*一样浸满了寒意。
之后的几个星期,朝微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虽说那次暴雨出门后感冒愈发重了,但所幸好得快,没几天就恢复了健康。兰涟望没有再出现,虽说最近没下什么雨,土地都干涸了些许,但朝微内心还是希望她能来。
毕竟只在下雨天出现不是什么好事,总要淋雨。
朝微完成了打扫任务后,坐在常呆的位置出神,空气异常干燥,但是不热,憋闷得可以。太阳挂在天上,连一抹云都没有,是难见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