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爷爷，每天清晨都会泡一杯浓茶，然后带着他的茶，去包子铺或者烧饼店吃个早茶，吃完早茶便会到麻将桌上酣战一天。大抵365天，有300天他的生活都会如此规律，唯一不规律的，大概就是每天吃饭时奶奶都要好好搜寻下爷爷的战斗地点是在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家。就这么一个已经去世三年多的糟老头子，我怎么会梦见他呢？
爷爷是个干巴巴的黑黄黑黄的驼背的农村瘦老头子，他每天都会抽一包烟，喝一瓶酒。他说，他从三岁开始就开始抽烟了，烟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了。我不喜欢爷爷，嗯，从小就打心眼里不喜欢爷爷。妈妈说，我出生的时候爷爷本来打算杀了猪圈里的猪，一看到是个闺女吧唧吧唧抽了一顿烟就不杀了。妈妈说，我小时候每天都要吃牛肉，刚在爷爷那里上幼儿园没几天，我就吵着闹着要回家，因为在爷爷家没有牛肉吃。妈妈说，爷爷年轻时每天都要打麻将。有天晚上大雨，屋子漏得没法住，爷爷要赶着打麻将又不得不急匆匆地修补屋顶，结果不小心从屋顶掉下来，摔断了腰，但丝毫不影响爷爷去麻将桌上大战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才感到腰疼送到医院却被告知已没法治愈。从此爷爷腰就驼了，工作也丢了。妈妈说，她嫁给爸爸的时候，爷爷家非常非常穷，新婚第二天还没起床就有人来催债，她跟着爸爸还了好几年债。爷爷四十岁就不工作了，每天打麻将，每个月生活费爸妈和伯伯出，柴米油盐姑姑们出。妈妈说，爷爷眼睛不太好，打麻将不挑人也不在乎大小，每次打麻将都输，输没了就会问爸爸伯伯要钱，甚至有时候问姑姑们要钱。妈妈说，有次奶奶感冒了，爷爷打了三天麻将没管奶奶，后来被邻居叔叔发现送去了医院，奶奶已从感冒变成了肺炎。妈妈说……我知道妈妈说的一点夸张成分也没有，那就是我的爷爷。所以我从小就很少去爷爷家，我不喜欢我的爷爷，我不喜欢那个驼背的，有着黄黄的指甲，笑起来一口黑黄黑黄的牙，有着烟臭味，不爱干净的爷爷。就这么一个已经去世三年多的糟老头子，我怎么会想他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爷爷就爱开玩笑说，你是我最大的孙女，我以后只能享到你的福咯。 所以，爷爷待我跟别人终究是有些不同的，但我固执地认为那只是一种等价交换，为的是以后我能多多孝顺他。初中的时候，我看到别的小朋友有弹弓玩，我吵着爷爷说我也想要，爷爷花了一天的功夫，砍树枝做了一个很大的弓箭，可惜我拉不动，玩了几分钟便扔了。高中时候，有些叛逆和调皮，每年过年总会因为一些事被爸妈狠狠揍一顿，爷爷总是那个悄悄躲在一边哭的那个人。刚上大学的时候，爷爷早上睡不着觉，经常会五六点钟给我打电话，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喜欢睡懒觉，早上会有严重的起床气，经常会把爷爷训一顿，几次之后爷爷再也不那么早给我打“骚扰”电话了。后来，每逢逢年过节的那个早晨九点左右，我都会接到爷爷的电话，问我回不回家，回家想吃些什么。爷爷知道我爱吃野生的鲫鱼，知道我爱吃农村土灶和铁锅烧出来的肉，知道我爱吃散养的小公鸡。爷爷不种地，不种菜，却钓得一手好鱼，每年还养很多只鸡，他自己却不吃鸡不吃鱼。爷爷知道我爱放鞭炮，每年过年会多买好多，嘴上说要我多付钱给他，却从来不会因为我用鞭炮炸了他缸炸了他的锅碗而责备我一句。13年，我终于工作了，那年中秋回家跟爷爷聊天，爷爷满是开心和自豪，逢人就夸他那个孙女。那年国庆，我第一次用自己的工资给爷爷买了烟，还是很便宜的大前门。回去给爷爷后，爷爷却一直要给我烟钱。那天，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我的爷爷。那天晚上，我跟爷爷进行了大概这辈子最长的一次谈话：
“爷爷，你怎么这么瘦呢？”
“可不是吗，我只有83斤。”
“爷爷爷爷，你的指头真细长好看，你看，比我的手指长好多好多呢～”
“爷爷，你手臂上的皮肤怎么了？”
“乖乖肉，你看我腿上的皮肤更恐怖呢。”
“爷爷，以前你打电话给我，我有起床气，总是凶你，但是我控制不住，你以后可以发给我爸妈……”
“乖乖肉，我知道打电话给你会贵些……”
“爷爷爷爷……”
“爷爷爷爷，我饿了，我们去煮点花生米菜粥吧……”
那天晚上我们两打着电筒，去田里摘了清菜，爷爷给我煮了最后一顿……10月8号，爷爷被查处癌症晚期……后来，爸妈说不能告诉爷爷病情，要让爷爷最后的日子过得开开心心，所以你们也要装作不知道少回家。后来我又回家了看了一次爷爷，爷爷已经瘦得连体温计都夹不住了。爷爷一直很清醒，精神也很好，妈妈问爷爷需要我回来看看吗？爷爷说，我刚回去过，不要老回家，工作要紧。11月12日，爷爷永远地走了，走的很突然……姑姑说，爷爷走的那一天，爷爷只提到了我，有一句话他说了三遍“璐璐(我的小名)这个坏怂，嫌家里不好，都不回家……”
爷爷经常说，你刚上幼儿园的时候，不敢去，你坐在里面，我坐在外面，我一走你就哭，所以我是你的老同学，你是小同学……可是爷爷，这么多年，我没敢跟您说您提到一脸幸福的事情，我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我跟爷爷在一起的日子非常非常少，大学之前一年只回去一两次，大学之后即便稍微多些，也很少在爷爷奶奶家过夜。我对爷爷的记忆，基本都是零星的片段……我记得爷爷很擅长抖空竹，我记得爷爷说，我的杯子只有你能碰，我记得爷爷喜欢叫我乖乖肉，我记得爷爷说我想去上海看一眼，哪怕跟着门口的班车一去就回，就看十分钟，可是我最终也没能帮您完成心愿……
我有一个在别人眼中过于完美的外公，又有一个在别人眼中过于糟糕的爷爷。我相信了太多别人眼中的爷爷，而没有用眼睛去好好看看您。我的爷爷，或许您真的对不起其他人，但是您把您能给的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世界上最不能等的事情就是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就是这么一个已经去世三年多的糟老头子，我怎么能不想他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