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许云辉
一顶儒巾风雅,一袭白衣飘逸,一把折扇潇洒,如一朵风中秀菏挺举,秋分晨曦中,周邦彦携手岳楚云,漫步龙山顶(明始名玉皇山),赏青石小径旁花木扶疏怪石嵯峨,听岚雾缭绕处樟柏苍翠鸟声啁啾,俯瞰杭州秀丽雄奇景象:北眺西湖,三面云山,一水抱城,断桥静卧,平湖泛波,柳浪翻舞,自在黄莺翩翩飞,天门双阙拔地起;南瞰钱塘怒潮奔涌,潮如千军吼,涛似万鼓鸣,壮美天下无。“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周邦彦怅然吟诵白居易名句,明亮的眼眸布满离愁,俊朗的面容镌刻别恨。从此,怀古羁旅、寄情风月、咏物抒怀,成为这个“大晟词人”词作的主旋律。他为小鸟依人般的岳楚云拭去眼角的泪:“七妹,西湖再美一湖水,钱塘纵狂一条江,美成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化龙翔。此去京师,自当尽展所学,扬名天下。七妹且静候佳音,美成定有凤冠霞帔迎娶之日!” 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北宋嘉佑元年(1056年)出生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钱塘(今杭州),其父周原据《诗经.羔裘》“彼其之子,邦之彦兮”与晋陆机的“邦彦应运兴,粲若春林葩”为其取名邦彦。周原终身未仕,以布衣终其身,然家学渊源,对诗书典籍顶礼膜拜,“家有藏书,清晨必焚香发其覆拜之。有笑者,辄曰:'圣贤之道尽在是,敢不拜耶?’”(《墓志》)。良好家境与家教,使周邦彦“性好音律”,与词曲结下不解之缘。他天性聪颖,自幼“博涉百家之书”、“涉猎书史",西湖美丽的山水和汹涌狂放的钱塘潮时刻陶冶洗涤着他的心灵。弱冠时的周邦彦风流倜傥,才华出众,"诗文之外,兼善书法"(《清真先生遗事》王国维)、"笺奏杂著,皆是杰作"(南宋张端义(《贵耳集》)。年少成名者,难免恃才傲物,放旷不拘,因此不仅流连勾栏瓦肆依红偎翠,更与营妓岳楚云情投意合,小妹妹唱歌郎填词,前期代表词作《花心动》、《青玉案》等充满“玉体偎人情何厚,轻惜轻怜转唧溜。”之类的低俗色情词句,以至颇受物议。(《宋史.本传》道他:""疏隽少俭,不为州里推重","《东都事略·文艺传》说他:"性落魄不羁”。可见,出没于杭州青楼楚馆的周邦彦,的确是个放浪形骸的问题青年。 宋元丰二年(1080年),京都传来喜讯:朝廷把原定招收一千名太学生的定额,扩大到二千四百人。进入太学参加科考以备仕取,是北宋读书人的为官必经之道。周邦彦早已不甘蛰伏杭州一隅,粉脂堆里挥霍青春,于是毅然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运,告别年少轻狂的荒唐,作别西湖钱塘的云彩,离别俏语娇音的姑娘,一举考入太学,"布衣西上"京师。这一去,钱塘少了一个多作富贵风流之词的文学浪子,北宋出了一个“负一代词名”的“集大成者”。 汴梁作为中原胜地,本已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又经北宋百余年苦心经营,雕梁画栋美仑美奂,花开四季繁花似锦,王安石新法全面施行更如锦上添花,皇城空气中洋溢着蓬勃向上的新气象。周邦彦到皇城,好比凤凰舞九天,蛟龙入大海,““游太学,有俊声 ”。京师的恢弘气度,宏伟繁华,汴都的宏伟繁华,时刻刺激着他满腔的创作热情。他必须用如椽大笔歌颂这个伟大的时代和这个古老而年青的城市。元丰六年(1083)七月,在朝廷举办的主题为“讴歌新法”的征文活动中,周邦彦文思飞扬,呕心沥血,“颇颂新法”的成名作《汴都赋》“期月而成”。《咸游临安志·人物传》载:“元丰中,献《汴都赋》七千言,多古文奇字。”文章不遗余力地赞颂了在英明皇帝领导下、经过新法洗礼后古都焕发出的蓬勃生机:“......大哉炎宋!帝眷所瞩。而此汴都,百嘉所毓。丰乐和易,殊异四方之俗,庙郊社稷,百神之祀,天子奉养,群臣稍廪之费,以至五谷六牲,鱼鳖鸟兽,阖国门而取足。仁风冒於海隅,颂声溢乎家塾。赤子云望而风靡,英雄螽趯而蝇附。玉帛骏奔者万国,冠冕充塞乎寰宇......"据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载,本次征文活动,“以太学生献赋颂者以百数,”但惟独周邦彦的杰作使宋神宗十分受用,认为“独邦彦文采可取”。《宋史.本纪》亦载:"神宗异之,命侍臣读于迩英阁,召赴政事堂,自太学诸生一命为正。”皇帝龙颜大喜,破格提拔周邦彦为大学教导处主任(太学正)。正等待科考进入仕途的周邦彦,被陡然从一介寒士擢升为中层领导干部,自然"声名一日震耀海内"(南宋胡楼钥《清真先生文集序》),从此过上惬意潇洒的“上马人扶残醉”的幸福生活,尽情与《玉楼春》里“大堤花艳惊郎目,秀色秾华看不足。”的美貌灵秀女子寻欢作乐。正因了他对词孜孜不倦的追求创新,才有“词至美成,乃有大宗......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周邦彦创作《汴都赋》,绝非无良文人的政治投机,而是一个热血青年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的一曲引吭高歌,更是牛刀小试锋芒初露的清凤之声。所以,他虽然一飞冲天,却并未再接再厉歌功颂德。他的词集《片玉集》(亦称《清真集》)不仅“集中又无一颂圣贡谀之作”(王国维),更无和韵、步韵的应酬之作,始终保持着文人的清高节操与风中疏荷挺立的那份“清圆”意味。《汴都赋》因“多古文奇字”,佶屈聱牙、冷僻艰深,使“左丞李清臣读于迩英阁”也只能“多以偏旁言之,不尽悉也。”如此曲高和寡,显示出的是他“博文多能”(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而在流行歌词领域,他也是深受追捧的一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侍女知美成词为可爱。”(南宋陈郁《藏一话腴外编》)。飙高的人气并没有带来相应的官职,反而授人以柄,微词不断,以至在领导岗位上连续五年原地踏步。但生性疏散的他依旧乐此不彼,政治上不思进取,醉心于诗辞歌赋的研究:“居五岁不迁,益尽力于辞章”(《宋史.本纪》)。 春风得意的周邦彦未忘旧情,曾重返杭州寻找岳楚云。然钱塘难觅倩影,西湖不见芳踪。原来,岳楚云已据宋制,五年官妓期满从良别嫁远去。宋朝王灼《碧鸡漫志 》载:周邦彦心灰意冷,几日后强打精神,赴杭州太守为他准备的洗尘宴。酒入愁肠愁更愁,忽听歌女即席演唱:"朝云漠漠散轻丝,楼阁淡春姿。” 这正是周邦彦与岳楚云泪别时为她而作的《少年游》。他抬起醉眼端详歌女,一颦一笑,竟然极似岳楚云。仔细查问,恰为岳楚云之妹。周邦彦感慨万千,趁着酒兴写下了著名的《绛唇曲》,倾诉对恋人刻骨铭心的思念和一往情深。作为时常走马章台“赢得青楼薄幸名”的周邦彦,可谓情真意切,殊为难得。 1085年,宋神宗去世,高太后垂帘听政,罢黜新政,起用旧党。以一赋成名的周邦彦处境可想而知。两年后,他被迫开始了漂泊的京官外放生活:先被贬庐州教授,次年徙荆州,元祐八年(1093)改任溧水知县。动荡生活固然使他深刻体会到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但也拓宽了视野,更深切体味到羁旅别离况味。疏散豁达的文人天性使他淡化了物化环境,少了失意文人惯有的怨天尤人,多了道家老庄的旷达洒脱。他以“淡泊自甘”,自得其乐,安天知命。南宋强焕为毛晋汲古阁本《片玉集》作序道他:“有亭曰‘姑射’,有堂曰‘萧闲’,皆取神仙中事,揭而名之,可以想象其襟抱之不凡。”。词作《满庭芳》就创作于此,借描写江南初春景色,抒发对飘摇羁旅的悲慨。 周邦彦素以“风流自命”,即便在孤寂苦闷的溧水任上,也善于为情感寻找新归宿。南宋学者王明清在《挥尘余话》载:“周美成为江宁府溧水令,主簿之室,有色而慧,美成每款洽于尊席之间。世所传《风流子》词,盖所寓意焉。新绿。待月皆簿所亭轩之名也。”溧水县办公室主任的侍妾,美丽聪慧,才貌双全,且弹得一手好琴。周邦彦在主任的家宴上见到她后,惊为天人,一见倾心。随后经常找借口在一起把酒言欢,畅谈诗词歌赋,人生理想,还专为她创《风流子》,把男子对伊人的渴望思念通过想像表达得淋漓尽致。但毕竟她已名花有主,所以后人对周邦彦以权谋私的风雅行为及《风流子》评价不高:“此词虽极情致缠绵,然律以名教,恐亦有伤风雅已!” 高太后薨,宋哲宗亲政,复起用新党,因一赋而被贬"浮沉州县"十余年的周邦彦得以落实政策,升任国子主簿,于绍圣四年(1097)重返帝都。适逢权焰熏天的庆寿,文武百官皆往祝贺。周邦彦初返京城,也不可避俗地献上祝寿诗。蔡京久仰周邦彦才名,又见诗中有“化行禹贡山川内,人在周公礼乐中。”之句,大喜,为他积极奔走,安排觐见。不久,宋哲宗在崇政殿亲切接见了这个饱受流离之苦的著名才子,令其面诵《汴都赋》。周邦彦毫无准备,且年长日久不复记忆,只得将原作与赋表一并献上。皇帝早年就读过《汴都赋》,今见原作,更爱其才,亦被《重进汴都赋表》中的:“臣命薄数奇,旋遭时变,不能俯仰取容,自触罢废,漂零不偶,积年于兹。”遭遇所感动,任命他为秘书省正字。宋徽宗即位后,周邦彦步步高升,“历校书郎、考功员外郎,卫尉、宗正少卿,兼议礼局检讨,以直龙图阁知河中府。徽宗欲使毕礼书,复留之。逾年,乃知隆德府”(〈宋史.本纪>)。宋徽宗安排他主持编修礼书,周邦彦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干得有声有色,得心应手。当奉命调任河中知府时,朝中竟无人可以接替他。皇帝亲自出面做他的思想工作,挽留他完成礼书编修重任后再走。周邦彦学识之渊博,帝王对他之恩宠倚重,可见一斑。 圣眷如此厚宠,下臣自当感激涕零,粉身碎骨以报皇恩浩荡。偏偏这周邦彦是个异类,非但不投桃报李,反而持操守节,直颜犯上。宋周密在《浩然斋雅谈》中载:赵佶热衷于群臣禀告在他英明正确领导下大宋各地如何“祥瑞沓至”,鼓励读书人尤其是国家公务员积极创作讴歌太平盛世的作品。他心底最盼望的是周邦彦能感恩戴德带个好头,再写出《汴都赋》那样重量级的传世佳作,“将使播之乐府”。周邦彦对皇上的旁敲侧击装聋作哑,万岁只得拉下脸来开门见山。周邦彦梗直地一口回绝:“某老矣,颇悔少时轻佻之作。”臣子做到这份儿上,实在有些张狂。不久,某个与周邦彦素有嫌隙的同僚,亲眼看见他不仅继续创作“轻佻之作”,还在筵席上为歌妓赠词,便如实向组织做了汇报。蔡京在合适的时机又给赵佶上了点儿眼药。皇帝秋后算帐,将他轰到隆德府(今山西长治市)任知府兼教育局长。虽说眼不见心不烦,但皇上一想起这事儿就添堵,政和五年(1115),又令年届花甲的周邦彦长途跋涉“徙明州”(今浙江鄞县)。次年,皇帝火气消了点儿,念他虽冒犯天颜,但毕竟是书呆子犯倔,且此时的艺术研究所“大晟府”非常需要一个特殊人才来掌管,而精通音律的周邦彦无疑是不二人选,艺术家赵佶既往不咎,将他召回京城,“入拜秘书监,进徽猷阁待制。” 史载周邦彦“妙解音律”,曾据“曲有误,周郎顾”典故,于词中自称“周郎”,又将府邸题名为“顾曲堂”。“邦彦好音乐,能自度曲,制乐府长短句”(<宋史.本纪>),宋徽宗任命他为大宋音乐研究所所长,“提举大晟府”,周邦彦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不仅努力拓展音乐领域,潜心研究填词技巧,“依月用律,月进一曲,不断创制新声”,还创制不少新词调。如《拜新月慢》、《荔支香近》、《玲珑四犯》、〈兰陵王〉等,其中以《六丑》最为著名。〈六丑〉“千回百折,千锤百炼”,据传李师师为宋徽宗演唱后,精通音乐的宋徽宗品匝出了个中妙韵,问谁为之?李师师答:“此曲名《六丑》,为周邦彦所创新调。”宋徽宗召而问:“为何取名《六丑》?”周邦彦道:“这首词共犯六种宫调,是音乐中极美、极难唱的调子,上古的颛顼高阳氏有六个儿子,品行高尚而相貌奇丑,故用来比拟词牌。” 正如一进京城作《汴都赋》是为讴歌时代新气象而非谋取进身之阶一般,周邦彦二进京城为蔡京献祝寿诗也无非是随大流之作而“不因是求进”。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考:“先生于熙宁、元祐两党均无所依附”。此番三进汴都,蔡京虽仍一手遮天,周邦彦却“虽归班于朝,坐视捷径,不一趋焉。”他以布衣入京,凭《汴都赋》名动天下,神宗异之破格擢升,“哲宗即置之文馆。徽宗又列之郎曹,皆以受知先帝之故。以一赋而得三朝之眷,儒者之荣莫加焉。”(胡楼钥《清真先生文集序》)。他一生于皇城三进三出,虽然也算是坎坷困顿,但较之苏轼王安石等迁徙流放,就显得波澜不惊。相对平淡的生活经历,决定了他词作思想内容狭窄,而只能“言情体物,究极工巧”,在艺术手法上精益求精。所以明王世贞在《弇州山人词评》中一针见血评价其:“美成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 。”王国维推崇他:“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耆卿似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子之流,南宋惟一稼轩可比昌黎,而词中老杜,非先生不可......两宋之间,一人而已。”。这个远离政治风云的纯粹艺术家,“盖文人脱略,于权势无所趋避。”(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恬淡潇洒如词中那在水面轻滑圆润、清雅挺俏的荷花,自由自在绽放在自己创造的艺术天地间。 周邦彦在艺术研究所“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鹤冲天》)的滋润日子仅仅过了两年,就三出帝都,任真定知府(今河北正定)。重和二年(1119),改顺昌知府(今安徽阜阳),一年后奉命徙知处州(今浙江丽水).此时他已经65岁高龄,难忍颠簸之苦,请求退休,政府批准,为奖励他,提举南京(今河南商丘)鸿庆宫,这是宋朝专门为退休老干部特设的只领工资不干活的老干部活动中心。因方腊在睦州起义,周邦彦只得经杭州渡江到扬州,辗转到了鸿庆宫。宣和三年,当故乡“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时,清秀风荷周邦彦黯然凋萎于鸿庆宫斋厅,“年六十六,赠宣奉大夫。”〈宋史.本纪>。 与周邦彦同时的张炎在《词源》中高度评价他:“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周邦彦作品,不仅新作一出轰动一时,更风靡整个南宋。张炎曾在《国香》序里记杭州歌妓沈梅娇能唱周邦彦的《意难忘》和《台城路》,在《意难忘》里提到苏州歌妓车秀卿能“歌美成曲,得其音旨”;南宋毛幵在《樵隐笔录》中说:“绍兴初,都下盛行清真‘咏柳’,西楼南瓦皆歌之”;南宋吴文英在《惜黄花慢》词序中说:“次吴江小泊,夜饮僧窗惜别,邦人赵簿携小伎侑尊,连歌数阕,皆清真词。” 龙山顶,西湖秀美依旧,钱塘汹涌如初。两鬓霜雪的岳楚云含泪凝望西天的晚霞,吟咏着周邦彦的《苏幕遮》“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恍惚中,她看到翩翩渔郎周邦彦,轻摇桨楫荡小舟,缓缓驶入她心中那泓荷花塘.荷塘上,一一风荷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