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他怀揣满满一布兜还挂着晶莹透亮的露珠的西红柿,踏上弯弯绕绕的山道,去看望病重的女儿。
走了十几里山路,终于赶在日头毒辣辣地扑下来时进了门。那时他的女儿已骨瘦如柴,像一根烧火棍,直挺挺躺在炕上。他侧身坐在炕头,垂着头用破旧的袖口缓缓擦拭西红柿。良久,小心翼翼递过去一个,才发现女儿脖子不能动了。他轻轻唤了一声女儿的小名,发出的声音细小如蚊,似乎只有他听得见,而后东一句西一句,亳无厘头扯着家长里短给女儿听。当日头从头顶一路斜斜向西边坠去,晚霞染红了小半边天,他起身掸了掸裤脚的土准备离开,只听见气息奄奄的女儿从干裂的嘴唇挤出了三个字:“爹,我饿。”
他一路踉跄走出村,跌倒在村口颤颤巍巍的那半堵墙下,浑浊的泪猝不及防地滚出眼眶,悄没声儿地流过皱纹纠缠的脸。他哽咽着,嘴里不住地嘟囔,他的悲伤像沉淀了许久的淀粉似的,浓重且不可分解。傍晚的风尖叫着,将村口的老杨树摇得呜呜叫,也在他沧桑的脸上肆无忌惮的划拉着。
不久,他的女儿病逝,至死,也未查清是何病。他气不过,可除了和女儿婆婆大吵一架之外也别无他法。他丢给女儿婆婆的最后一句话是:人不是一下饿死的,是慢慢饿死的。
二十多年后,他年近八十,子孙满堂。屋前屋后,宽敞明亮。儿子欲新盖几间库房,门前的一堵旧院墙被拆得剩了半堵。那日,目送儿子开车远去,他悄悄戴上草帽偷偷溜出院门帮儿子拆墙。墙根的土被刨出了不少,他试着推了一把,墙还是纹丝不动。不禁苦笑着自言自语道:“老了,没用了,连个土墙都推不倒。”弓着背拖着铁锹颤悠悠地回屋,猛然想起草帽还搁在那半堵墙上。
那半堵墙在他拿了草帽还未及回身的时候突然倒了。众人将他从土中扒拉出来时,他已没了呼吸,手中紧紧捏着草帽。土填满了他脸上的沟沟壑壑,一块夕阳落在他安静的脸上。
曾经的半堵墙倾听了他所有的悲怆,如今的半堵墙淹没了他所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