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只手确实跟一般人的手不同:手掌好像四方的,指头粗而短,而且每个指头都伸不直,里外都是茧皮,圆圆的指头肚儿都像半个蚕茧上安了个指甲,整个看来真像用树枝做成的小耙子。”
——出自《陈秉正的手》
他也有这样一双手,因为这个,即便已过而立之年,我依然记得住这篇中学课文里的描述。那双手粗糙但是很暖,会各种“海活儿”,所以总是皴裂;会各种“机器维修”,所以指甲里总是有一种淡淡的机油味儿;会做好吃的“红烧鱼”和“辣子面条”,没有指甲剥蒜都是我的事儿;替五保户出头,揍过街头混混;但是这一双手从来没有因为生气落在我身上。
他爱笑,笑起来像成龙。高中住校的时候,他去看我,同宿舍的同学一边分享着他带来的各种美味,一边悠悠的说:“你和大叔的眼睛长得真像,一笑就很暖。”从那以后,我经常会一个人对着镜子笑,希望从中看到一点点他的样子。
他的身形不算太高,175左右,但很结实。小时候跟妈妈去值夜班,总是赖着他背着回家,厚厚的背,又暖和又舒服。
他说话声音洪亮,透着让人踏实的真诚劲儿,和他走在家乡的小镇上,总是笑着和遇到的熟人打招呼,热情又实在。
他走路不快不慢,恰恰能将敞开的衣襟稍稍的带起一阵风;
他偶尔抽烟,身上总是有淡淡的烟草香混着荷尔蒙的味道,我闭上眼睛也能分辨的出,那是父亲的味道。
初中的时候,青春期撞上更年期,家里两个女人的战争经常一触即发。有一年冬天晚上七点多,天已经黑的像个狗皮帽子。娘亲尖利的嗓音再一次挑战耳膜,不讲理的情绪让我瞬间想逃离家。我冲下楼,顺着景观河往南深一脚浅一脚的跑,绕到楼后还能听见娘亲在家里摔盘子的声音。一时间各种悲伤的情绪,各种电视剧里的情节都涌了上来,一边跑一边哭,心里满是鼓鼓的气,其实也并不知道在气什么。跑了不远突然听见后边有人喊我乳名,我转身看见一个不是很清楚的身影正大步向我跑过来,即便看不清楚我也知道那是他。一瞬间满肚子的委屈找到了去处,蹲下来放开声音大声哭起来。他跑过来嘿嘿笑着,蹲下来轻轻给我拍着后背,给已经哭的嗝气儿了的我顺气。等我发泄够了,他说:“你妈现在身体不好,你要谅解她,她不是故意的,你这样跑了她也很难过。”给我擦眼泪,嗔怪我要皴了脸。之后,那只手大大的手掌把我的手整个包在里边,带我回家,心里莫名的理解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之后很长时间,我再也没有和娘亲起过冲突。
高中时,我考上省里的重点中学,全封闭式,一个月回家一次。学校里伙食不好,我从小体弱,每次回家娘亲都会准备各种食物带回去,调剂学校食堂的单调,然而即便这样也顶多支持一个周左右,所以很多有条件的同学家里都会半个月的时候家里人过来送点好吃的。高二那年,初雪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因为前几天家里刚托同学的家人捎来了很多东西,所以心里并没有什么期望,而且小镇上的中学高压学习的氛围,生日之类的并没有被渲染的那么隆重。雪从傍晚的时候开始大了起来,第一节晚自习刚下课,就听见学校喇叭里喊我的名字,学校门口有人找我。我一步三滑的飞快跑到校门口,隔着老远就看见路灯下一个穿着军大衣带着头盔的人,我知道是他。隔着铁门,他嘿嘿的笑着,先把手套摘下来给我戴上,然后从摩托车后座上的保温箱里掏出一个布袋,里边装的我爱吃的炸带鱼、辣子鸡块、炒鱿鱼,打开已经不是很热了。他说:“刚出门雪就大了,开车不敢太快,到学校的时候正好刚打上课铃,等了一节课都凉了,回去放饭盒里用热水温温再吃。”说完又从保温箱里端出了一个生日蛋糕,让我惊喜不已。我一直都记得那个场景:昏暗的路灯,大雪洋洋洒洒的下着,隔着大铁门,他蹲在地上,蛋糕放在他腿上,用军大衣遮着给我点了一支蜡烛,让我许愿。看着大衣上满是雪花,在校门口整整等了一节课的他,17岁的我哭的无声无息。
上大学,放暑假回家。坐了一宿绿皮火车累得我回家倒头就睡,迷迷糊糊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睁开眼看见他提着两个蛇皮袋子小心翼翼的进门。看见我醒了,他乐呵呵的过来我床前,大手轻轻捋过我的头发,嘴里说着:“俺闺女回来了,脸都瘦了,快起来吃海蛎头。”满眼满脸都是慈爱,那时我发现一向如山的他好像开始温柔了起来。然后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在他带回来的各种海鲜大餐中度过,满足我离家在外油水不多的馋虫泛滥,这种日子一直延续到我出嫁。
后来,我一个人漂在外边打拼,每个月都会收到他的接济,每次和娘亲打电话,都能听到他在旁边叮嘱不要舍不得吃,不要什么事都逞强。再后来,开始为我的终身大事着急,心里冒火,却从来嘴上不催我。
2013年5月,我带先生(那时还是男朋友)第一次回家让他看看,他很开心,开着车带着我和先生去奶奶家,去姨妈家,带着先生各家亲戚转,家宴之上得意的神情都在笑纹里一条一条毫不掩饰的绽放着。
2013年6月,我和先生大婚,前一晚他一遍遍检查第二天要穿的衣物,要走的流程,要注意的礼节;第二天一早,看我化妆,喂我吃“上轿饺子”几度哽咽不能进行;婚礼中,我挽着他的胳膊,他拉着我的手,郑重的把我送到先生的身边,一转身,泪水在他的笑纹里缓缓的爬。
2013年7月,我和他今生的缘分嘎然而止。我婚后不到一个月,他享年55周岁。
题外话:2013年1月,我在济南准备回家过年,接到娘亲的电话说他在市医院。心里感到不好,一夜狂奔回家,大夫告知:肝癌晚期,无手术条件。春节,一家三口在医院里度过,正月初一早上,我给他穿新衣问他新年愿望,他说:“我想看你嫁人。”我跑到住院部开水间嚎啕大哭,恨我自己没有早日找到佳婿让他享受天伦之乐。我向身边所有的好友求助,为我找一可靠之人,要求:不嫖不赌,孝敬父母,车子房子都无所谓。4月1日,经朋友介绍遇到先生。家中一应事项没有对先生隐瞒,先生没有顾虑接纳我,5月和先生回家征求他的意见,6月大婚,7月,先生与我床前侍奉他12天,后回济南处理紧急事项,等我再次回家当晚,他走了。
那晚暴雨突然而至,天边一片橙色的的火烧云,我拖着行李箱站在病房门口心里莫名麻麻的发慌。我守着他一点点给他推拿,他用手轻轻的拍着我的肩,表情平静。
我问他:“你感觉舒服点吗?”
他说:“我觉得还行~”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很想他。
� (文/苏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