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冬月之恋
傍晚,天色暗下来,萧瑟的秋风吹过,让人顿生寒意。在路过天桥的一个路口时,我远远地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站在青石板的台阶中央,我下意识地觉察到,那是名乞丐。
他挑着一副担子茫然地站在那里,有十几秒钟泥塑木刻般地站着,岿然不动,仿佛在思忖着下一步的行动。担子的两头是两个用破旧的军绿色毯子裹成的巨大包裹,那里面大约是他全部的家当了。中等的身材,腰板挺直,上身披着件灰色的破斗篷,衣摆的下角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下面露出他的两条赤裸的腿,两腿从上至下似乎一般大小,黑黢黢的,圆滚滚的,能清晰地看见小腿肚深上如蚯蚓般蠕动着的突起的青筋。他的年纪似乎让人猜不透,看上去五、六十岁的样子,头发浅灰而杂乱,却未见斑白。
啊,那脸竟是一张我熟悉的脸,虽然岁月的犁铧在那满是皱褶的面颊上留下道道斑驳的印记,但那眼睛,那神态依然没变。长条的眼皮,细小的眼睛,眼角的鱼纹尾里流露出一丝天然的笑意;黄白相间满是菜色的脸,在经年的风霜里露出疲惫的苦态;嘴角微微向上撇着,平添了一分滑稽。这么一个一身奇特装扮的人让人疑心他是突然从哪个原始部落里跑出来的土著人呢。是的,没错,他一定是我儿时见过的那名乞丐。
我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了二、三十年前的那个偏僻的山村。
那一年我们家还没搬到城里来,住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山村里。有一天,村里忽然来了位乞丐,那便是我现在看到的他了。他那时还年轻,二、三十岁的样子,穿着身破旧的黄褂,满面红光,眼睛眯眯着,老在眨,脸上又似乎总存有一丝笑意,俨然向人诉说着他无奈而无辜的身世,向人昭示着他对自己乞丐身份的木然与超脱。
他挑着一副担子,夹七夹八的东西挂在上面,叮叮咚咚地摇摆。他大约走了几百里的路程,他匆匆忙忙地赶路,恍然不知自己到底要到哪里去,那注定是一条四海漂泊没有目的地的征程。他的肩上背着个瘪耷耷的布包,那里面地装着他挨家挨户乞讨来的米粒。
他把担子卸下来,一群孩子相跟着,小鸟般叽叽喳喳地嚷叫着,像过节般热闹。有胆大的往他身上扔石子、吐痰,他用手挡着,嘴里呵斥着:去,去!孩子们并不愿离去,反倒笑得更欢了。 山村里的这些善良的村民们尽管自己粮缸里的口粮不多,对这些逃荒而来的可怜人,大多数人还是愿意施舍一些大米和什物的。当然也有例外,对于那些身体健全的乞丐,妇女们是颇看不起的,她们会说:好脚好手的,不做事,跑来讨饭,丢人不,不是好吃懒做,又是什么?正是这个原因,这一次,在村里他四处碰壁,临近晌午了,尽管他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依然没讨到一口饭。
那时候,母亲刚吃完饭,准备收拾碗筷,我和弟弟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来,语无伦次地说:“糟了,来了,来了!”
“什么糟了,谁来了?”母亲问。
“讨米的来了!妈,快关门!”弟弟催促说。
母亲并没有关门,看上去平静而从容。
这时一群孩子簇拥着那名乞丐已经来到我家门前。人群中邻居凡叔相跟着走过来,脸上堆着笑,他摇着把破扇子对我母亲说:“嫂子,这叫花子问‘村里有没有姓吴的’,我说‘有’,他就一路找来了,——论起来他跟你们家还是‘家门’哩!”
弟弟瞪了一眼凡叔,嗔怪他多事。 母亲轻轻地“唔”了一声,脸上带着微笑。
我的脑子却“嗡”地一下,感觉头皮发麻,脸色绯红。啊,眼前这个乞丐竟姓吴,他怎么会姓吴,他怎么配姓吴,他怎么敢姓吴?一旁凡叔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让我更觉蒙羞。
母亲盛了一大碗饭菜过来,那乞丐用手颤抖着接了,眼里充满感激。他蹲到一边,圪蹴着身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和弟弟对这乞丐也渐生怜悯,便不再怀有敌意了。
这当儿,母亲就问他是哪里人,为什么出来要饭?他说自己老家是河南的,家乡发了水灾,家里没什么亲人了。关于他的更多的情况,我们能知道的仅此而已。临走时,他再三表示感谢。
母亲对我们说:这乞丐蛮聪明的,知道攀关系哩!
这之后的一两年,这位乞丐偶尔来过村里两三次,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时光荏苒,世事沉浮,我料不到今天在这里还能碰到他,他显然是认不出我了。他挑着担子,像一只展翅的大鸟伫立在那里,沉默得让人窒息。他冷眼旁观那些路人射过来的惊奇的、冷漠的、鄙夷的、厌恶的目光,他活在他的世界里。他的缄默是不是对这个世界发出的一种无声的抗议呢?我又看定他那双黑褐色的略显畸形的脚,那是一双汲取了怎样的营养,汨汨流淌着怎样血液的脚啊!是的,他没被饿死、冻死、病死,他还活着,尽管可能没有尊严。
这些年来,当我已经习惯了身边的熟人、朋友一个个逝去的时候,他,——一名廿多年前我便认识的流落异乡的乞丐,竟仍顽强地活着,这难道不是滚滚尘世里的一道风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