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有位叫安期生的神仙,醉后喜欢泼墨石上。石有灵性,便自顾自生出绚烂的桃花。
这故事让人憧憬,不由使我想起几位灼灼嫣然的美人。
她们于酩酊中生桃花,醉一场,爱一场,悲叹一声,笑红尘也罢。
桃花殇——鱼玄机
爱的慷慨与悭吝,其实如桃花,鱼玄机寻了一世,终究没懂。
从温庭筠到李亿,她迫切想抓住一个人,欣赏她的才华、妆点她的美貌,就像三月桃花候东君。
早早没了父亲,又极其敏慧的女孩子,想来脾性里会带着凉薄与戾气,会抱怨、会妒忌、会心生不甘。
她也不会有慈爱的母亲,那个曾经的秀才娘子,将手泡在河水里,耳边全是砧板上的声声捣练,于她而言,唯有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倚靠。
日子过得寒酸,幸好有亡父留下来的大量经典,日日读着也不乏味。
她听过武瞾、念过婉儿,还有那女冠李冶、乐伎薛涛。她也是大唐的女子,会在私下谋划自己的前程,她想,一定要像她们一样绚烂如花。
13岁那年,才子温飞卿听到她的诗名,前来拜访,以“江边柳”为题试探她的才情。
当年,名为幼薇的她提笔写下: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不着‘柳’字,却柳色凄凄,全是一个女孩的疲惫与无助。
他读懂了她眉宇间的荒芜,赞赏,怜爱油然而生。
此后,他便时常过来指点她的诗文,接济她的生活,如她的严师、慈父、挚友。
她心中亦对这个大她近三十岁的男人,有着朦胧的情意,一树桃花发,桃花即是君。
不久,他因仕途离开长安。
少女幼薇开始对一个男人彻骨的思念,她抱怨他不寄书信——稽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寒冷的冬夜,她主动写信给他。
用得是上好的薛涛笺,或许母亲洗一盆衣裳才换来一张,她也不疼惜,在上边涂画。
找来春日晾晒好的桃花,夹在信笺中。
写着写着,眼泪就流下来,她也不擦,任凭颗颗珠玉砸下,也是裂了瓣的桃花。
她写,“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完全是香艳的勾引。
一边告诉老师,自己每天认认真真作诗,是乖巧伶俐的学生;一边又偷偷挑逗他,盼他来做自己的情郎。
这是她心间绽放的第一朵桃花,灼灼燃着光华,她恨不得把一切都奉献于它。
他明了她的心事,却自知面目丑陋,年龄悬殊,便不敢与她那少女清澈的心事猝然相通。
他主动将学生李亿引荐于她。
新科状元郎、姿容俊美、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和她站在一起才是才子佳人、举世无双。
咸通初年,她成为李亿的侍妾。
他携她回老家山西。那段欢好时光,她记得很牢——“王屋山前是旧游”,“晋水壶关在梦中”,“汾川三月雨,晋水百花春”。
她从小没有安全感,别人给予一点便是感激涕零。他是她的青帝,她无以为报,唯有全身心去爱他,在最美好的年华里,开出足够灿烂的花。
好景不长,春风不再,因“夫人妒不能容”,她被遣散到了长安亲仁里的咸宜观。
他说,三年以后,便来接她。
她虽不情不愿,却也满心欢喜候着她。
醉别千卮,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
她记得他唤自己蕙兰的日子,记得那些如杨柳飘扬的情爱欢好。
他帮她簪上玉钗,铜镜里全是旖旎风光。
她求他别忘了曾经的松匪石盟,她盼他再续比翼连襟。她情似西江,他却书信茫茫。
想一个人久了,听曲子会忆他,喝酒会念他,盖着再厚的锦被,那人不在,心里也觉得寒怆。
于是,她一遍遍写她的相思空吟,可他一次次冷眼相待。三年又三年,终究心灰意懒,抛出“聚散已悲”给他。
萧郎成路人,她亦不再是天真等爱的幼薇蕙兰。她高帜艳旗,成为大唐最后一朵有毒的桃花。
花见失色,人见倾城,于是她骄傲地喊,“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她想让天下人看见她的美,听到她的才情。而她的本钱只剩自己,那就豁出去,诱来蜂围蝶绕,风月无边。
她歌舞娱人,流连诗酒,全长安都因她活色生香。
独处时,才品出自己情感荒凉,唯有梦中留阮郎,已深陷泥淖,却想奋力挣脱。
然而,唯一可以攀援的却只有那些不堪攀援的男子。她这株绿萝弯弯绕绕,终是缠不稳树干。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最大的悲哀就是身为女子,罗衣掩了诗句,只能空羡那些男子虚无的功名。
飞卿先生会为公禄别她,子安郎君会为富贵舍她,天下人会为名利弃她,只有她活得有牵挂,放不下花开繁华。
绿翘偷偷钻进情郎的被窝,她是知晓的。十多岁有才有貌的女孩子,谁也不愿一辈子侍奉她,有枝萝,就拼上一切去抓。
那些没有心的男人,也是懂的,懂得空头许诺,更懂齐人之乐,恨不得多来几个玄机、绿翘,自抬身价。
她抽下第一鞭,疼得便是自己,累积的挫折、伤痕化成怨怼、戾气陡然喷发。
她忽然很想告诉十多岁的自己,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桃花烈——虞姬
公元前202年,楚汉相争后期,西楚霸王项羽趋于败局。
汉军围困垓下,兵少粮尽,夜闻四面楚歌。
酌酒的霸王悲歌一曲,哀叹大势已去: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侍奉在侧的虞姬忽然很想回到初见那年,一树烟雨桃花。她笑靥生辉,他鲜衣怒马。
从小看着菱镜中的自己,她便知道,这一生结不了善果,像屋外那树水红的桃花。美貌无非沦为英雄的妆点,像前朝的西子、阿房。
她认命,早早在心里描下一个意气风发的英雄。遇到他第一眼,她便知道,自己生来只为候他——那个眉如群岚,目若星子的少年。
他是她的英雄,她是他的美人,他们第一眼,便认出彼此,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乱世里,他们一起写一出正当葱茏的神话,全天下夸他善战骁勇,也不忘赞她一句貌美如花。
他是爱她的,铁马嘶鸣,也不忘路遇桃林,折花赠她。
她也爱他,他是她的战神、她的英雄、她金戈阵阵里唯一的牵挂。
没有战事的时候,她总为他舞上一曲,剑歌灿烂,凛凛如蝶华。
有时候,她会自私的想,这世道多乱几年多好。一杆旌旗落、一座城池空的时候,才能彻彻底底成全他与她,不去费心想红颜零落、英雄迟暮,只是潇潇洒洒活在当下,有爱人携手睥睨天下。
无数次想过他成功后的模样,雄霸天下,君临四方。彼时,她将穿上宫妆,在古黯的宫殿里,一辈子追忆这段英雄美人的时光。
他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天宇,她也不是他眼里仅有的桃花。她们这一出传奇,终究碾落成泥。
四面故国的歌声,越来越凉薄,那个宛若天神的男子忍不住叹息。
她过去捧住他的脸,大王,虞姬舞剑可好?
不待回答,她就抽出他的宝剑,以歌和之:
“汉兵已略地,
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最后一句,她把锋芒逼近自己的喉咙。寒光一闪,帷帐上又是一树桃花。
我爱过你,便不忍见你落寞。
这一世情,结这般春色,虽九死亦不悔也。
她知道,这一刻,她会定格成永远的美人,他亦是不朽的英雄,他们的爱情,会如桃花,在那后人口出,年年岁岁再生一树繁华。
桃花凉——高阳公主
小时候,离家不远的景区有座道庵,题名慈悲。
他们说,那是一位公主在悼念自己的爱情。
她不拜天地神佛,只拜自己的情郎。
她说,你是泥塑的菩萨,我是龛前的桃花,一须臾灿烂也罢。
她叫高阳,李世民第十七女,自幼生得国色天香。
人人羡慕她锦衣玉食,她却会怨恨自己生在帝王家。她觉得她就像那园中的牡丹,开得再美,也少着几分恣肆。
她爱听那些婢子讲入宫前的故事,盛世长安,飞歌一场。每个女子都有她的竹马,每个男子都有心口的朱砂。
总在午夜阑珊时,俯瞰长安,她父王铸造的江山,美得像月光下的华裳。她想,火树银花中走出她的少年郎。饮一杯红莲艳酒,做一世人间鸳鸯。
只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婚姻,只能由父皇和重臣们安排决定。
公主,不外是给功臣的一件奖品而已。
她不爱房玄龄的次子,却终究不能反对。
那个孔武的驸马,读不懂她的层层心事,茜纱窗下,本无尘缘。
直到遇见他,那个叫辩机的和尚,白衣胜雪、才冠三梁。
只一眼,便知他是她的红尘万丈。
她在草庐中引诱他,用最初至浓至纯的爱,是一树桃花,夭夭其华。
他终究还未成佛,以为转山转水转佛塔,只为遇着她,于是,他匍匐下来,紧贴这温暖。
一位公主,一位高僧,忘了礼教、忘了神佛,忘了一切,只为汹涌心潮,喷薄而出。
草庐外,桃花开满山野,火一般燃烧。
那个年轻的僧人,玄奘法师最器重的弟子,大唐最年轻的“缀文大德”,法华寺的主持,最终在爱情面前,忘掉了戒律清规,将自己投入阿鼻。
佛门与炙爱交织在一起,煎熬着他,爱越深,痛越深。他主动请缨翻译经文,想避开她。
她不舍,却唯有成全。
临别时,赠玉枕于他。
后来,却因玉枕被盗,引得事情败露。
出尘的高僧不曾诡辩一言,她父王盛怒,腰斩了他。
从那一刻起,她恨透公主这个名号,她怨那帝王家的冷漠,将她的爱人推入深渊。
那个活泼美丽的高阳,跟着辩机死去。
后来,父王驾崩,她没流一滴眼泪。
日后的岁月,她去过许多寺庙修行,建一座座神龛,供着她的菩萨。
只可惜,走过千山万水,还是没勘破放下。
她太恨这泱泱的盛世,容不下她的一朵桃花,那不如毁掉李唐繁华。
史载,永徽四年,高阳公主参与荆王李元景谋反之案,满门抄斩。
她应该眠于春日,天地寂寥,桃花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