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他们的热恋因“卷毛騧”而生,但这匹大宛马的后裔却很快就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队长用种子换回这匹高大英俊的“卷毛騧”本来是打算驾辕的。经过多次训练和试验,“卷毛騧”根本不配合,即使给它套上辕,它也不使劲,原地不动。车户躁起来,用鞭子打它,它就倔强起来,用蹄子踢着,喘着粗气,死活不肯低头。许尧尧急了,上前夺走车户的马鞭。队长党希润说:“这牲口中看不中用,成了知青的走马了。卖了吧!”
许尧尧和向春梅苦苦哀求队长。一个雨天里,队长还是到很远的一个生产队用“卷毛騧”换回了一匹驴骡子。为了这件事,许尧尧赌气不放牧了,索性去地里与大家一起干活。
队上开了一个酒作坊,专烧包谷酒。每天清晨,生产队的酒作坊开始烧锅烤酒。田间地头便飘散着浓浓的酒香。烧酒的龙老汉是河南巩县人,60多岁了,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让队长给他再派一个人。党希润对正在给包谷地里喷洒杀虫剂的许尧尧说:“呔,你去作坊烧酒吧!”
许尧尧干活不惜力,光着膀子,在作坊里学烧酒。龙老汉喜欢他这股劲,就给他传授烧酒的方法。每次烧火投料之前,龙老汉都要伸手在发酵好的包谷里捏一捏,掌握发酵的程度。许尧尧也跟着用手捏一捏,再捧起把包谷用鼻子闻闻。见龙老汉摇头,许尧尧就知道火候不到位,就立即盖上锅盖,加大火力蒸。刚出锅的包谷酒酒精度有70多度,冒着热气。龙老汉把头酒接起来放在一边。他吃着豆腐喝着酒说:“头酒太烈,尾酒又太乏味,掐头去尾的二锅头正好!”
许尧尧洗净包谷后,将它们倒入大锅里用井水浸泡,粮食泡好后,放入锅中蒸,蒸熟后再摊在地上降温,温度降到三十度左右时,撒上酒曲和麦壳进行搅拌,用方木锹不停地翻动,一连翻摊好几遍,堆放成梯型状进行糖化。两天后再将糖化好的粮食倒入窖池中发酵,差不多十几天就发酵好了,最后倒入锅中进行蒸馏。这天下午,他烧的第一锅酒出锅了,满屋子喷发着浓浓的酒香。龙老汉咧着嘴笑了,接了一茶缸,放在鼻孔下面一闻说,“嘿,中了!”龙老汉把盛满酒的茶缸递过来,示意让他喝几口尝尝。酒还冒着热气,他抿了几口,感觉很香,又接着喝了几口。龙老汉用手指着他说:“浑小子,天生的酒鬼!”不知不觉间,他竟将一茶缸酒喝光了。然后就感觉头晕眼花,腿脚无力,走路也迈不动腿。他下意识地说:“龙爷,我困了,想睡觉了……”说着就倒在装满玉米的麻袋上睡着了。
黄昏时分,向春梅来到酒作坊,见许尧尧卧倒在麻袋上睡觉,怎么叫也叫不醒。龙老汉笑哈哈地说:“喝醉了,让他睡吧!”
向春梅赶紧给许尧尧喂了几口水,嗔怪龙老汉说:“你把他灌醉,让队长看到又要扣工分了……”这时许尧尧有气无力地说:“我要吃红杏……”红杏可以解酒。向春梅突然想到知青点院中的那棵红杏树。红杏已经熟了,许尧尧忙着烤酒顾不上回知青点,再不摘就让别人吃光了。她赶紧跑回知青点,只见树上树下都是摘杏的人。王油生嘴里吃着杏,踮起脚尖用手勾着树枝摘杏。张矿生站在树杈上摇着树枝,乔振勇爬到树顶上釆摘,万蓉端着盆子在树下捡。向春梅没有吱声,冷不防从万蓉手里夺走盆子,不由分说就端着盆跑了。许尧尧一看是小半盆红杏,从麻袋上爬起来就吃。小红杏浅红透亮,光滑无毛,样子似敦煌李光杏和库车白杏的杂交品种,略呈扁圆状,咬一口又酸又甜,肉厚无渣。红杏是知青们在乡下最好的时令水果。许尧尧将盆中的红杏吃了个精光,又吃了十几粒向春梅用石块砸开的杏仁。“吃杏别忘了吃杏仁,这样不会伤脾胃,也不会闹肚子疼。”向春梅学着社员的腔调对他说。吃了杏和杏仁后,他的酒醒了,头也不疼了。向春梅笑了。
从那一次大醉之后,许尧尧学着龙老汉的样子,对出锅后的酒都要品尝一下,咂咂嘴,说出个一二三来。龙老汉说:“你成了把使了!”乡下人平时都舍不得喝酒,只是逢年过节或有喜事才来酒坊打酒。远处兵团的人倒是常来酒坊打酒。每斤包谷酒4毛钱,龙老汉打酒,许尧尧收钱,每天晚上收工前队上的保管员都要来作坊盘库对账收钱。队长也常来酒坊察看一下,生怕作坊里出差错。作坊里散发着浓浓的酒香味,惹得知青们总想往那里去瞅一眼。王油生、张矿生和乔振勇三个人像馋猫似的,经常逮机会就往作坊里跑。趁龙老汉不注意就将怀里揣着的搪瓷缸取出来舀酒缸里的酒。许尧尧装作看不见的样子,还有意为他们做掩护。舀了酒,跑回知青点,关上门,几个人抢着喝。
那一年三九天下大雪,西北风凛冽,不能出工了,知青们都窝在热炕上打扑克牌、卜卦,满屋子烟味。吃过晌午饭不久,许尧尧从酒作坊拎着一壶包谷酒回到知青点。这是他用一块钱买的,龙老汉给军用水壶装满了。大家欢呼着都从炕上坐起来。许尧尧用暖瓶倒了半盆开水,将酒壶放在热水盆里。他盘腿坐在热炕上说:“冬天不宜喝冷酒。主要是由于酒中除了含有酒精之外,还掺杂了一些有害物质,如果将酒加热,这些有害物质大多就能很快挥发掉……”那天是向春梅值日,她去厨房切了多半盆土豆丝,倒入锅里煮熟后,捞出后沥干水分,放在盆里用黑醋和辣椒面搅拌均匀,让男生们下酒。黑醋是夏天在瓷坛里盛上麸皮放在院子里晒出来的,又黑又酸又香,老乡们都叫它黑醋。知青点的胡麻油早吃完了,但这盆凉拌土豆丝还是让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就被抢光了。向春梅又去厨房洗几个青头萝卜,切成丝,盛了满满一盆,用盐和黑醋拌匀,想不到男生们也是吃得那么开心。许尧尧心里乐滋滋的,打心底里喜欢向春梅。其他人都知道,如果不是许尧尧,向春梅才不情愿为他们服务呢。王油生挤眉弄眼地说:”我们要感谢爱情的力量!”他站起身来,一口气喝了一大口酒,用手擦了一下嘴巴,紧接着又手舞足蹈地唱起歌来: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
正当你在山下歌唱婉转如云霄
歌声使我迷了路
我从山坡滚下
哎呀呀……"
……
向春梅的脸立刻红了,在一旁看热闹的万蓉也忍不住笑起来。她羡慕他们的关系。她想为什么其他男生不去追求自己呢?即使是张矿生和王油生自己也知足了。可是这帮贪吃贪睡的家伙们,一个个傻不溜秋的!
许尧尧带着醉意慢慢端起桌上的半碗酒对屋子里的男生说:"谁要是洒了酒就将碗中的酒一口喝完!”他说着右手将酒碗高高托起在头上,弯曲着身子,手中的碗在头上由外到内绕了一圈,然后将碗放到嘴边猛喝了一口酒。女生们热烈地鼓掌喝彩,于是乎其他男生都端起酒碗,把火炕变成了舞台,一个个轮番上阵,碗中酒都洒了下来,最后全部罚酒。雪越下越大,壶中的酒很快见底了。男生们不胜酒力都醉倒了,横七竖八地躺在热炕上。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向春梅又给他们做了疙瘩汤,让他们醒酒。因为有许尧尧在酒坊的因素影响,渐渐地知青点的男生们都有了饮酒的嗜好。家里每月给他们5块钱,男生们除了抽烟买牙膏之外,剩余的钱都去酒坊喝酒了。王油生的母亲项桂芳是油田的家属工,收入微薄,主要依靠在红金油田上班的姐姐王梓英周济。王油生非常节俭。一次喝酒的时候,乔振勇不小心将盛酒的碗碰倒了,酒洒了。王油生见状立刻将脸伏在桌上,用舌头把酒给舔干净了。乔振勇喊着说:“狗舔食了!”王油生不以为然地说:“可惜了!酒是粮食的精华,两斤包谷才能做一斤酒呀!”一时间大家都停止了笑声。
知青点里有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小伙子们经常吃不饱饭,饿得肚子难受。眼看着一年到头,春节到了,可以回家过年了,大队却下发了公社的通知:为了响应公社的号召,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通知要求知青们春节期间与生产队的社员一律不放假。春节不能回家过年,为这几个女生还哭了一场。冬天的活儿就是套上大轱辘牛车去河滩上拉沙。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扛着铁锹往黑乎乎的河滩上走。给田间送一车沙子后,天才麻麻亮。将沙子倒在田间,一行行,一堆堆,卸成小坟头。等到三月春耕前,将沙子和农家肥混合在一起,摊开在地上。经过犁地和耙地之后,土地就更加肥沃了。
日复一日的劳动,直到大年三十吃午饭时,队长党希润才宣布收工。革命化的春节是有意义的,初一到初四晌午还要给地里送几车农家肥,后半天在马圈驴圈牛圈羊圈起粪。初五以后开始大规模平田整地。
吃过中午饭后,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值日的万蓉拽住许尧尧问道:“你是一点之长,今天大年三十晚上吃什么呢?”
许尧尧不加思索地回答:“当然是吃饺子了!”
“光吃萝卜呀?”万蓉一头雾水地问。
许尧尧猛抽了一口烟说:“你先和面煮萝卜,我去讨些油渣来。”
社员们杀了猪后,都要将肥膘取下来专门炼油,炼油剩下的油渣可以炒菜或包饺子。许尧尧说着就和乔振勇出了知青点,来到范家庄子将范金祥叫出门来。
范金祥说:“进屋坐,饺子很快就包好了,一起吃饺子!”
许尧尧说:“不行啊,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包萝卜油渣饺子呢!”他说着对范金祥挤了一下眼神,“我们光有萝卜也包不了饺子呀!你家腊月里杀了一头猪,给你爸说一声,给我们点油渣,回去包饺子哦!”
范金祥说:“我回去给你们取。”一会儿他拿了一碗油渣从院里出来。这时他父亲范文德手里提着一块肉也跟着出来了,嘟囔着说:“把这块肉也拿走,光油渣怎么吃呀!”范文德一脸麻子,他知道自家的儿子跟知青走得近乎,平时见了他们总爱打招呼,即使是范金祥带着他们到家里蹭饭,也总是笑脸相迎。
许尧尧和乔振勇回到知青点,马上就和大家动手包饺子。他们把那块肥瘦相间的黑猪肉剁碎,与剁好的萝卜包在一起,十几个人算是过了一个难忘的除夕。第二天轮到向春梅做饭。农村三顿饭:晌午饭、午饭和晚饭。晌午一般指早饭后到午饭前的时间。大家晌午回来对付了两碗汤面条,吃中午饭的时候,闻到了厨房的香味。向春梅心灵手巧,她将油渣和剁碎的胡萝卜拌在一起,包了几笼包子。男生每人六个,女生每人四个,大家吃得很开心。包子是一两一个的。平时吃馒头女生只吃1个,可4个包子她们都吃光了。男生们意犹未尽,都说包子很好吃。晚上早早收工回来,大家以为还有什么好吃的,都挤在厨房里等着吃饭。结果是男生3个馒头,女生1个馒头,每人半碗酸辣土豆丝。
早早吃了晚饭,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开始洗漱。王油生感觉身上发痒,他脱下棉衣,将内衣也脱了,坐在火炉旁捉起虱子来。许尧尧走近一看,见他的衬衣上全是白花花的虱子,说:“这能捉完吗?”许尧尧说着从王油生手中夺走衬衣,把炉子上的茶壶挪开,将衬衣在火炉上抖起来,只听见火膛里传出“啪啪啪”的声音,炉子里的火星直往上冒。许尧尧这么一抖,屋子里的男生纷纷脱下内衣往炉子上抖着。
许尧尧说:“怎么越抖身上越觉得痒呢!”他脱下内衣一看,有几只胖乎乎的虱子,赶紧往火炉里抖。这时其它屋里的男生都进来挤在一起,开始清理衬衣上的虱子。
王矿生说:“夏天见不着一个虱子,冬天怎么这么多呢?”
许尧尧说:“冬天穿得太多,又不及时洗澡和换洗衬衣,再加上睡通炕,虱子也相互走动。一个人有,全屋里的人肯定都染上了。”
王油生在张矿生的衬衣上捉了一只又白又胖的大虱子,扯着嗓门喊起来:“这虱子连眼睛都是双眼皮!哈哈,没有虱子的不算真正的知青!”
向春梅听到喊声进来了,她见男生们都往炉膛内抖虱子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其实女生们身上也有虱子,只是她们怕羞,不吭声罢了。她们私下里洗衬衣和内裤时用开水烫,甚至晚上将内衣挂在滴水成冰的室外让虱子冻死。但这些办法并没有将女生们衣服上的虱子消灭干净。有一次,万蓉正在厨房做饭的时候,王油生发现她脖子上爬着一只虱子,伸手一把掌将虱子打扁了。万蓉疼得直哆嗦,她刚要翻脸,却发现王油生伸过来的手心上是一团血色的东西,就悄悄不吭声了。
向春梅将许尧尧叫到门外说:“要想全面干净的消灭虱子,必须得统一行动。”许尧尧点点头。他们先是把换下来的内衣内裤和秋裤晚上挂在院子里的绳子上,让夜间零下30多度的寒风将虱子冻死。第二天吃过午饭再用开水烫,用刷子将内衣内裤的缝隙认真刷一遍,再用肥皂洗干净之后,挂到屋里晾干。晾干后的衣服经过向春梅的检查才算合格。初五吃过晌午饭后,许尧尧向队长反映了知青打扫个人卫生的状况,并请求下午统一去县城洗澡。
队长笑着说:“哪个人不生虱子,即使是皇帝也要长几只御虱嘛!”不过,队长还是同意给知青放多半天假,让他们集体搞一次卫生。他们把被子拆了,由女生统一将被子、床单和枕巾用洗衣粉在盆里洗干净,晾晒在自己的屋里,用垈子把炕烧热,房子里的温度很快升高了,到晚上睡觉前被子和床单等就晾干了。他们来不及吃午饭,每人揣着一个馒头,各自背着要换洗的衣服,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来到县城澡堂洗澡。洗澡时将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也一并洗干净。洗完澡后换上干净的内衣内裤和秋裤。他们于傍晚时分回到知青点,每人啃了个馒头,喝了口水,又继续忙碌起来。他们把炕上的席子统统揭起来,用扫帚将炕上彻底清扫干净,在炕上的四角洒上六六粉,然后再铺上炕席和床单。女生为男生缝被子,到睡觉前被子都缝好了。那天晩上大家都感觉自己睡了一个好觉。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发现哪个人生虱子了。
虱子消灭完了,但革命化的春节让他们食不果腹。到了初七那天中午,知青们刚收工回来,知青点门口停了辆北京吉普车。从车上下来二男一女三个人。这时院子里有人喊着:“宋媛媛,你家来人了!”
宋媛媛从屋里出来,激动地喊了起来:“爸,妈,哥,你们怎么来了?”
宋媛媛的哥哥宋智俊说:“你过年回不了家,爸妈放心不下,来之前还给你做了你爱吃的黄豆酱……”宋智俊怀中抱着一个黑瓷坛子,她爸宋子民和她妈吕淑珍手里提着一网兜烧饼、煮鸡蛋和一篮水果。正好到了开饭时间,宋媛媛房间里的人都拿着碗筷去厨房打饭了。宋媛媛在屋里吃着猪肉黄豆酱夹烧饼,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宋子民是红金勘探局的副局长,有四儿一女,宋媛媛排行老小,是他和吕淑珍的掌上明珠。与宋媛媛一个房间的人都挤在厨房里吃饭。饭厅里没有炉子,整个冬天空荡荡的。厨房里则热乎乎的。向春梅和万蓉回自己房间吃饭了。
今天是许尧尧值日,他将洗锅水和剩下的面汤倒在一个专门用来拌猪食的盆子里,又从麻袋里捧起一把麸皮放入盆中,用柴禾棍搅拌一下,起身端着盆子来到后院的猪圈里。猪圏里喂着一头黑猪,黑猪听见有人来了就站起来竖起耳朵。许尧尧开了圈门,将半盆猪食倒入石头刻成的猪槽里。他回到厨房正扫地时,王油生左手怀抱着一个黑瓷坛,右手拎着一兜烧饼进来了。他二话不说,打开瓷坛,拿起把勺子舀了黄豆酱夹到馍里吃起来,紧接着知青点的男生都跟着进来了,开始哄抢坛里的豆酱和网兜里的烧饼。
许尧尧纳闷了:“什么情况呀?”
王油生狡黠地说:“宋媛媛和他们家人都去党队长家了,房间里的女生全部在向春梅的屋里呆着呢,司机去门外溜达了。打土豪分田地嘛!”
这时张矿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煮鸡蛋递给许尧尧说:“快吃吧!鸡蛋都没了!”
许尧尧一边吃着鸡蛋一边对王油生说:“快去把坛子和网兜放回去!”
王油生晃着脑袋抱着坛子一溜烟跑了。紧接着作鸟兽散,都回到自己房间里了。过了一会儿,宋媛媛和家人回到屋里,见从红金带来的东西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空坛和网兜了。
宋智俊叹了口气说:“媛媛,要尽快让爸给你想办法招工离开这个地方。这里的环境实在太艰苦了。况且这些男生匪气十足,缺乏教养……”
宋媛媛无言,过了一会儿微微一笑:“其实他们都挺好的,只是这里没啥吃的。过年吃了一次饺子和包子,肉和油渣还是老乡送的。”
吕淑珍操着一口东北腔说:“老头子,咱刚才一进院子里就该把吃的东西分给这些孩子们,咱还能落下个好……”
宋子民笑着说:“吃了就好!都是油田子弟嘛!”他对宋智俊说:“你是井下作业处的机关干部,没有下过乡,无法理解这些年轻人的感受。你去车里取一下那条兰州烟,那本来就是给这些捣蛋鬼们带来的。”
宋智俊从车上取来一条兰州牌香烟,双手放在宋子民手里。宋子民说:“走,看望一下这些小伙子们!”宋子民来到男生的几间屋里与他们一一握着手,并送给他们每个人一包烟。最后来到厨房,宋媛媛给宋子民介绍正在厨房劈柴的许尧尧:“这是我们点长许尧尧!”宋子民主动与许尧尧握着手说:“小许,辛苦了!”他将剩下的两包烟都给了许尧尧,许尧尧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谢谢宋叔叔!”
进入农历六月就该到伏天了。发酵池的粮食都用完了,龙老汉对正在喝酒的许尧尧说:“夏至入头九,羽扇握在手……”他的话还没说完,队长党希润来到酒作坊说::“三伏天到了,库存的包谷都烤完了,等十月新包谷下来再烤酒。今年种了十几亩瓜,两个老汉忙不过来。老龙你去瓜地呆一个月……许尧尧你是挣十分工的棒劳力,先和崔世荣去浇灌麦田。浇灌完伏天的麦子后就差不多该收割庄稼喽!”
许尧尧撂下酒碗就去找崔世荣了。
打开疏勒河大坝的闸门,河水顺着渠道流入饮马滩。许尧尧和崔世荣将地埂挖开一个口子,让水往地里漫灌。浇灌完一块地,再挖开下一块地,将已经漫灌好的麦地口子堵住。白天两个人轮流值班,到了晚上两个人就聚在一起浇地。
知青点吃了上顿没下顿,几乎顿顿都是汤面条。男生们狼吞虎咽,吃完饭,就一群人蹲在院里,像饿狼一样盯着女生们手中的碗。女生们毕竟饭量小,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将省下的半个馒头分给男生吃。
王油生撩起被汗水浸透的衬衫,拍着干瘪瘪的肚皮高喊着:“做梦都想吃拉条子呀!”
知青点剩余的粮食已经不多,前松后紧。每个人的口粮只有30斤,大家放开吃,粮食自然不够吃了。许尧尧着急了,十几个人只有一百多斤麦子,再经过加工后除过麸皮最多只有八九十斤的面粉了。他对大家说:“尽量多吃汤面条,吃拉条子是不可能的了,每天每人保证一个馒头,一天三顿只能吃汤面条了。要坚持到农历8月,差不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新粮才能下来。”他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显得万般无奈的样子。知青点实行供给制,每天定量供应,做饭的人只能领三碗面。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摆脱目前的困境,至少不会挨饿……”开始收割小麦的时候,知青点里饿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王油生给许尧尧悄悄地支招。许尧尧茅塞顿开,他立即拎着手中的镰刀,与王油生来到瓜地。正午时分烈日炎炎,他们身上的汗水流个不停,老远就看见了瓜棚。许尧尧朝瓜棚喊叫起来:“龙爷!”龙老汉戴着草帽从棚里出来了,用手做了个瞭望状:“你两个臭货,不干活弄啥咧?”许尧尧取下草帽扇了一下说:“龙爷,找你磨一下镰刀。”龙老汉噘着嘴说:“真会找地方!”
他俩进入瓜棚里,里面透着风,感觉很凉爽。瓜棚建在北边的地头上,门朝南开着,南面是一大片瓜地。靠瓜棚的地方种着哈密瓜,南边都是西瓜。屋里只有龙老汉和郭老汉,两个人光着膀子抽着旱烟。郭老汉有疝气,不时的将手伸入大裆裤里捏一捏。许尧尧一边在砥石上磨着镰刀一边问道:“蒋爷呢?”龙老汉说:“刚回家了。夜里还要换下我值班呢!我们每天夜里有一个人回家休息。”王油生说:“西瓜都熟了,为什么不去县城卖呢?”郭老汉说:“说好了,过几天城里的贩子用皮车来整挂,一斤六分钱。”龙老汉说:“呔,你们在这的时间大了,快回去吧,让党队长发现可要挨训了!”他俩笑着走了。
傍晚收工后,知青们回到院里吃了碗稀面条儿,一个个蔫儿不出溜的坐在杏树下纳凉。值日的宋媛媛对许尧尧说:“做了一天的饭,大家都饿着肚子,这可怎么办呢?”在一旁的张矿生说:“明天该轮到我值日了,还是三顿精沟子面条!”
许尧尧说:“明天不吃汤面条了,你蒸两笼馒头,每人3个。”
张矿生说:“一天吃3个馒头,还不如汤面条儿呢!”
许尧尧说:“明天早上再说,咱们先研究一下夜里的行动计划……”
许尧尧的计划一经发布便被男生们全体通过,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着。宋媛媛把夜里的行动计划告诉了女生们,向春梅和万蓉表示支持,其她几个女生则说害怕。
宋媛媛说:“许尧尧说了,这是集体行动,不参与行动的不享受劳动成果……”
许尧尧早早就把院门闩上了,晚上10点都关灯睡了。到了午夜时分,许尧尧房间的马蹄表闹铃响了,房间里的人都起床了。许尧尧穿上解放球鞋,去院里挨个儿敲门。过了一会儿人都从屋里出来了。
许尧尧低声说:“全部都穿解放球鞋,将身上的钥匙放在屋里,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向春梅和万蓉留下来护院,听到一声猫叫,立刻就开院门。我走队伍前面,王油生殿后。其她女生埋伏在路边等待接应我们,有情况马上朝瓜地方向闪一下手电筒……”他说着将知青点惟一的手电筒交给了宋媛媛,并给每个男生发了一条口袋和一根绳子。这口袋是用牛马驴羊的毛手工制作而成的,开口有草帽那么大,长度有一米八九,是生产队专门用来装粮食的。用这个口袋装西瓜正好,一个挤一个不会乱窜,每个口袋能装六七个。
向春梅轻轻地开了院门,许尧尧带着大家踩着清一色的解放球鞋悄悄出发了。绿色布面绿色橡塑鞋帮,绿色鞋带,走起路来脚底生风。女生们都不喜欢穿它,解放球鞋不透气,常常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快到瓜棚时,许尧尧让几个女生埋伏在路边的沟里等待接应他们。他们则绕过瓜棚,在地埂上匍匐前进。许尧尧和王油生一个鹞子翻身窜到西瓜地里,迅速爬在瓜秧下边的瓜塘里,其他人拿着口袋蹲在齐腰深的沟里。许尧尧和王油生见瓜棚里没有动静就开始顺藤摸瓜。熟瓜的秧子用手指轻轻一掐就断了。许尧尧负责掐瓜,王油生负责转运,躲在沟里的人不停地往口袋里装西瓜。将所有的口袋装满后,把袋子都扎紧了。许尧尧一骨碌滚到地沟里,第一个扛着口袋走了。其他人都跟在后面。到了大路上,许尧尧学了一声猫叫,宋媛媛和几个女生从草丛里爬出来,她们跟着队伍一起来到知青点。还不等许尧尧发出猫叫声,向春梅很快打开了院门,大队人马鱼贯而入。
王油生在灶房里打开麻袋清点了一下,总共五十六个西瓜,每个西瓜的重量都在十一二斤左右。许尧尧用菜刀切开了几个,都是沙瓤,一个比一个甜,屋里屋外都是稀里呼噜吃瓜的声音,一直吃得肚子胀了才罢休。许尧尧端了两盆瓜皮撂在后院的猪圈里,饿疯了的黑猪吃得嘴里哼哼呵呵的。许尧尧一看马蹄表已经半夜两点半了,就让大伙儿赶紧回屋睡觉。他刚睡下,宋媛媛在门外一边敲门一边喊着许尧尧。许尧尧穿好球鞋开了门:“怎么了!”“我的手表丢了!”宋媛媛急着说。“什么时候的事儿?”许尧尧问道。宋媛媛说:“就在刚才埋伏的那个沟里。”许尧尧转身从床边拎着手电筒出了门:“你呆着,我去找。”宋媛媛边走边说:“我也去,我知道地方。”他们刚出门,乔振勇也跟着出来了,几个人来到距离瓜棚不远处的大路上,打开手电筒在路边的沟里仔细搜索着。很快在草丛里找到了一只上海牌手表,手表带是棕色牛皮的。这只表是红箭头的指针,是宋媛媛插队前,她父亲宋子民花了125元凭票为她买的。回去的路上,许尧尧走在前面,乔振勇和宋媛媛挽着手走在后面。他们两个人的恋爱关系一直都是保密的,知青点的人压根儿就不知道。直到这会许尧尧才有所察觉,刚才在沟里搜寻手表的时候,他无意中发现他们两个人牵着手,于是他故意走在前面,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第二天吃晌午饭时,许尧尧将院门闩上,在灶房用菜刀切瓜。一个瓜一分为二,每人半个。张矿生给每个人发一个馒头。王油生说:“西瓜泡馒头,黄金组合!”他用勺子将瓜瓤挖出来,将馒头泡在瓜瓤里,一口瓜瓤,一口馒头吃得有滋有味。其他人都学他的样子吃着晌午饭。一天三顿饭,天天都是西瓜就馒头,连续吃了三四天,后院的黑猪也跟着哼哼呵呵了几天。西瓜吃完了,到了吃饭时间知青点的院门又开始敞开了。一日三餐依然是汤面条。男生干活中途常常眼冒金星,饿得不行就硬撑着干活。王油生对着许尧尧哆嗦了一下,半天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再干一次!”许尧尧摇摇头:“这件事适可而止。上一次没有被发现,那是我们运气好。一旦失手,我们将全军覆没,一败涂地!日后我们的招工都成了问题……”
“真想吃一顿拉条子解解馋!”乔振勇咽着口水说。
王油生说:“你想得美!能吃上饲养站的高粱也算烧了高香喽!”
王油生的这句话让许尧尧有了想法,他去找队长要了半袋喂牲口的饲料高粱,用碾子推成高粱米,让大家吃了两天饱饭。红葱就高粱米饭,第二天大便就不正常了,一次大便要蹲上好半天。后院的茅房里排起了长队,蹲着茅坑的人拉不出来,外面的人急得团团转,无奈之下只好跑到包谷地里去解决了。
吃过晌午饭后,许尧尧和王油生、张矿生、乔振勇每人跟着一辆三套车,一辆三套车由两个人组成,一个车把式,一个跟车的。这是饮马滩一队最强大的运输阵容:一匹棕色大马驾辕,一左一右由一匹棕色的马骡子和一匹棕色的驴骡子当稍子。稍子就是跑龙套的。车把式坐在左侧车辕旁,手执长鞭,鞭上的红穂儿耀眼夺目。许尧尧和范金祥是一组,他们的马车总是跑在最前面。他们专门负责往场上运麦子。割下的麦子被捆成捆散落在地上,车把式在车上码垛,跟车的在地上用铁钗子将麦捆挑起来递给车把式。麦捆被码成高三四米左右的垛,然后用两道钢丝将麦垛勒住,在车后用一根胳膊粗的沙枣木棒将钢丝绳的两头的圆圈穿进去绞紧,最后将缠紧的沙枣木棒别在两根钢丝上才算完事。
在干燥而炎热的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麦香味,一群麻雀在地埂上啾啾地叫着。乔振勇这时感到头晕目眩,肚子饿得发慌,真想躺在麦捆上好好睡一觉。
"呔,想偷懒吗?别忘了你是挣10分工的庄稼汉!"满世柴在车上嘟嘟囔囔地责怪着他。乔振勇觉得自己的嗓子里冒烟,想咽口吐沬都没有力气。一群麻雀从他头上飞过,他羡慕它们的自由,对着天空傻笑着。满世柴火冒三丈,用发红的双眼瞪着他。乔振勇看了一下日头,估摸着快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他见许尧尧几个人还在硬撑着,便咬紧牙关继续用钗子给车上的满世柴递上去麦捆。他坚持着,终于将车装满了。满世柴从车上甩下两道钢丝绳,乔振勇将木棒穿进去绞起来。早上出工前,宋媛媛悄悄告诉他:“晩饭后在麦场上见面……”忽然,他眼前一抹黑,不由地就松了手,逆转的木棒一下就敲打在了头上。随着一声大叫,乔振勇头上的鲜血喷涌而出,人倒在了血泊中。满世柴喊叫着,许尧尧脸色一变,连忙跑过来。人已经昏迷过去,许尧尧二话不说将自己的背心脱了,包裹了他的头,光着上身把乔振勇抱在怀里就往大队保健站疯跑,王油生和张矿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后面追着。到了大队保健站,赤脚医生王大夫见状连忙简单包扎了一下,拦下一辆拖拉机就往公社卫生院方向奔去。乔振勇身上鲜血淋淋,躺在许尧尧的怀里已经不省人事。到了卫生院,院长说:“头盖骨都碎了,人已经不行了……”许尧尧说:“输我的血!他可不能死呀……”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跌倒在抢救室里。
“怎么回事儿?”院长喊叫着说。
“怎么回事?人饿昏了,赶紧吊葡萄糖!”王油生冲着院长大喊着。
院长和几个大夫还有护士赶紧将许尧尧抬到病床上,先注射了一针葡萄糖,然后又给吊葡萄糖进行营养补充。过了一会儿,许尧尧醒来了,他刚要坐起来却被大夫和护士摁住了。院长过来说:“你需要补充足够的葡萄糖,安静下来就可以了……”
许尧尧一看王油生和张矿生耷拉着脑袋蹲在地上,见乔振勇躺在旁边的床上,头上盖着白床单。他立刻就坐起来,眼泪潄漱地流了出来。这时饮马滩一队的知青都涌进了抢救室,霎时间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晚上宋媛媛一个人去了麦场上,在空旷的黑夜里失声痛哭起来,大声地哭喊着“乔振勇……”
乔振勇死亡的当天,公社武装部的黄部长将满世柴带到武装部进行了询问。满世柴说:“可能是饿了,听说知青这几天闹粮荒,我确实没有想到会这样……”过了一会儿,公社革委会主任桑万东进来了,他对着满世柴气哼哼地说:“你不要胡说八道!他是为了抢救孩子们而光荣牺牲的!革命形势大好,怎么会闹粮荒呢?”
接下来公社的干部都往饮马滩一队的知青点跑,整理乔振勇的遗物时发现桌子上有个红色的笔记本,桑万东拿着翻了几页,里面全是日记和豪言壮语,其中一首诗歌吸引了他:
“我们正年青时,
来到了农村插队干革命。
在这块土地上,
我们在默默耕耘。
农村的热炕头,
温暖了我们热烈的心!
呵,火红的年华,
继往开来的时代,
血与火的洗礼,
我们踏上征途
披荆斩棘永向前……”
“这是我的日记本……”王油生嚷嚷着。
桑万东将笔记本捏在手里说:“不要胡说,这是革命烈士用鲜血和生命谱写的日记……”
王油生激动地说:“那上面还有我的名字呢!”
桑万东气愤地说:“你居然不明事理,革命英烈都英勇牺牲了,我们还不能让自己的战友长眠吗?”
王油生撇着嘴说:“如果能吃饱饭,乔振勇能出事吗?吃不饱饭怎么干活呀!”
桑万东平静下来说:“这个问题,我调査一下……”他带着干部们走了。过了一会儿,大队革委会主任徐立贵来了,他召集全体知青开会。他面色凝重地说:“乔振勇已经被公社革委会定为革命烈士,正在往县里报。明后天县里的领导和革命烈士的亲属都要来饮马滩一队。希望你们事实求是地回答领导和烈士亲属提出的问题。乔振勇同志赶着马车去场上送麦子,突然马惊了,在路上猛跑起来。这时候有几个孩子在大路上玩耍,眼看要向孩子们身上撞过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乔振勇用身体挡住了飞快的车轮……孩子们得救了,可是我们的英雄乔振勇却英勇献身了!”
徐立贵干咳了一下,对王油生横了一眼,“尤其是王油生你要注意了,那日记是革命烈士生前的遗物,怎么会是你的呢?你难道不想招工了吗?记住:油田再怎么招工,知青表现不好,没有大队革委会的同意,不给你迁户口。哼,你有日天的本事也招不了工!每月粮食都有定量,你们吃超了,那是你们不会过日子……”
正说着,队长党希润和范金祥用驴车拉着两袋面粉来到了知青点。党希润对许尧尧说:“先借给你们两袋粮食,等新粮下来再扣除。你们要实行定量管理,少吃拉条子!”
第三天县革委会副主任和县知青办的负责人陪同乔振勇的家人一起来到饮马滩一队,公社革委会主任桑万东和大队革委会主任徐立贵全程陪同。饮马滩一队的知青都去地里和麦场上干活了,只留下向春梅值日。他们凭吊了乔振勇生前战斗和生活过的地方,然后去公社卫生院瞻仰了烈士的遗容。头五那天早上,在饮马滩南边的河滩上举行了乔振勇的安葬仪式。饮马滩一队的全体知青和公社的500多名知青及贫下中农代表在河滩上为烈士送葬。新堆起的坟前立了石碑,上面刻着:革命烈士乔振勇之墓。生于1959年8月12日,卒于1978年8月10日。安葬仪式结束后,代表们坐着拖拉机又到公社大礼堂参加了追悼大会。公社武装部黄部长主持追悼会,公社革委会主任桑万东致悼词,许尧尧作为知青代表发言。他的发言稿是公社革委会秘书提前写好的,参加葬礼的时候,大队革委会主任徐立贵对他说:“你要做好发言的准备,你是一点之长,又是革命烈士的生前好友……”他在台上几度哽咽,掩面痛哭。发言结束后,县革委会副主任代表县革委会向乔振勇的父亲颁发了烈士荣誉证书。
那几天县城和公社的广播里经常能听到女播音员柔美的声音:
“下面播送革命烈士乔振勇的日记。1976年4月6日:春春啊,青春!今天是我到饮马滩一队插队劳动的第一个月零一天。农村的阶级斗争非常复杂,还有许多‘四类分子’和隐藏的阶级敌人。我要擦亮双眼,时刻保持警惕,誓死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切教导,在广阔天地炼红心……
“1976年5月20日:今天我们去饮马滩6队老知青辛志红的家参观了一下。她扎根农村干革命的事迹把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在饮马滩战斗了整整7年,可她甘愿放弃城市优越的生活环境,自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勇敢地嫁给了放羊倌,决心扎根农村一辈子。我要向她学习,克服困难,迎接更大的考验……
“1976年9月9日:今天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与世长辞了!我怀着沉痛的心情,向毛主席保证:我决心把自己培养成为社会主义有文化和有觉悟的劳动者,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王油生躺在炕上听着他的半导体收音机,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他从箱底里取出一本崭新的红色笔记本,这是两年多前离校时班主任送给他的礼物,扉页上写着“赠给革命小将王油生……”他抹了一把泪水,在首页上写下新的日记:
“1978年8月13日
“什么是上山下乡运动?要让知识青年来改变农村经济发展落后的局面,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知青自己的肚子都吃不饱,辛苦一年才挣几十块钱,甚至比农民还要穷!我国农业落后,农村贫瘠,贫下中农卑微的生活状态几十年了就没有改变过。我深深地体会到:‘知识青年扎根农村一辈子’当农民是没有任何出路的。六队老知青辛志红的现状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她从1969年到饮马滩插队务农,迄今已经9年多了。除了像是一个地道的贫下中农之外,什么都没有,甚至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当然,在大队和公社干部口中她是一个‘榜样’。活在光环中的人是痛苦的,也是荒诞的。整个社会缺少公平的竞争,凡事都要‘走后门’,就连最好抽的‘兰州烟’都要‘走后门’。现在社会上流行的一句话:‘这世道真是怪,兰州烟只见抽不见卖!’这是对公平的一种亵渎,因为权利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难怪《红与黑》中的于连要拼命挣扎着往上层社会上钻?无奈归心,我出身贫贱,看破红尘又能怎么样?我的理想不远大,‘有志者誓进城’!天知道我的‘回故乡之路’何时才能实现?只有回城当一名石油工人才是最大的幸福!”
乔振勇死后不久,他的父母和家人远调到山东胜利油田。从那以后宋媛媛的话明显少了,经常望着河滩发呆。只有许尧尧明白她的感受,一种懵懂青涩的情感刚刚在两人之间发酵时,却无情地夭折了。他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里,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到了立冬时节,宋媛媛招工回到了红金。知青点的人都羡慕不已。当她父亲宋子民坐着北京吉普车来饮马滩接她的时候,正值吃午饭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出门为她送行,知青点里显得异常安静。宋媛媛同屋的人都跑到其他人的房间里去了。宋媛媛本来想着要和大家一一告别的,没想到插友们的情绪都十分低落,她只能带着遗憾离开了饮马滩。女生们抱在一起哭得稀里哗啦的。王油生在院子里歇斯底里地大声喊道:“历史都是惊人的相似!我们的归宿在哪里?我现在相信宿命论了……”
一连几天知青点里都被一种莫名的伤感气息笼罩着,大家都不想说话,除了干活就是睡觉,内心里却期盼着能早点回到红金。但饥饿仍在持续下去。直到他们后来离开了饮马滩,才算结束了吃不饱饭的日子。中央有文件,允许知青返回属于自己的城市生活。1979年10月,红金来了个一锅端,所有的油田子弟统统都回红金当工人!返城的前一天晚上,知青们顶着月亮到公社看了露天电影《黑三角》,午夜回到知青点时都是饥肠辘辘的感觉。王油生从灶房里翻腾出来几斤陈年玉米粒,放在锅里煮。煮了半个钟头,将玉米粒盛在盆里,满屋子的男生都从炕上爬起来抢着吃。玉米粒太硬煮不熟,吃得一个个腮帮子酸胀。
王油生高声喊道:“这是我们在饮马滩的最后一顿夜宵!没有偷吃过瓜的知青都是伪知青!爱你,卖沟子的饮马滩!”
他们乘了一夜的火车,早上再坐班车回到红金时,第一次见到街上的食堂里有炸油条的,几个人馋得流口水了。许尧尧请王油生、张矿生、向春梅和万蓉在北坪食堂吃油条。又松、又脆、又黄、又香的油条,对他们来说就是天下最解馋的美食。
“太香了!口感松脆有韧劲……”王油生一边说一边吃,一连吃了十几根油条。他们感到一切都在变好,一夜之间红金就像迎来了解放一样,变化很大,甚至还发现了烫发的女工。王油生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已经开始改革开放了!我们却在乡下呆傻了!真是城市农村两重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