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想起一个家庭,念念不忘。
六年前,我在外求学,备战高考,租了个小单间,环境简陋,屋内只有床与桌椅。形形色色的邻居们,都不富有,甚至贫穷,年少的我,性情孤僻,恨透了市井气,上学下学,躲着他们。
有个邻居,比我小一岁,次年高考,他与他父母住在我楼上,挤在没卫生间的狭小房间里。我没与他说过话,他比我还要沉默,直至一日,我听人说起他们的家庭。
他父亲得了绝症,已放弃治疗,回到家中等死。妇女们聚在一起,问起为何不救,他母亲说:「救要花许多钱的,救了也活不长多久。我没钱,钱要供儿子上大学,所以不救了。」
我在得知这件事前,一度瞧不起他父亲,正值中年,竟在家中无所事事。在一切知晓后,我看那个中年男人,在午后的阳光撑着腰,慢吞吞上楼梯,发福的身体经不住颤抖,我总想起那句「我没钱,钱要供儿子上大学,所以不救了。」
六年,我从没忘记。十八岁的我无法理解人究竟是有多无法理喻才可以做出这般残忍决定。
六年后过去,我知晓她的决定的确残忍,但……一个人究竟是有多绝望才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生离死别的决定。
我一直在想:既然死亡终究要来临,那我们为什么而活着?
1
我十六岁时,参加了人生第一场葬礼,第一次直观接触身边人的死亡。
是爷爷的葬礼。
深夜,妈妈和我看电视,忽然,电话响了。电话传来的是爷爷去世的消息,夜里,我们坐上亲戚的车,赶上那场葬礼,车上有个亲戚说:「还是来了啊。到时候去了时,抹一抹眼泪,哭一哭吧。」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一场真人秀演出,群魔乱舞,演得真精彩。
我到了,我像是作秀般被人推到爷爷尸体前,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了,听说是几小时前断了气。身边各种亲戚的怂恿:「说几句话呗,说几句话呗。」
我没说话,退下,他们前赴后继,有条不紊,轮番上阵,在爷爷面前大哭,像是唱歌般。抹完眼泪,退下,下一个上,退下的去角落,擦干眼泪,红光满面,笑。
他们是在笑。
我在十七岁时写过这场葬礼,我反复形容葬礼上亲戚们的特有哭腔,带着民族风味的曲调,我写「或许我回家还可以用吉他把它弹出来,写成曲谱」。
头七时,又回了次乡下,我躲在车中不肯出来,不想再看一次精彩绝伦的演出。然后,那些油光满面的、眼中放光的、笑容猥琐的、衣裳褴褛的亲戚们说:「这小孩真不懂事。」
哦,懂事,懂事。
一夜一日后离开,回到家中,父母还在乡下,我喊了高中的好朋友来我家中,陪我一晚。因近乎一夜未睡,次日睡过了头,我与朋友飞奔至学校,在校门口,被老师拦下,要求留下姓名与班级。
他问我:「怎么回事!迟到像什么样子!」
我说:「我爷爷昨天去世了。」
老师愣住了,狐疑着上下打量我几眼,我至今仍记得他那中年男人所特有的猥琐笑容和官腔语气,他说:「那也要按规矩办事啊。来,签字。」
哦,规矩,规矩。
到了教室,与我不合的班长嬉皮笑脸来到我面前,说按班主任的规矩我该在教室后面站一天,我不理会他,后来,他喊来了班主任。
班主任对我与我朋友吼:「你为什么迟到!你怎么证明你们俩昨晚是在家里,而不是去网吧上网通宵了!」
哦,证明,证明。
我冷笑,回到座位,当着所有人面,扔了书,离开学校,回家呆了一天。
我是南方人,南方春节有回乡下扫墓的传统。八年前的葬礼后,我拒绝再回乡下,拒绝与一切亲戚有来往,为此也与家人发生过数次冲突。所有人都误解我是痛恨农村的贫穷与低贱,才如此排斥,我也常被亲戚们强加「冷血」、「不懂事」的标签。
我不愿多解释,理解是世上最奢侈的情感之一,更何况,无数人爱打着关心的幌子刺得你鲜血淋漓,我宁可像刺猬般蜷缩起来也不想再给他人刺伤我的机会。
八年时间过去,我记得每一个细节。我发了誓,绝不活成我所讨厌的那种成年人。八年来,我也一直在思考:既然死亡终究要来临,那我们为什么而活着?
2
我们同样赤裸出生,也同样会衰老死去,一生时间很长也很短,既然无论如何都逃不了一死,我们为什么而活着?
我总观察我身边的人,少数人愈发优秀,把生活过成了诗,多数人愈发平庸,日复一日无所事事。我发现了很有趣的现象——
越是成功的人越是努力,从不抱怨,他们越是能拼了命朝梦想一步步靠近。越是平庸的人越是不努力,每日每夜抱怨,将自身的失败与不作为全怪罪于现实与社会,却从没为梦想付出过一丁点儿力气。
我们渐渐开始回避「我为什么而活着」这样的话题,总爱说「认真你就输了」,总允许自己活成自己不喜欢的样子然后装出一副过来人的语调说:人总要现实点,差不多就得了。
我想,你敢不敢深夜叩问自己一句:甘心吗?真的喜欢现在做的事吗?真的情愿一辈子这样下去吗?
我们难逃一死,死亡教会我们的应该是思考为什么而活着,既然人终究要死亡,那为什么这一生不活得精彩点,不去追求所有想追求的事,非要到死亡时再追悔吗?
我为此而活着。
我在文章开篇提及两件有关死亡的亲身经历,并不是想说:我看见了世界不好的一面,所以我恨这个世界。我早已过了憎恨世界的少年时光,时光让我学会了如何温柔抵抗外在的恶意,我比任何时候都要热爱生活热爱世界,我也要求自己:无论多少岁,都不能忘记善良的本心,众善奉行,诸恶莫作。
我永远记得八年前那场葬礼,也永远记得六年前那个家庭,更永远记得我每次经过火车站所看见抱着婴儿打地铺的夫妻,永远记得被城管拆了摊位打得头破血流痛哭流涕的摊主,永远记得因为一张罚票而泪流满面的出租车司机。
我早已理解八年前葬礼上亲戚们的做法,但不代表我赞同;我更能理解六年前那个家庭灾难之后的决定,天灾人祸我们都无能为力。
如果我有能力改变,我会选择让世间的愚昧逐渐消失,不再出现虚情假意矫揉造作的愚昧葬礼,会选择让世上的痛苦越来越少,不再出现因贫穷而必须选择一死的人生,我比你更清楚我的想法太天真,但,我也更清楚我要什么我要怎么活。
我为此而活着。
3
我一度骄傲自己擅于观察生活细节的能力,且能做到每一幕都记忆深刻。多年以后我才近乎悲哀地发觉,这项能力是上天赐我的原罪,折磨我,虐待我,使我困扰,使我不安。我从不是圣母心,但我无法忘却那些低入尘埃里的面孔,他们生活在城市和农村的角落里,死去也没人关心。
没办法,我就是要写。
我热爱世界所有美好的瞬间,追求更理想化更优雅的生活,但我忘不掉我所看见的每一个阴暗角落。
我说过很多次,我做不到对他们视而不见。
既然死亡终究要来临,那我们为什么而活着?
我的答案很明显:我们的一生,会遇见很多美好,也会遇见很多阴暗面。很多人因年岁增长,慢慢麻木,选择对丑恶、肮脏、阴暗面进行回避甚至妥协,我从不评价与指责他人如何抉择,我没这个权力。但我没办法做到视而不见,我想去改变现状,也绝不允许内心誓死要保护的世界被人弄脏。
我做不到视而不见,我太容易观察到现实生活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也忘却不了。我为什么一直在书写,一直在输出,是因为我必须要做出改变。写作让我收获了很多,但不为人知的是,写作对于我而言更像是一场自我折磨,我备受煎熬。但,我更瞧不起自己去选择妥协。
我常说:我力量很小,一个人改变不了,我选择找到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和我一起改变。如果找不到,那我选择影响更多的人,让他们相信我,再和我一起改变。
人只能活这一辈子,不管有没人看,有没有人赞同我,我也会一直坚持下去。但我相信,我不会一个人,我知道,你也在。
关于我:我是简浅,写故事的人。北京晚报专栏作者,微博读书签约作者,知乎专栏作者,即将出版个人第一本书。我的文字时而温柔似水,时而锋利如刀,希望大家喜欢我,关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