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的曾经交给你

近日,各种情感的涓涓细流,从潜藏已久、濒临坍塌的记忆土丘汇聚,形成这股并非湍急汹涌、并非气势如虹的小溪,它的独特之处却是如此清澈透亮、如此令我神往。直到我再也无法抑制对它情感的迸发,誓要将它的所在完完全全地告诉那个女孩……

2009年八岁的我,随着大姐升上初中,与早已厌烦六个人为一班的二姐,三人一同离开了第二年就关门改为敬老院的村小,去到了乡镇里的学校。

报名那天一早,尚在被窝里的我,在母亲的催促声中一翻三回头地起了床,穿好衣服从卧室挪步客厅,废力拉开与门框日益靠拢的木门,一阵‘吱呀’声后终于站上了阳台,这天是个让人难忘的只属于我的阴天。下楼吃饭时,母亲与两个姐姐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待会儿报名的先后顺序。

“大姐初中的学校跟你们小学的学校是分开的,走小路的话初中更近,先给她报了后再一起去给你们两个报。”母亲认真看着我们说。

“我可以自己去!”大姐吃着饭头也不抬,“你直接去给他们报就行了!”

“我也可以自己去!”二姐随后也附和着,“报个名又不是啥大事。”

此时我的内心却油然升起了一丝惶恐不安,只好假装毫不在意地扒拉碗里的饭。

半小时后我们一行四人便走在了去往乡镇的小路上,一路上恍恍惚惚地听着她们仨的欢声笑语,度年如秒似的就到了初中学校门口。连问带找不一会儿到了大姐将要度过三年初中生涯的教室,讲台上坐着一个身材单薄瘦削的短发男,形象与气质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简单交涉后知晓他就是这间教室的班主任。母亲与其寒暄几句,缴纳完报名费,带着我与二姐走出去教室,大姐则是留在学校领取书籍、打扫卫生。

在去往我无数次幻想却从未一见的‘我的学校’时,一向平静的内心湖面也泛起了丝丝涟漪,呼吸也随之而稍加急促。母亲与二姐的对话明明毫无遮挡,我却只字不清。为了减少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决堤洪水,我只好自我安慰着,假想自身与河堤有着永远无法抵达距离。事实证明幻想终究也得有现实的支撑。

“看到没有!走上这百来步石梯,上面被这些巨大的黄葛树包围的红砖房子就是你们的学校了!”母亲带着略微兴奋的语气说道。

就一眼,我的无数美好幻想中崭新的教学楼、崭新的操场、崭新的厕所……一切都随着黄葛树脱落的表皮掉落在地,等待它们的只剩下被时间无情地遗忘。

我是带着沮丧跟无助攀上那百来步石梯的,每登上一步就仿佛踏入某处昨夜被偷走盖子的下水道井,除了黑暗便是无与伦比的恶臭。要说当下最扣入心弦的感受——“这破烂学校还不如以往的村小。”

百来步石梯尽头是一条长二十来米的小路,左边是连接学校围墙的学校仓库后墙,右边是一处陡崖,只是用高约半米的石头冒充保护栏。小路尽头左转往前十来步,右边是全由石头建构而成的乡镇老街,三米左右宽的街道被老式石头房子夹击着,颇有一番江南小镇之意味;而左边是一扇红漆脱落后锈迹斑斑的铁门,铁门后面是那死气沉沉的水泥院坝,和阴郁不堪的红砖教学楼以及丑陋可笑的教师宿舍……

一番寻找后找到了给我报名的三年级教室,一眼望去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学生,母亲带着我走了进去,顿时只觉一双双陌生的眼睛好奇地向我们注视过来。母亲正与戴着老花眼镜且肥胖不堪貌似临近退休的班主任交涉时,几个女孩围拢在了我面前。

一个眼睛大大的、扎着马尾辫看上去活泼可爱的女孩开口问我道:“你是来报名的吗?要在这里读书吗?”

她的声音略带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感,仿佛寒冷的冬季里一团温暖的小小火焰掉落在我心里,我傻愣在了原地。

母亲见我不作声,略带愤怒的语气指责我:“人家问你话,你咋不回答!”

见我仍是闭口不语,母亲便瞬间转换为和蔼的语气对那女孩道:“小妹妹,我们是来报名的,以后你们就是同学了哦。”

她朝母亲笑了笑,白嫩的小脸儿上勾出的小小月牙,照亮了我心底暗淡无光的夜晚。我的灵魂也被她脸颊上小小的酒窝牵引沦陷。

出于学校离家偏远,报完名后肥胖班主任便让母亲带着我一同回家,至于领书等事留在了后天正式上学完成。离开教室时我偷偷朝那女孩瞟了一眼,那时她正与身周的同学交谈甚欢,她那活泼劲儿好似紧闭的窗帘缝隙里挤进房间的一束光,让我有了目所能及。

从教室出来抬头望天空仍旧是一片阴沉,周围环境依旧是刚来时的样子,似乎又有哪里不同,那是那时的我还未理解的不同……

回家路上听着母亲与两个姐姐若有若无的对话,我满脑子都是那个女孩的脸,心里想着——“刚刚自己是不是在她面前表现得很是丢脸,她会不会觉得我很是无趣,我们都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我应该怎样开始认识她呢?”

回到家已是傍晚,抬头阴沉的天已经渐渐模糊了,看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一缕缕云烟飘过,就这样我望着这片孤寂入了迷。不知过了多久,从厨房传来母亲的怒骂声,我的心也随着兴奋起来,那是母亲对父亲特有的情绪展现,除此之外母亲从未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面对任何人有过的情绪展现……

我就着这股子兴奋劲儿,轻手轻脚地靠近了厨房,小心翼翼地蹲在后阳沟边。

“离婚!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东西!”

“三个娃儿读书要用这么多钱,你一天还在外面乱晃,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回来哪个龟儿子不离!”

母亲挂完电话不停抽泣着,声音很大,仿佛夏天的蝉,下定决心要把楼上的姐姐和不知行踪的我抓拢在身边。果然,楼梯间传来了两个姐姐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厨房就有了三个影子,这时我才终于缓缓挪动了身子,假装着一无所知的步伐向厨房靠近。

“妈妈,你怎么了!”大姐拿着纸巾给母亲擦拭着眼泪,“有什么事给我们说嘛,不要哭了嘛!”

“就是,妈妈,你不要一个人憋着嘛!”二姐拍着母亲的背,“我们都这么大了,都能为您分担一下!”

我只是杵在门口呆呆地注视着屋子里发生的一切,感受从内心散发出来的每一寸无所适从,透过身体每一个毛孔彻彻底底地暴露在皮肤表面,就像炎热的夏天,浑身臭汗,不洗澡就直接躺上床,最后还要将身体严严实实地裹在被窝里的感觉。

母亲不动声色地斜了我一眼后终于开口了——“你们那个老汉儿才出去一个月,又想回来了,我们这么大一家人咋办嘛……”

“我要是像其他人的妈那么狠心,早就和你们老汉儿离婚了,早就离开这个家了!”

“我都是为了你们三个娃儿,才落到现在这个下场的呀……”

说罢,母亲更加放大了抽泣声……

“我给他打电话,我问哈他到底要爪子!”大姐义愤填膺道。

“你们三个要记到,这就是你们的老汉儿,不是东西啊!”母亲看着我们继续哭喊着。

这场风波最后跟往常的无数次一样默默结束了,我也如往常的每一次一样感受着来自母亲精神和语言的冲击。可这次很奇怪,我并没有感到难过,也没有偷偷落泪,于是我猛地冲出了屋子、抬头,果然,一轮弯弯的月亮悬在云烟之中,我终于找到了,能让我面对恐惧的解药!或者说这是让我找到自己的第一块痕迹……

那天,剩下的时间我几乎都是在想着月亮,睁眼、闭眼、甚至眨眼它都会出现。睡着后,几乎不做梦的我竟也做了个梦,梦里,我牵着月亮的手,穿过一片片幽暗森林、跨过一条条湍急河流、最后漫步在雷电交加的云层上。

“你怕吗?”月亮看着我的眼睛认真问我。

“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了……”我用毫不犹豫地叫喊回答……

度过一个索然无味的小雨天,到了去学校报道的时候了。

这天我早早地起了床,换上只穿过一两次的新年衣服,套上袜子的脚掌好似被冰层包裹,心里却感到说不出的温热。正当我准备穿鞋时,发现鞋里却潮乎乎的一片,顿时回想起昨天夜里楼下传出的——“咚~咚~”声,兴奋的我迅速将鞋子扣在了脚上,站起身来猛地蹬了几脚。

我用了平时三倍的时间刷牙,直到吐出来的泡沫变成红色才用舌头刮了刮每一颗牙齿表面,确认它们都光滑无二才停下手,洗脸时更是用面部发红发痛来认定干净与否。

吃早饭时,母亲开口了:“今天我就不陪你们一起了,你们三个一路,二妹带弟弟去他的教室!”

“嗯!”二姐略带敷衍回应。

一会儿母亲又看着我说——“上午放了学如果二姐没来找你,你就等一下她,让她带你去吃饭。”

“好~”我尽量让自己声音坚定道。

去学校的路上两个姐姐有说有笑,不一会儿几个同村女孩加入了她们,我跟在她们身后快要被各种声音淹没,莫名的呼吸急促席卷而来,我努力地将注意力转移到脚下,靠着那里传出的冰凉恢复了正常。

告别大姐,我跟二姐踏上那在我看来特没劲的百来步石梯,它们让我开始怀疑学习是否等同于受罪。

长呼一口气,二姐把我送到了教室门口,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轻快的步伐好似丢掉了浑身一半多的重量。

见二姐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我也挪进了教室。放眼望去,教室里的空座位只剩下不到一半,寻到倒数第三排靠左墙边两个空着的位置,我不带半分犹豫就走了过去。

趴在靠墙的位置上,我用余光偷偷打量着每一张陌生面孔,一遍、两遍、三遍……都没有发现“她”的所在。期间,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在我身旁停了几秒,最后坐在了我旁边,我知道他肯定就是我所在位置的老主人,但我选择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看着他最后的无奈,我稍微兴奋了阵。

最后,直到座无虚席,我都没见到那张脸孔。脚底传出的冰凉开始攻击我的意志,我开始怀疑那晚所做之梦的真实性了。

早自习的铃声响了,肥胖班主任拿着书走了进来。

“同学们,安静一下!”班主任用食指抬了抬眼镜,“现在我们点一下名,念到名字的同学回答一下哈!”

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传入耳朵,从回答的位置,我一个个确定着它们的主人……

“余蝶~余蝶~余蝶,余蝶还没来吗?第一天就迟到,太不像话了!”班主任略微怒声道。

“余蝶!这就是她的名字吧!”我的双脚恢复了温暖心想着。

此时此刻讲台上响起了我的名字——“梅前~梅前~”

“到!”我略带颤抖的回答,伴随着从其他位置发出的嬉笑声。

“来!你上台做个自我介绍!”班主任微笑地朝我招呼着。

我只好低着头朝讲台走去。

“梅前,他这个名字好搞笑啊……”

上台时我听到各种各样对我名字的议论,从小到大,只要我的名字出现在公众场合就会引来各种声音,甚至我自己都觉得被别人嘲笑就是板上钉钉,我也问过父母为什么给我起这么个奇怪的名字,他们的回答是当时某个很火的明星名字里有个“前”字!

我站在讲台上,感受从四面八方袭来的议论声,双脚的冰冷再次袭来,最后控制不住的身体快要颤抖时,左耳传来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声音——“报告!”

我激动的转过头,月光照在了我身上,双脚的冰凉感彻底消失不见了。

“我叫梅前,以后我们就是同学了!”我笑着朝门口的她开了口。

“好了,你下去吧!你也进来吧!”班主任不带好气地声音传来。

我们俩相视一笑,朝着座位走去。

开学后的日子就像划过水面的风,留下了什么又什么都没留下。上课时我听讲的沉默躯体里包裹着不知飘向何处的悸动灵魂,好几次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我都只是茫然地站直身子一言不发。后面一次母亲来学校观看了六一儿童节表演,当天晚饭时母亲瞪着我怒声道:“今天我在学校遇到你班主任了,他说你胆子小,很内向。”

我低头沉默不语,装作无所谓地继续扒饭。

“跟你老汉儿一模一样!”母亲摔了手中的筷子,“平时就教你们性格要外向,嘴巴要甜,要像我一样,怎么就教不变,哪个喜欢你这种裤子包的!”

扒着饭的我视线模糊了,尽量不眨眼是以往无数次总结出的应对经验。感觉有什么东西滴进了碗里,送进嘴里的饭开始变咸了。

“一说就哭,你有什么用?”母亲站起身指着我,“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哟……”

一碗奇咸无比的饭,伴随着耳边不曾间断的各种贬低与责骂,一粒不剩地全送进了嘴里,那也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

饭后我打好洗脸水推开门站在院坝里,抬头一看果然没有月亮——“这不是属于我的夜晚,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第二天早上我小心翼翼地起了床,完成吃饭、洗脸、刷牙这一切我都没敢看母亲一眼,只在背上书包走在家门口的预制板桥上时,犹豫且十分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妈妈,我去读书了哦!”

母亲冷淡地回了声——“好!”

我强装镇定着,用尽可能看上去舒缓的步伐走到桥后下坡的转角,才狠狠地舒了口气,我对我自己刚刚的做法比较满意,心里想着倘若没有对母亲说那句话,那今晚又免不了吃最难吃的饭菜了!

开学后没几天我就没跟两个姐姐同路了,因为以往常在路上遇到她们的同学,主要都是女生,而我确实很难将自己融入其中,索性就自己一个人走。不过某天我走在回家路上,突然有个长相清秀的男生叫住了我,用他相较磁性的声音问我:“你是梅雨的弟弟吧!”

当时我一眼就知道他是我二姐的同学了,可是我还是装作一无所知的回答他:“对呀,你是哪个?”

他怔了怔,应声说:“我是你二姐的同学,我叫李枫。”

“哦,我叫梅仁。”

我在说出自己的名字时,略微有些迟疑,心里打定了他在听到这两个字后,脸上会露出跟所有人一般的笑的表情。

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是用很平静的语气问我:“你平时都不跟你二姐一路啊?”

“嗯,我一直一个人走。”我略微惊喜回应他。

“以后我们一起吧!”他笑着对我说。

“好!”

就这样,以后要么我等他,要么他等我,每天我们俩都一起上下学,成了无所不谈的好朋友。

今天我跟他正走在那每天让我觉得没劲的百来步石梯的一半时,一个常常听到过的声音叫住了我。

我转过头看到是一副熟悉又陌生的脸,我知道他的名字,但开学这几个月以来我跟他的交流肯定没超过三句话。

李枫问他:“你是梅前的同学吗?”

“嗯!”他回应道。

“梅前有没有喜欢你们班的哪个女生?”李枫调弄似的问他。

就在我准备为这个所谓的同班同学不会有任何答案,而暗自窃喜于自己平日里伪装的高明之处时。

他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余蝶!”

我顿时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温度骤增,只好故作镇定地反驳他:“我没有喜欢我们班哪个,你不要乱说!”

李枫指着我的脸笑道:“你看你自己的脸都已经承认了,哈哈哈哈……”

我没有再说什么,跑到一边抬头望了望天空,惊喜地发现淡淡的云层后面竟然还存在着一弯月。

——“这就是喜欢吗?”

四年级上学期的圣诞节下雪了,陈旧老气的红砖房的青瓦顶被覆盖上一层白色,看上去竟然也有些许高贵,而教室外的水泥院坝依旧保留着那份死气沉沉,坐在教室里的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对它感觉不到讨厌。

我正思索为何所致时,下课铃声响了。上一秒还安静乖巧的教室,在老师踏出教室后立马沸腾起来。有的同学拿出包装纸开始包苹果;有的同学冲出教室用手接住雪花……

我很快就从温暖热闹的教室里逃离出来了,走进教师宿舍楼下的巷子,刚迈进水泥操场时,头顶就传来了轻微的对话声:“亲爱的,让我抱一下……”

“烦人~下面还有学生呢……”

我最终没有控制住转身抬头这一动作,我看见身后教室宿舍二楼的阳台上,我们班的数学老师正从身后环抱着他老婆,当时我的灵魂就发出警告,赶快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转身走开,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僵在了原地,结果是我很快就暴露在他们二人的视线之中,只见数学老师略微慌张地收回了双手,跟他老婆一前一后地钻进了房间。

眼见他们离开阳台,上一秒我还为自己不经意窥探到这一切而手足无措,下一秒我内心深处却生起一丝莫名的成就感。

很快我便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平静,熟练地靠近厕所前的乒乓球台,依身在三米外的水泥滑梯上。这是从刚转来这所学校第二个星期就养成的习惯,那时我发现自己并不能融入班里的同学之中,每天除了必须的吃饭跟解手,我都不怎么离开自己的座位。

直到有天我刚从厕所出来,一颗乒乓球掉在了我脚边。

“小娃儿,把球给我们拿过来!”一个正处于变声期的古怪男声从乒乓球台方向传来。

我抬头看见乒乓球台旁站着六七个男生,李枫也在他们之中,于是我捡起乒乓球拿给了他们,乒乓球立马就在台子上跳跃起来,虽说往常路过厕所也常常看到这一幕,可当下这球的跳跃却是如此地与众不同,我紧了紧刚刚触摸乒乓球的手指,感受着那里残留的新鲜……

于是从那天起,只要下课铃声一响,我就会依在同一个地方观看这毫不华丽毫不盛大,却仅仅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演出,因为那一刻我的心脏终于属于自我而跳动。

我依身在水泥滑梯上,望向空空的乒乓球台,奋力甩开脑子里下雪天没人打乒乓球的想法,告诉自己是因为自己来的太早他们还没下课的缘故。等了一会儿雪开始下得大了,我提起无聊的手臂放在眼前,只见白色的雪落在我深蓝色的棉袄袖管上,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识到雪花的模样。

就这样我又等了会儿,还是不见他们的身影,约摸着上课铃也快要响了,就起身朝教室走,途中我抬头往教师宿舍二楼阳台处偷瞄了一眼,不见一个人影,于是我略微失望地走进巷子。

我刚走出巷子就听见有女生在喊:“梅前在这里,他在这里……”

我抬起头看见我们班的七八个女生朝我走来,正当我疑惑之际,一个平时毫无交集,脸上有点婴儿肥的女生拿着一个苹果和一张贺卡递给我。

我整个人愣住了,脑子里疯狂回忆她的名字以及我该如何婉拒,这时她又开口了:“圣诞节快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请你收着!”

我没有伸手接住,也没有开口拒绝,就这样很快越来越多同学围了过来,不停有声音冲进我脑子里。

“接着吧……”

“就是,接着吧,人家的心意……”

就在我无比烦躁之际,突然,那个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声音打进了我心里:“你就收下吧……”

这个熟悉的声音一下子把我拖入了没有月亮的黑夜,我懊悔自己为何能从如此嘈杂的环境里识别出她的声音,为何能从如此漆黑的夜晚看到她的轮廓,而她竟然让我接受以后再也看不见月亮的黑夜。

从始至终低头躲避一切的我这时猛然抬头,准确地捕捉到了那张如天使般的容颜,我第一次用豪不友善的眼神瞪她,同时狠狠地伸出双手接住了苹果与贺卡。

上课铃声与人群的起哄声同时响起了,同学们开始议论纷纷地走进教室,直到视线里只剩下虚空,我才回过神看着面前的婴儿肥女孩说了声谢谢,她立马面颊微红地跑进了教室。

我看着手上的苹果和贺卡,把它们藏进了衣兜,深吸一口气朝教室后门走了进去。刚一踏进教室我就感受到了第一次来这学校报名时的各种异样目光,议论声也还在持续不断,我感觉自己仿佛掉入了某处奇臭无比的泥潭之中,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挣扎,否则就会让它们钻进嘴里直逼灵魂。

经过漫长的挣扎,我总算是到了自己的桌位上,摸了摸兜里沉甸甸的的苹果和贺卡,却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我想,今天晚上一定不会有月亮……

又过去一个学期,送给我圣诞礼物的女生转学了,刚开始班里时常有女生问我:“她走了你都没有难过呀?”

我看也不看她们说:“一点没有。”

她们愤怒地指责我:“你这人怎么这样,她对你那么好!”

我没有再开口,心想着:“或许我就是这么个人吧!”

我仍旧每天重复着上课神游下课看乒乓球的生活,偶尔也会在经过教师宿舍楼的巷子时,不经意间听到来自二楼阳台的秘密,那也算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放松。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母亲催促我起床说要带我去理发。我在被窝里回想起母亲上一次带我去理发的情景,当时由于我们场镇一共只有三家理发店的缘故,加上当天运气欠佳,走进每一家理发店都是已装满了人,最后她带着我朝老街方向走去,从老街口往里走三十米,经过一座臭水沟上的小桥,映入眼帘的是窄窄的街道两边摆着的六七根凳子,其中三四根凳子上坐着围着白布的男人,他们背后都是六十来岁的老大爷,正手拿推子全神贯注地对着他们头发一顿操作。

母亲找了个看上去穿着还算整洁的老师傅,让我坐在了他的凳子上,紧接着就是一块白布围在我脖子上,母亲重复着每次带我理发对理发师相同的话语:“给他老是剪短点!”

老师傅没有回话,直接拿着推子开始了。几分钟过去,我正抱怨没有镜子用来看成效时,两个比我年龄稍大的女孩停在了我面前,紧接着围着我转了个圈,最后看着我捧腹大笑地走开了,我顿感不妙,叫住正在一旁自顾自通电话的母亲:“妈妈,你帮我看一下这头发剪得怎么样了。”

妈妈不耐烦地朝我看过来,我发现她脸上的表情瞬间迎来了三百六十度大转变,接着对老师傅疑问道:“哎呀~你会不会剪头发哦,怎么剪成这种了哟~”

老师傅嘴里发出咿咿呀呀声,一个劲地指着我的头手舞足蹈。

这时邻摊的另一个老师傅开口了:“他是个哑巴,只会剪这种,每次都有顾客跟他发生争执。”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嘛。”母亲急忙说着。

“你又没问我,再说了我总不能搞黄别人的生意吧!”邻摊老师傅无奈地回答母亲。

这时哑巴师傅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海绵,在我头上和脖子上擦拭了几下,最后取下白布。而早已按耐不住的我赶忙往一边有镜子的店铺冲去,站在镜子前,我看见头发以眉毛为界限,上面的部分是很短的黑色,下面的部分却跟皮肤连成了一块儿。我立马就哭了,拉着戴上衣服上的帽子跑回母亲身边抽泣着:“这算个什么发型,比马桶盖还难看。”

母亲无奈地安慰我:“其实~还可以,等两天长出黑庄庄就好看了。”

随后母亲给了钱,带着我往家里走。

星期一我带着不如马桶盖的发型去上学,在教室门口犹豫再三之下跨了进去,那一刻我终于感受到了比“名字”更激烈的哄笑,往后除了上课以外帽子就成了我形影不离的好伙伴,直到眉毛以下的部分头发长出“黑庄庄”。

今天我准备躺在被窝里规避又一次事故的发生,最后母亲实在没办法,再三给我确认不去老街,我才妥协地起了床。

我出门就感觉到了幸运,因为今天是个阴天,可这份幸运并没有长存,由于我的规避耽搁了不少时间,以至于来到场镇上时已经人潮汹涌、水泄不通了,我们走遍了三家理发店结果就是上次的剧情重现,最后母亲无奈地对我说:“咱们先去逛街,把该买的东西都买了,最后再来给你理发,那时候应该就没什么人了。”

“好的。”我回答她。

我们在街上转悠了很久,都没有发现母亲要买的东西,最后她带着我又走在了通往老街的臭水沟小桥上,一走进这个地方,上次的遭遇就让我不寒而栗。一步、一步,我又看到了那一排凳子,还有那个哑巴师傅,于是跟在母亲身后的我,连忙把头低下加快了脚步。刚穿过那排凳子,母亲就停下了,我心想难不成……

“大姐,我来买个火钳。”母亲开口了。这宛如天籁的一声飘进了我耳朵里。

“都在这儿你自己选嘛,对了,你儿子和我女儿两个是同学哈!”一个温暖的声音说着。

我疑惑地抬头一看,漆黑夜晚里那个明亮皎洁的月亮正出现在我面前。

“梅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声音赶走了刚刚的天籁。

“余~蝶……”我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两个字以示回应。

余蝶露出了在学校从未对我露出的笑容,我感觉自己又去到了第一次跟她见面时的场景。她在学校里是名列前茅的优秀学生,而我只是那批最不起眼的中等生,所以在学校的我总是偷偷地关注她,几乎不怎么跟她讲话,甚至都没有站在她眼前的勇气。

正当我的母亲跟余蝶的母亲交流之际,余蝶开始在凳子上做起作业来,而我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那一刻,我只想把她的一颦一笑,彻彻底底地印刻在内心最深处,直至狂风暴雨也无法消除,直到海枯石烂仍不会丢失。

“走了!”母亲的声音把我从最美的夜晚扯了出来。

“梅前,星期一见!”余蝶冲我笑着,小小的酒窝是如此深刻。

“星期一见!”我应该是笑着应她的。

“妈妈,我们就在这边理发吧,只要不在上次那个人那里理应该就没什么问题!”我用迫切的眼神望着母亲对她说着。

母亲点头答应了我,于是我跑向了能一眼看见月亮的凳子上,从始至终我的眼睛都没有离开那个方向,我要把刚刚还未印刻完整的美给完完整整地封存起来……

那天夜里我坐在家门前的石凳上,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对着天上的月亮心想着——“这是我最满意的一次理发!”

五年级下学期刚报完名,我就听说了小学搬到初中部去的通知。我庆幸可以远离无趣的百来步石梯、老旧的红砖教室、沉默的水泥操场、奇臭难忍的厕所……的同时,也保持着对乒乓球台以及教师宿舍二楼阳台的不舍,我怀疑自己离开它们又将整天被束缚在座位上。

第二天早上,我带着同三年级转校时一般的心情向初中部走去。站在大而新的校门口,终于抹去了我对场镇是否徒有虚名的怀疑,踏进校门,左边贴着白色瓷砖的崭新平层房门口上,用金色的金属材质制成的“食堂”二字正散发着光芒,从窗户往里望,几十张自带凳子,大概可供十人围坐的蓝白色桌子有序的排列在屋内。我不由得想起了百来步石梯上,漆黑的民房打饭室,以及蹲坐在各屋檐地上吃饭的学生。

走过食堂,一栋写着宿舍的四层楼房伫立着,同样也是贴着崭新白色瓷砖,我忍不住向二楼阳台望去,知道了从今天起再不会有任何秘密从那里发生,而从前的一切都将被我彻底封印在记忆识海之中。

见识过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的橡胶操场和可移动的乒乓球台后,又一个比食堂边略小一号的校门出现了,里面是贴着黄色瓷砖的四层教学楼,而我们的教室正在第四层最左边。

进入教室,新的课桌、凳子带来几分愉悦,大家都特有默契地坐在上学期对应的位置上,兴奋地谈论今天发生的一切。过了会儿早自习铃声响了,数学老师走教室,用手边拍桌子边喊着:“同学们安静!宣布个事,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咱们班里的班主任了,一会儿咱们把位置分了后,再去领书发给大家。”

有几个调皮的学生调侃他:“升官了哦!”

数学老师笑了笑以示回应。

朦朦胧胧到了下午放学的时间,我站在二姐教室门口等李枫,他们老师宣布完最后一点事就走出了教室,李枫看见了我,马上走出来对我说:“你等我会儿,我们班有个新来的同学是我邻居,以后跟我们一起上下学。”

说完,他朝教室第一排一个瘦瘦白白的男孩子指去。五分钟过后,他俩收拾好东西走了出来,一路上他俩追逐个不停,被甩在身后的我找回了认识李枫前的影子。

一星期后,我一个人低头走在回家的路上,虽然心里略微抱怨李枫和他的瘦白邻居,但却也并未感到孤单,我很清楚这并不是他们的问题,我知道自己的世界很小,两个人已是极限,超过两个人那里就会缺乏氧气,我惧怕窒息感,就像惧怕没有月亮的夜晚,更何况他家是邻居,平时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更多,而且他的瘦白邻居貌似不太喜欢我,从二姐口里得知他似乎有些高傲,我也不喜欢高傲的人。

余蝶要转校了,要去城里上教学质量更好的学校。班里的同学都依依不舍地跟她告别,我趴在课桌上透过堆积的书本缝隙紧紧地盯着她,那一刻的呼吸仿佛被某些东西给堵住了,脑子里不断演练她走后的各种场景,最后我也没有跟她道别。那一刻,黑夜里属于我的月亮消失了,我又成了只会待在座位上胆小、无力的梅前。

后面,我每天都会在曾经无数次感到没意思的“百来步石梯”前驻足,它的确挺没意思的,就像她一样。

毫无感觉的日子让我停滞不前,即使升上初中,班里多了些陌生面孔、新的老师新的课程……这些都全与我无关。常常听到同学议论我不合群、老师说我孤僻,但我并不想做出分毫改变,闭嘴是我最舒服的状态,角落让我感觉舒适,即使在没有月亮的黑夜我也能分辨心之所向。渐渐地,那张天使般的脸庞以及曾让我魂牵梦萦的声音变得模糊了,我惶恐、我焦躁、我愤怒、我痛苦……我最终被时间之手推入了遗忘之海。

一个下雨天,我同每天一样在柚子林拦住吴雨抄她的作业,她是我们班里很多男生暗恋的对象,齐肩的短发随风摇曳,我闻着薰衣草的香味奋力地挥动手中笔。突然一滴水在练习册上破裂开来,紧接着周围响起了密集的撞击声,我把作业收进书包,拿出伞撑开低着头朝学校走。吴雨这时用手顶在头上跑着从身后超过我,我才发现她没带伞,于是叫住她,走到她跟前把伞递给她说:“你把伞拿去打,我头发短。”

之后我跑着冲去了学校,加速跳跃的心脏一整天都没慢下来。过了几天我向她表明了心意,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说她对我也有那种感觉,就这样我们俩的关系始终平静地保持着,每天在交叉路口相遇、在交叉路口分别,我常在夜里幻想着第二天鼓起勇气去牵她的手,但只都像被遗忘的梦境从未触及,不过那时的我也确感受到了从前少有的只为自己的开心。

临近初二下学期期末考试,余蝶被女同学簇拥着走进我们教室,我发现她跟之前不一样了,健谈的眼神里藏着难以觉察的阴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笑容也仿佛被笼罩着一层阴霾,那个小而深的酒窝变得那么平凡普通。

她挨个跟之前的同学打了招呼,我趴在桌上刚好被她忽略,在她们的谈话中得知,她是给高考让出教室所以才放了假。

上课铃响了,数学老师默许她在教室里听一节课。课间数学老师抽问,始终低着头的我被叫了名字,我缓缓地站起身,同时注意到前面的余蝶朝我看了过来,她笑了,我也笑了。那些我以为被遗忘的记忆如洪水般冲进大脑,心中漆黑的夜晚猛地升起一轮月亮,我忘记了老师提的问题、我忘记了每一个一个人驻足在百来步石梯前的日子,直到同桌拽了拽我的衣角,我才听到了老师用非常不满的语气让我坐下的声音。

这节课过得很慢,慢得我前前后后看了数十次时间。那是种怪异的心情,想逃开又想留下些什么的感觉,那一刻矛盾变成了世界运行的规律,那一刻世间再无好坏对错,我挂在脸上的笑容却在流泪。

我跟吴雨走在放学路上,她说了很多话我却一句都没听清,只是用“嗯”“是吗”……之类的语言以示回答。之后她也不说话了,我们俩就一路沉默地迈着步子,很快走到了分别的路口,她拉了拉我轻声说:“拜拜咯!”

我发觉似乎哪里不对,以往她都会在这三个字后面加上“明天见”“星期一见”类似的字句,于是我猛地抬头,我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我几步冲到她身前,用双手捧着她的脸目光坚定道:“小笨蛋对不起呀,我想明白了,你就是我的夜晚!”

再一次听到余蝶这个名字已经是高二的时候了,这时经历了父母离婚、与吴雨断了联系的我无时无刻不想将自己锁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我逃避每一双眼睛、我猜忌每一个人对我散发出的好意,我不愿对任何人吐露心声的同时,又渴望有人伸出手拉我一把,我的最后一丝反抗死在了去父亲家过年被母亲以死相逼的除夕夜里,我向世界叫嚣着不公,回应我的只有深夜自己在被窝里无声的抽泣。

那天中午午自习气温特别高,易热体质的我趴在课桌上难以入睡,汗水不停地划过皮肤表面滴落在地上,六七十人的教室仅仅靠四把吊扇驱暑,呼吸逐渐困难的我起身冲进了厕所,打开水龙头把头伸过去冲了好几遍,最后擦去脸上的水准备回到教室时,两个男生走进了厕所,其中一个男生说:“你觉得初中我们班哪个女生最好看?”

另一个男生回答他说:“有几个都还挺不错的,要说最好看的话我觉得是余蝶吧!”

这两个字突然出现在耳边,我顿时恍若隔世,那张脸仿佛又突然浮现在脑海,我停下要走的动作,继续用手捧着水朝脸上拍去。

紧接着问话的男生立马打趣道:“你是不是现在都还在喜欢她,跟她还有联系没得?”

另一个男生直接反驳他,说:“怎么可能!”

我注意到他说出这几个字的语气明显相较之前有些不同,似乎有一种谎言随时会被识破的无力感。接着他俩又扯了些别的,不过我都没在意,只是感叹世界太小,竟能在此遇到余蝶的初中同学,并且还在讨论她。

回到教室我也无心于午睡,直接掏出了手机找到余蝶的QQ,准备把遇到她初中同学的事情向她阐述,可点开对话框才发现自己根本从来没有跟她聊过天,QQ也是在小学偶然一次加上的,此时我才明白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给她发送任何一个字,就像那年她转校不曾与她道别、那年她回校不曾与她问好一般。

随后我又看了看她的QQ空间,每一条内容底下都有好多点赞、好多对话。我想,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活泼、一如既往地合群吧,毕竟散发光芒的地方,永远不缺富有生命力的靠近与追寻。

放下手机,我趴在课桌上不知不觉间睡着了。梦里,漆黑的中午天空中挂着炽热的月亮,我的皮肤正被光线照射,疼痛感从全身各处传来,我避无可避,眼睁睁看着自己黑如碳的皮肤变成黄色,最后一切归于平静,疼痛感也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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