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们的奋斗史

   我家有个厂子,往好了说就叫公司。

我有个朋友,之前花了很大一笔钱和一个哥们合开了一家健身房,经营了大概不到一年,因为种种原因陡然倒闭。有次他感叹,真羡慕那些有钱人,要什么有什么。

我说,他们都是付出了很多很多,付出了青春,付出了很多汗水才得来的。

他说,会喝酒,会说话,会办事,人际关系好就够了。富二代也好啊,最起码能出国。

他吸了口烟,自言自语似的,其实你知道吗,我交朋友只会交对自己有用的人,没用的人一般都不会有太多瓜葛。

他突然止语,闪头看了我一眼,样子像是说多了什么。

我愣住,我诚心待他,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九几年,父亲毕业。

父亲先是到一家企业上班,然后遇到母亲,两情相悦,便结婚。但是结婚后的日子却越发艰难,4.5元/天的工资已经不能养活家里,改革开放已经有段时间了,于是他决定开公司。我家的公司最初是父亲和另一个哥们一起合伙,一共有一万块,我家出的资金只有东拼西凑的3000块钱。

这三千块钱里面有我家当时去年和前年的粮食收成,有卖掉养了三年猪的钱。有一部分是我母亲上班赚来的钱。

母亲在国营企业工作,从老家骑自行车到新区,大概半小时的车程。到了班上匆匆忙忙吃上几口冷饭就开始工作,在刷刷刷滚动的线轴上,要把粗细,颜色相似的线头接在一起。母亲肠胃本来就弱,再加上奔波劳累,基本上干一会就要吐一次。吐完了漱漱口,接着工作,工作一会,酸水涌上来,吐一阵,继续工作。终于攒下来一部分钱。

还有一部分是向着亲戚朋友同学赔笑哈腰,这家两百,那家三百借来的。

说干就干。

父亲在城区偏僻的地方租了一小块地方,买了几个最基础最笨的二手机器。从同学的单位里接到活儿,买不起电脑,就只能托人到店里做图,当时他们什么都不会,只能找人拼版;爸妈就负责最简单的擉纸,码字。为了让纸张整齐,一整张纸大概1.5m*1.5m的原纸,戳完之后大拇指到食指的褶皱里,密密麻麻都是被锋利的纸划出来的小口子,吹一口气,生疼。

然后放到裁纸机,裁完纸之后,最后装到过去那种年代很久远的滚动印刷机中,五张纸里有一张是沾了余墨,扯掉,重新印,再印,一张张看仔细,然后扯掉,再来,周而复始。印完下来满手都是墨水。好不容易印出一批,父亲就把货物装在老式自行车的后座上,固定好,盖上一块雨布,登上车子就去某个局,或者某个厂。遇到货物多,就往返多次,风吹雨打,但风雨无阻。

货物送到了,都要统统上楼去,去指定的楼层。七层八层,十五层。所以现在父亲五十多岁,手臂还很有力,胳膊上有粗壮的肌肉。但是日积月累,父亲的腰不好,手指也有疾病。说实话,我很心疼。

母亲那时候穿的衣服都是用的最廉价最粗糙的料子,但是拍出来未经任何修饰的照片依旧端庄典雅。

有次周末,我不想去补习班,父亲就说,要不然就给我搬货物。我欣然答应。和他去税务局送印好的货物。当时厂也休假。我就搬了一摞,憋足了气搬到四楼,重的我把货物放下的一瞬间手臂都在止不住颤抖。看到镜子,脸通红。我瞥了一眼父亲,他似乎早已经习惯这些重量。

冬天喂猪,母亲的手的冻疮长了一次又一次,手粗糙的直到龟裂,血结成痂。

蔡崇达在《皮囊》里写过,“母亲在那个时候背着我们到菜市场捡人家不要的菜叶,隔天加上四颗肉丸就是一家人一顿饭所有的配菜。

她偷偷地出去,悄然把菜扔在后院,第二天她把这些菜清洗干净,去除掉那些烂的部分,体面地放置在餐桌上。我们谁也没说破,因为我们都知道,自己承受不了说破后的后果。”

刚开始开厂的那几年,因为家里有土地,在早春种下几颗种子,收获后,家里顿顿都是清炒菜和米饭。

一段时间以后,因为意见不合,另一个人宣布退股,要求父亲退还他出资的七千块钱。那段时间父母找遍亲戚朋友,低眉顺眼再借钱。

过年了,那天乌云密布,债主“哐当”一下推开门,嚷嚷着讨上门来,那时候厂子收入的那点钱勉强维持支出和温饱,真没有多余的钱能还账。债主们就干脆盘坐在屋子里不走,爸妈把话说明之后恳请他们回去,他们吹胡子瞪眼,怎么说都不肯,爸妈就只好自己做自己的,在他们的注视下吃饭,喂猪。后来债主也不自讨没趣,胡乱威吓了几句就回了。爸妈相视一眼,舒了一口气。

后来家里渐渐富裕,债款总算是还清,可喜的是有了积蓄,家里买了进口自行车,以及第一辆进口摩托车。

再后来姐姐出生,这时候家里已经有了一台电脑,买了彩色的进口电视,也成为村里唐山大地震之后,极少数能有条件安装电话的家庭之一。

苦尽甘来,日子好转,我出生,家里有了积蓄,家里买了一辆二手车,也可以接一些量多的活儿。后来我家搬离农村,去了城市买了房。姐姐去城市上学,家里的公司也转移到了城市厂区的大区。

我直接上了离厂近的幼儿园,从小几乎就是要什么父亲就给我买什么,大到一两千块钱的遥控飞机(虽然玩了一次就摔坏了),七八百块钱的遥控汽车,和悠悠球,还有旱冰鞋,手机,各种名牌的衣服。父母出手也稍阔绰,当时很流行PU皮衣,母亲却直接给父亲买了真皮皮衣,每逢情人节和结婚纪念日,父母通常会去一家小资格调的餐厅,开一瓶红酒。母亲会送父亲手表或者腰带,父亲会送给母亲首饰或者套裙。

虽然父亲很娇惯我,但母亲却是管教严格,父亲背着母亲给我买好玩的,带我吃好吃的,后来我问父亲为什么要娇惯我,不让我吃苦。

父亲想了一会儿,才缓缓说——

是为了弥补自己贫穷童年时候的缺憾,想给我一个快乐的童年。

至于我为什么能知道这些事,是因为我无意中看到了我爸给自己的写的自传。笔端上有弄的滴下来的感情,不是对自己的自怜,而是对祖母,对我,对我姐,对母亲。对祖母的感激和童年的回忆,以及与母亲的相识和相恋,和母亲生活上的恩爱;以及我和姐姐每个人第一次张口叫爸爸或者妈妈,第一次走路,第一次长牙,第一次掉牙,第一次用筷子,第一次过生日满周岁等,写的面面俱到。但是当年创业之艰难,求人之难,一个人搬货物,客户灌酒和处处刁难,有次印错了错别字,又把一整批货原模原样一次一次从楼上搬下去这些诸多困难匆匆一笔带过。那段没人能在公司里帮忙,白手起家日子太苦太苦,但是只有苦过,才会有攥着拳头硬着头皮,卧薪尝胆,面对生活的勇气和抖擞。

我甚至想,如果我出生早一些,能为家里分担一些,就好了。

我知道,我文笔比不上大家,写的这些不足以生动形象,更不足以表明爸妈付出辛苦的万分之一。

昨天和我的一个朋友发短信,聊到未来和梦想。她跟我说,“你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和我不一样,可能和你爸妈从小都对你很娇惯有关系,我的思想在现实中会有很大的包袱,我可能会为了高薪而做一份职业,但是你没有这个(包袱),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回她:“我觉得之所以我没有什么包袱,是因为我爸妈从来都没有给我太大的压力。小时候他们经常打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亲戚朋友就是觉得我是惯坏的。可能是更多时候我都嘻嘻嘻哈哈哈,没有表现的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不是那种乖乖的模样,甚至可以说是很放肆。我想要什么就直接说,不是那种,“这个玩具你想不想要啊?”然后违心地说:“我不想要”,“真懂事”欺骗自己就只为了得到夸奖的孩子。我无所谓大人的表扬与无厘头的责备,我说了我想要的,不给闹一阵,然后就算了。

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只看到了我在城市里长大,吃穿用都很优渥,优渥不是我能选择的。但是却没人没看到我为了赶上学校同学的进度,每天我妈从厂子回来,一身油墨的味道,澡都顾不上洗,把我从小饭桌接回来之后就给我补习。有时候遇到难题我也会听不懂,我也会哭。当时还不知道削笔器的存在,每天我妈在厨房里给我用小刀削铅笔。我甚至就故意把铅笔尖掰折。至今忘不了我妈知道之后那个失望的眼神。所以后来我就一直很努力做练习。直到后来发下来好几张提纲,为了不让我妈费心,我都能很快背下来。

他们也不知道我小时候妈妈带我吃冰激凌,我看到一个乞讨的老奶奶,我跟我妈说,‘我不吃冰淇淋了’,然后小跑着把吃冰淇淋的钱给她;

暑假,因为我妈不在家,我也不想去小饭桌,我爸就在大街上一路拿腰带抽我,把我抽到小饭桌;后来上了初中的暑假因为饮食习惯太过懒散,我不知情,就被我爸送到军训营进行军训,在里面不听话就挨打挨骂,半夜叠被子,早上天亮就起来做体能训练,所以那段时间我才瘦了很多很多,别人却以为我吃了减肥药。

这都是你们不知道的,我也很努力。我不爱玩游戏。小学就拿过很多奖。我不屑到处分享,普通人很容易只看到表面就随意评论,有一段时间我很讨厌学习,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惯坏了,但是并不是。我很感激他们没有给我太大的压力,未经世事什么都不懂,还一直支持我的爱好,尊重我的选择。他们一定承受了很多才把我保护的这么干净,这是要付出很多很多的。”

我很感激他们。

我还要提一下我舅舅。

我舅舅当年从学校毕业,懵懵懂懂差不多我现在这个年纪,走入社会以后,便开始找工作。烈日炎炎下没有伞,做过保安,在我家厂子干过粗活。我舅很勤恳,每次看到有什么活还剩下一点尾巴,就自己主动加班,印完为止。

后来舅舅结婚,盖房子,我家也出了不少力。舅又去焦厂做业务员,跑业务。熟悉以后又合伙一起卖东西。出差很远的地方,只为了生活。长期饮食不规律得了阑尾炎,一直拖着。后来开了刀,受了好大的罪,好在有我舅妈一直悉心照料。

然而现在舅舅已经非常富有了。家里的车先是从广州本田换到了奥迪A6L,还有一辆车(我忘了什么牌子,好像是也不便宜的样子呢('')),在姥姥家附近买了新房,每天回家都会看望姥姥姥爷一眼。

还有我大伯家,大伯毕业之后在村小学当老师,后来当校长,职业路上勤勤恳恳。伯母是个powerwoman,大伯每天教书,伯母当年就拉扯着我堂姐和二堂姐,她摆摊卖过鞋,卖过早点,卖过烧饼,后来做门厂富了家。在饭桌上和客户“谈笑风生”,处处拉合同跑业务,现在夫妻两人坐拥百万,享受自己年轻时候的付出的成果。

很多时候,不是看到了希望才坚持,而是因为坚持才看到了希望。有时候我就想,是不是所有富一代都是差不多的,在各自的辉煌和成就的表面下都有过曾为了让自己爱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努力而拼搏过的心。

是不是都在那段连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的极苦难的日子里,看到过最真的心和最真的人,我只知道,那些往事已成为他们在家庭酒桌上最令自己感到欣慰的话谈。幸福是刀尖上舔蜜,他们感谢那个时候的自己。

 如果现在创业的人了知这些,仍在苦心经营也好,已经被一次次打败也罢,或者为了业绩在驰骋在各个酒场上。就不会觉得自己特别无助,也不会觉得自己特别无辜。年轻的时候不失败几次,不摔几个跟头,不被几个坏佬灌醉几次,很难看透世态,也很难遇到真实的东西。

但是如果只是觉得对方“有用”才有意靠近,为了什么目的和什么人做什么事情的话。若一个孩子从小在恭维中长大,长大了就有了一副洞察谄笑真假的眼睛。谁也不是笨蛋,若你有一天见识到了他们的识人之术,你就会知道若你的一举一动不是由心而发,光靠敷衍的微笑和简单的嘴甜根本不可能入他们看似面带善意的眼。你一个笑容的真假,一次出手帮忙的目的,一句拒绝是不耐烦还是不得已,一句附和是讨好还是真诚的认同,根本瞒不过谁。

我爸跟我说,以后的日子你一定会遇到觉得很难过的日子,但是忍过那股难受劲,你会更强大的。成功有很多因素,勤奋和优秀,只是不起眼的标配。付出没有捷径。

只是有些人,如果自己不想反抗,即使上天为你挣脱枷锁也还是奴隶。

郭京衢

 20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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