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手串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物件】

不是所有人都在心脏停止后死亡。只是再多的念念不忘和心有不甘也不能令人回到过去。人生既是前行不可逆的轨迹,又是珍贵而瞬息万变的旅途。治愈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接受当下。无论当下是一路锦绣,还是万劫不复。

.01.

随着一声惊天巨响,一股大力裹挟着我破窗而出。天气不错,无云有风。甫一冲出,太阳便在我睫毛上折射出七彩光芒。片刻眩晕后,我发现自己像一只展翅的大鸟悬浮在蓝天下,整个小区尽收眼底。十七号楼前尘烟弥漫。须臾尘烟消散,露出一片狼藉的地面:变形的铝合金框架、玻璃和陶瓷碎片、断了把的炒锅,以及竹筷铁匙等餐具散落一地。时间是傍晚,巨响和尘烟吓坏了楼下散步的、遛狗的、看孩子的居民。反应快的惊叫鼠窜,慢一点的也下意识地跟跑。其中也有二三胆大的,边跑边回头张望。待看清十八层的情形后,像被使了定身法一样,骇然停步,齐齐露出惊恐的神态。

十七栋中单元十八层东户的厨房和客厅窗玻璃都不见了,厨房被熊熊大火填满。火舌恣意吞吐,仿佛被封印的千年妖怪迫不及待地想要逃出禁锢。惊呼和惨嚎声从火舌和浓烟中隐隐传出,撕心裂肺。我也看见了那团大火,只是我胸膛里也有团火,燃烧得似乎更迅猛,更热烈,而且不断膨胀、壮大。终于,“嘭”地一声,震耳欲聋。衣服碎屑和肌肉残渣在空中炸开,血花四溅。饱满圆润的血滴,像风落海棠,瑰丽妖娆,迤迤然飘落。落地的海棠在水泥地面上相互连接交融,晕染出一摊邪魅的猩红,猩红的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副核桃手串。

我还在纠结这种死法到底叫英年早逝还是尸骨无存时,残留的一点意识忽然捕捉到了110、119和120从三个不同角度汇聚而来的警报声。

很久以后,我在爆炸的房屋内看到了《滨海晚报》当天对这起事故的报道:“十一月二十三日十七时零六分,滨海省滨海市泰达花园新城小区内发生一起爆炸事故。事故现场火光冲天,浓烟翻滚。爆炸致1人死亡,多人受伤,毗邻房屋的玻璃被震碎。据悉事故可能涉及刑事案件,相关部门正在作进一步调查。”

.02.

周遭很暗,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着难闻的霉味。有水从高处滴落,有昆虫在地面爬行,藤蒿和毒菌在角落肆意生长,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些亮点,我猜那应该是透进来的光。朝着光走,也许能走出这处暗洞,但我终是没能挪动分毫。

我是什么,一粒尘埃、一摊臭水,或者一条藤蔓?我在这呆了多久,一刹那、一天,或者一万年?我原本就属于这里,还是被人为禁锢?我能感觉到水、藤蔓、昆虫和光,唯独感受不到自己。但我知道我在,像一粒尘埃、一缕冤魂、一个执念,无形无体、不灭不生,永恒且死寂。直到,一位古稀老人出现,我才摆脱了这个不生不死的境地。

老人臂挎一竹编魂箩,箩梁上斜搭一件白T恤,敞口处露出里面的一桄白线和一碗白米。老人一路走一路念念有词:“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魄来临;荒村野外,坟墓山林;虚惊诉讼,失落真魂。今敕山神五道,游路将军,当方土地,家宅灶君,吾今差你着意搜寻,收魂附体,助起精神。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秦川,跟爹回家。秦川哎,跟爹回家喽!秦川啊,跟爹回家吧。”

声音苍老低沉,遥远浑厚,听不出情绪,但却震人心魄。那声音似乎拥有强大的魔力,束缚我的力量瞬间瓦解,我也不由自主被吸附到老人身边。老人身形精瘦,宽额塌腮,一双眼半睁半闭。他不看路却能准确地躲开障碍,仿佛路不在脚下,而在心里。魂箩里不止有白线和白米,还有一副手串。手串由十二颗核桃和一颗朱砂组成,自然古拙,神圣威严。正是我在猩红血泊中见到的那副。

.03.

一段时间,很长或者很短,眼前豁然开朗。又是一段时间,很短或者很长,开门声传来。待房门关上,一个白发老媪现出身来。老媪面容干枯灰黄,眼里雾气弥漫,头上的白发仿若早春背阴坡的残雪,丝丝缕缕都是风烛残年的气息。那道气息既熟悉又亲切,令我莫名安宁。瞬间恍惚后,我终于想起,这里是我的家,精瘦老头和白发老媪,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接回来了?”母亲问。

父亲嗯了一声,脚下不停。进门第一个空间是客厅,客厅连餐厅,餐厅连厨房。客厅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卧室,父母住东屋,我住西屋。父亲往前又左转,过一道门便进了西卧。从进到西卧起,父亲的脚步突然变得虚飘,有两次差点摔倒,幸亏扶住了墙。父亲终于在靠墙的桌子前站定。那张桌子还是我上学时用的,裸露的桌腿上我用小刀刻的“早”字还清晰可辨。黄表纸沿着桌面一路铺到棚顶,肃穆且阴森。桌子上有两碗米饭、一盘烧鸡,一个苹果、一个香炉、两个烛台,一杯酒。一张裱了相框的照片斜靠在墙上。与沉闷压抑的气氛相反,照片是彩色的:湛蓝的天空和绽放的向日葵是遥远的背景,白T恤、板寸、近视镜、笑出一颗虎牙的少年是近景主体。

照片是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表哥用他宝贝的傻瓜相机拍的。去照相馆冲洗出来后,自觉不错,便放大了一张裱进相框,挂在我卧室的床头墙上。如今小二十年过去了,家还是那个家,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当年的生活照依旧挂在墙上,只是换了个方向,生活照成了遗像。

这张遗像,是我留给父母唯一的安慰。大学四年的寒暑假,我不是忙着支教就是与同学结伴旅游,基本不回家。毕业后,工作、结婚、经商,辗转颠沛,与父母相聚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转眼他们已过古稀,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而我这个本该堂前尽孝膝下承欢的儿子,却先他们一步而去。无法想象,他们听到我尸骨无存的消息后是怎样的痛不欲生,他们亲手搭建灵堂、亲身置办祭品、亲自把我的照片挂在灵堂上时,是怎样的揪心挖肺。可惜肉体消亡后,残存的意识让我对人世的情感变得淡薄而迟钝,他们的痛苦,我很难感同身受。也许唯一可以慰藉他们的,除了不久的将来,一笔打到他们账户上的高额赔偿金外,再无其他。

父亲把T恤搭在桌角,把核桃手串摆放在香炉旁边,然后在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盒火柴擦着,先燃香再点酒。檀香飘渺,火焰缭绕。

我不爱酒,却对檀香味情有独钟。

母亲走过来,和父亲并排站在灵堂前默然无语。酒烧干香燃尽,父亲重又燃了三炷香,点燃一盅酒。母亲像根木桩,挺直了一会儿后,木然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厨房。父亲依旧站在灵堂前,仿佛沙漠里一株望尽莽荒的胡杨。

很快,饭菜端上桌。一锅白粥,一碟咸菜和一盘豆芽。

坐在餐桌旁,他们谁也没有动筷,仿佛吃饭是难以忍受的负担。有顷,母亲终是忍不住问:“骨灰,埋了还是寄存了?”

父亲捧起碗喝了两口米汤,轻描淡写地说:“存殡仪馆了。”

我看见自己成为碎肉残渣的场景,尸检价值都没有了,还怎么火化?又如何能存放?

但是母亲仿佛信了,她不再追问,而是拿起筷子夹咸菜。三番五次之后,终于夹起一根丢进白粥里,搅合了两下,又忽地放下筷子,起身走去东卧室。父亲却依旧捧着碗,喝粥里早已经干涸的米汤。母亲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蓝色的存折本。

“秦川这些年给我们的钱,一共二十万两千八百。买个墓地,让孩子入土吧。”这句话说得很快,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果决。

父亲没迟疑,很快回说:“好,等过了头七的。”

是夜,父母背对背躺在床上。一个瞪着暗夜不敢阖眼,一个用被角捂着嘴无声流泪。檀香弥漫。核桃手串在香火的映衬下,泛着暗红色的光。蓝色封皮的存折本,孤零零地躺在餐桌上。

存折里的二十几万块,是我参加工作后陆陆续续给他们的。一次一千、两千、五千,也有给五百的时候,最多九万。九万那次,是我在生意陷入困境自感无力回天的情境下给的。

.04.

生意陷入困境,有经济大环境的原因,也有自身的原因。阿峰说:再好的环境也有赔钱的,再不好的环境也有赚钱的。把握机遇,顺应形势,敢冒险而不激进,懂人情而不陷于人情。无论何时何地都留有退路,是生意也是生存的根本。

这句话阿峰对我说过三次。第一次是我请他进公司当天,最后一次是我宣布破产的前夜,还有一次是生意最红火那年年底总结会上。可惜阿峰的智慧积聚不了我的财富,他的高瞻远瞩也挽救不了我的目光短浅。

人永远不能把握和驾驭认知以外的机会。

阿峰进公司不久就建议我给库存商品投保,还找来了保险公司的经理和我面谈。我的库存商品有两种,一种是我代理的国内排名前五品牌的成品实木家具,有传统中式的缅甸花梨,也有简中式的南美胡桃,价值八九百万。另外一种是我自己的实木加工厂生产的老榆木家具。老榆木家具做的是前店后厂的形式,以批发为主,销量很好,基本没有多少库存。和保险公司经理面谈结束后,我买了三个险种:寿险、医疗险和教育险,唯独没有买库存商品险。我觉得库存商品的流动性大,资产认定困难,投保费率也高,最主要的是我不认为谁会为了一堆需要变现的货物犯罪。面对阿峰的疑惑,我嘲笑他谨慎得过了头。人总会为自己的无知和自大买单,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距阿峰建议投保库存商品不到两年,仓库失火了。那天风不大,但是木材和油漆都是易燃物,施救困难。四个小时后,火扑灭了,半数以上的库存商品也化为灰烬。半数身家荡然无存,我急火攻心,住进了医院。那之后,身体状态一日不似一日,最终不得不自己放弃。

阿峰给我的第二个建议是多渠道营销。说白了就是组建媒体营销部,进军网络。我口头答应,内心却不认同:又不是小商品,客户怎么可能在没见到实物的情况下下单购进呢。于是既不拨资金,也不招募相关人才。阿峰几次三番提醒我,都被我太极过去了。多年后我明白了网络营销并不等同于在平台叫卖,非叫卖的叫卖,才是营销大家,但为时已晚。

阿峰的第三个建议是减少在家居建材业的投资,适当增加饮食业和旅游业的项目。他说家居建材已经达到饱和状态,供大于求。继续经营拼的不再是敢冒险、肯吃苦、人脉广了。而是精细化,纵深化,讲求专业性、服务性、情绪性。改变观念,顺势而为才能稳中求胜。稳我喜欢,险却不敢冒了。尤其是陌生行业,更是不敢轻易涉足。犹犹豫豫中,阿峰的第三个建议也就无疾而终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祖宗的思维估计都被开过光。大火造成的损失还没填平,措手不及的三年疫情又让平稳上升的业绩一落千丈。与实体店的冷清相反,网络营销却如火如荼。我组织残兵败将匆忙上阵,却被杀得片甲不存。流动资金不流动,原材料买不进,工厂没法生产;成品销不出去,店面经营惨淡;贷款还不上,征信受损。恶性循环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我在漩涡中沉浮,自身难保。我看着多年合作的师傅和工人越来越失望的眼神,感受妻儿越来越焦虑担心却不得不隐忍的痛苦表情,面对偌大厂房的寂寥和奢华店面的冷清,与此同时,乏力、气短、胸闷、精力涣散症状愈发严重。中医西医都查过,谁也给不出具体的诊断结果,只嘱咐我要劳逸结合,少抽烟喝酒,别熬夜这样没有任何营养的话。强烈的求生不能求死不甘的挫败感,令我愈发颓废。

“放弃代理的高端品牌,专心老榆木生产。做精做细,抓中低端市场。整个市场萧条,相信国家会出手调控的。我们现在先保证工厂活着,然后看准时机,调整方向。”这是阿峰给我的第四个建议。我相信阿峰的判断,但是房地产低迷,连带的家居建材举步维艰,不是一时一事能翻盘的。这段怎么活下去,之后又朝哪个方向转呢?

阿峰不语,他也不是神。

某天一个合作的供应商上门索要货款,说如果还不上就拿商场黄金地段的展厅抵债。想着多年合作,我不曾亏欠过他们,明知他们的供货价高于别人,也从没有生出与其他供货商合作的想法。现在却趁疲弱打算瓜分我,太气人了。于是撂下狠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便把对方轰走了。之后我和阿峰坐在诺大的办公室里吸烟。蓝烟灰雾中,我们看不清彼此。阿峰的声音在烟雾中飘渺,仿佛从云端来。

“生意就像人生,起起落落是常态。低谷期到了,转机也就来了。越是这种情况越不能自乱阵脚,静下心来,以不变应万变。”

我问:“怎么静?如何变?”

我以为阿峰还能像之前一样,给我一个合理而又可执行的方案或者建议,没想到他接下来的话差点让我惊掉下巴,“如果求己已经无望,不妨求求菩萨和神佛。据说给随身佩戴的饰物开光,可以获得神佛庇佑,庇佑饰物的主人身体康泰、事业顺遂。五台山的五爷庙你听说过吗?据说非常灵验,如果诚心朝拜礼佛,就可以得到五爷神灵的保佑。”

我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根本不信他的说辞。

“佛教从起源到现在,二千五百多年了。道教更早,能上溯到四千年前。马克思主义才多长时间,加一起也没有二百年吧?我也受过高等教育,知道马克思主义的正确性。但是存在即合理,这是哲学命题。佛教、道教、马克思主义都不过是一种信仰。信仰专一而又虔诚便能形成意念。强大的意念形成磁场,磁场又可以潜移默化引导阴阳,让事物沿着自己希望的轨道行驶。最近网上流传一句话,叫科学的尽头是玄学。国家都已经开始研究中粒子了,我们不过去散散心,让自己静下来,没必要上纲上线。”

我承认阿峰的话打动了我。就像将溺死之人寄希望于浮游的水草,尽管虚无缥缈,毕竟也是一线希望。于是我们打点行囊,择日出发。

临出发前,我突然生出看看父母的强烈愿望。阿峰说你现在这个状态,回去除了令父母担心外,别无好处。我一再坚持,阿峰便默许。

我在家住了两天,那两天仿佛重归少年。饿了吃,困了睡。什么生意事业,什么人脉发展,什么责任道义,全都去他妈的。我只管陪父亲去河边钓鱼,只管帮母亲晾晒秋菜。猫出狗进,鸡鸣鸭叫,房梁上的燕子恣意来去,祥和又安然。怪不得古人都喜欢避世隐居,相比勾心斗角,左右逢源,老家的生活的确令人心向往之。可惜,不是所有出走半生的人,都能放下一切归来。即便排除万难回来了,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了。

到了该离开的日子,我把九万块现金偷偷塞在母亲枕头下。父母送我们到大门外,我沿着小巷啪嗒啪嗒地走,有黄叶在脚边飞。转弯前我回头,父母还站在那里。风刮起他们的头发和衣襟,像两株生死不渝的胡杨。我冲他们挥手,风送来他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嘱咐。转过弯,我眼眶酸涩,但却忍着没再回头。没想到那一别,便是永远。

.05.

以我生活的城市为原点,老家与五台山一南一北,路线正好相悖。我联系阿峰,让他带上核桃手串到约好的地点集合。阿峰是行动派,我到的时候,他已经等在那儿了。

集合点空旷宽敞,老远就看见一个身穿领口、袖口、底边都是红色条纹图案的白棒球服的男人。男人面向我驶来的方向,站得笔直,表情是一切尽在掌握的波澜不惊。

他就是阿峰。我戏称他是运筹帷幄的诸葛亮,可惜被我这个胸无点墨的袁绍耽误了。阿峰说,如果你是袁绍,我就是何伯求。兄弟俩携手走江湖,开心就好,管他成就几何,身价多少呢。

与何伯求相似,阿峰不帅,但是无论五官还是气质,都长在大多数人的审美点上。初次见他的人,即便忽略他一米七八的身高和健硕的肌肉,也会被他高耸的眉骨和挺直的鼻梁吸引,即便眉骨和鼻梁还不能令人印象深刻,也会惊叹他眉骨下狭长深邃的眼睛和鼻梁下棱角分明的嘴唇,更何况他还有一副既浑厚又极具磁性的嗓音。用比较文艺点的词形容,叫有魅力。而这个有魅力的男人偏偏含蓄低调又洁身自好。阿峰离婚时,女儿才五岁,随前妻在岳父母的城市生活。如今前妻已经再婚,女儿也都读高中了,他还在单身。别说结婚了,他身边连个关系稍微亲近的女性朋友都没有。

“秦总!”阿峰率先与我打招呼,姿态恭敬谦逊。我与阿峰是发小兼同学,曾同吃同住两年之久,虽然后来失联了十多年,再次见面后,我依然把他当兄弟。但是阿峰却始终对我恭敬有加,人前人后秦总秦总地叫,从未逾越过。我告诉他,非正式场合叫我川哥就行,或者像小时候那样叫我阿川,兄弟之间,别太生分了。阿峰嘴里答应着,却依然故我。几次三番后,我也就不再坚持了,内心深处对他保持的边界感和距离感颇为赞赏。

“我有点累,你开车吧。”我说。

阿峰答应一声却没挪动脚步,而是扶着副驾车门等我坐稳并扣好安全带、调了座椅的角度后,才绕到司机方向,开车门、坐上驾驶位、打火、起步、增速,过程丝滑自然。

“秦总,核桃手串在储物盒里,你盘玩一会儿兴许能睡着。”阿峰说。那场大火后,我身体状态每况日下,但我又不希望被外人看出端倪,尤其是我的债主和银行信贷员,当然阿峰除外。但是阿峰并没有因为我的纵容而忘乎所以,不留痕迹地照顾我的情绪是他的特长。智商高,情商也在线的人不多,阿峰算佼佼者。

十二颗大小一致的野核桃和一颗朱砂串成的手串静静地躺在紫檀木盒子里。手串桩型规矩饱满,纹理丰富深邃,颜色殷红玉润。筋骨硬朗奇绝。即便我对这些东西没有研究,也知道是难得的佳品。

“‘南有檀,北有枣,檀枣没有用核桃。’在佛教文化中,核桃手串有保持内心宁静,增加悟性和慧根的说法。其实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它有遇难成祥的寓意。秦总,没有人可以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知耻后勇、闻过知礼、善莫大焉。”

上面那段话是阿峰说的,手串也是他送的,在库存商品被大火焚烧殆尽的第二天、我心如死灰地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

阿峰说,他姑姑住处不远有个后山。星期礼拜天或者寒暑假,他常常一个人在后山一待就是一整天。后山盛产野核桃,阿峰就从那些核桃树上挑选大小一致、品相相当的拿回家收藏起来。初中三年,他收集了几百颗核桃,最后他从几百颗核桃中精选二十四颗。收到重点高中录取信息那天,他跑去城里的首饰店找人穿了两副手串。一串给自己,一串打算送我。手串串好后,他一直盘玩。质地从亮到红到润而包浆,颜色也从黄绿到淡红到红褐色直至剔透。虽然一直没机会送我,但却一直带在身边。

十九年后,我们不期而遇。相差悬殊的身家地位让他担心我瞧不上这份不值钱的礼物,一直没敢提。但是在我痛失百万资产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阿峰却不再犹豫,把那副手串加了颗朱砂重新串过,再配上檀香木盒子,珍而重之地送给我。阿峰说,核桃可以驱灾辟邪,朱砂能够镇静安神。两相匹配,就是健康平安的意思。希望这副手串保我吉星高照,遇难成祥。我不喜欢饰品,对神佛更是敬而远之。但是我却对这幅手串爱不释手,不仅因为寓意好,更因为它承载的是我和阿峰的兄弟情。

.06.

我与阿峰是发小,兼哥们,兼同学。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阿峰的父亲因病去世,母亲带着他改嫁,继父对他非打即骂,身上的伤从没断过。少年心性加哥们义气,我没和父母商量就把他带回了家,并告诉他们说,阿峰以后就和我们一起住了。我父母是那种朴实的小镇市民,他们憨憨一笑说,好啊,住吧,人多热闹。阿峰这一住就是两年多,直到小学毕业。期间,他母亲和继父从未来看过他。反倒是我的父母把他当亲儿子养。小升初暑假快过完的时候,远在外地的姑姑来接走了他。临走那天,阿峰跪地给我父母磕头,哭着叫他们秦爸秦妈,说他不会忘记这份恩情的。但是从那之后,他却音信全无。

再见面是在妻的校友会上。

我去接参加校友会的妻,妻从酒店出来时,后面跟着一个男人。

妻神神秘秘地说:“阿川,介绍一个人给你,你绝对想不到。”

那个人就是跟在妻身后的阿峰。

原来他与妻就读同一所大学同一院校的工商管理专业,妻低他两届。彼时阿峰已离婚三年,前妻和女儿留在了前岳父母的城市,他则孤身闯进我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四线小城,在口碑不错的网络招聘平台做广告业务工作,业绩不好也不坏。少年兄弟中年知己,我非常高兴再次遇见他。当晚便又找了个安静的饭店,吃喝到后半夜。后来我便经常与他一起吃饭健身,并介绍身边的朋友给他。阿峰也不见外,逢年过节、星期礼拜、有空没空的,经常往我家跑。慢慢地,他几乎成了我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鉴于他是学工商管理专业的,我便把公司运作中出现的问题拿出来和他讨论。阿峰也总能很快抓住痛点,并帮我分析利弊,给出建议和方案。他的建议很贴合实际,他的方案也恰到好处地解决困扰我的问题。后来我干脆把他挖过来,给他执行经理的头衔,让他全权负责公司的生产和销售。阿峰也没让我失望,不仅工厂的生产效率倍数提升,销售业绩也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只是小私企的弊端是一人独大,我也逃不掉这个规律。这种现象掣肘了阿峰,但他却毫无怨言,依旧尽心尽力。但是自从成为我的员工,阿峰和我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除了工作,我们不再谈论其他。他也不再叫我阿川,而是人前背后都喊我秦总。我问过他,他说避嫌和保持适当的距离,有益于相处,更有益于管理。

俗话说,命里八斗,莫求一石。即便阿峰殚精竭虑,依然无法改变我公司的既定命运。于是拜佛朝圣、给手串开光便顺理成章地成行了。

.07.

去往五台山的路上,我真的睡着了,还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有巍峨高耸的山,山里有化不开的烟雾,烟雾中隐隐传来诵经声。我循声而去,却被烟雾吞噬。烟雾里没有天地,没有光亮,没有方向,更恐怖的是连诵经声都消失了。正在我惶然无助的当口,眼前突然人立起一个狼头人身的怪物。我大叫一声醒过来,瞳孔里闯进一张含着玩味表情的脸,像猎人看猎物。定睛细看,玩味变担心,是阿峰在转头看我。

“秦总,做梦了吗?”声音充满关切,然后一张纸巾被递了过来。我胡乱擦着满头满脸的汗,心有余悸。快到五台山时下起了雨,雨不大,却很缠绵。我和阿峰以为这场雨会下很久,没想到到了预定的民宿却停了。一夜无话,第二天凌晨,我们早早起床,排清污秽,沐浴净身后,空着肚子去了五爷庙。

五爷庙是五台山所有寺庙中香火最盛的地方,也是求财运、事业和健康最灵的庙宇。因为不是五一和十一,前来朝拜的香客很少。我和阿峰请了香放在门口的供桌上,然后入庙,先拜东西南北四方佛,再拜五爷像许愿。

一愿父母安康,二愿生意顺遂,三愿妻儿喜乐,四愿阿峰早结良缘,五愿自己身体无恙。我在心里反复默念这些令我心有挂碍的人和事,期望哪怕实现一样,也不枉千里迢迢的辛苦。拜完起身,发现阿峰四肢俯伏,极其虔诚恭谨,不知他的愿望里有没有我。

朝拜的香客少,开光的自然更少。据说旅游旺季,法师一天要办十几场开光仪式,每场开光的饰物五七八件不等。我和阿峰找到开光的法师时,法师正在沉浸式诵经,于是我的核桃手串独得法师灵力的加持。

焚香、点灯、跪拜、诵经。

身处庄严的地藏殿,鼻端挥之不去的是丝丝缕缕的檀香味,耳畔回响的是空灵干净的木鱼声。我的精神仿佛脱离了肉体,化身茫茫寰宇中的一粒尘埃,无所依凭又无处不在,无形无声又无我无物。永恒和刹那、虚无和现实、彩色和黑白、分明和混沌同生共在,融合并蓄。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开光仪式最后的经文奥涩难懂,但却清晰地烙刻在我的记忆里。当法师珍而重之地把手串交还于我时,我依然沉浮在虚幻中,以至于后来的蹬石阶、拜菩萨,转经筒的过程,都仿佛身在云雾里一般。

可能是我的状态引起了阿峰的忧心,他果断决定下山回民宿。

如果继续上山,我想我还可以撑,但是一说下山,提着的一口气掉落,疲乏和空虚顿时袭来,下行的每一步都不平稳,双腿哆嗦成没有筋骨的面条。虚汗一层接一层,不消失不间断。我这才想起,从早起到现在,我和阿峰六七个小时都没吃东西了。

“秦总等我,我去买吃的。”阿峰急匆匆离开,我强忍着恶心和眩晕,慢慢矮身打算坐下来休息。眼前突然一黑,世界归于沉寂。

.08.

“CEA和CA199的指数很高,需要进步一部检查。不过X光检查的肺部阴影明显,伴有毛皮玻璃样间质性改变,可以确定汞中毒。现在只等患者清醒,通知他家人过来做进一步检查和治疗。”这是一个男性的声音,语速比较快,仿佛有什么着急的事儿在前免召唤他。

“福生无量天尊,感谢救治。”这也是男人的声音,语气和缓温暾,像秋日暖阳。

我从昏迷中醒来,听见这样一番对话。对话的两个人说的不是方言,吐字也清楚,我却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睁开眼,闯进瞳孔的是清一色的白。我转头向声音的来源,一个着青色道袍的人望向门口,一个穿白大褂的背影正转过门去。我躺在床上,手背上插着输液针,药液正一点一滴地进入我的静脉血管。

“道长把我送来医院的吗?”我问。道长回头,我看见一张普通的脸。如果脱去僧衣僧帽,他就是路人甲乙丙丁。

“福生无量天尊。”道长宣了声道号。

道长俗姓董,在广仁寺挂单,今日挂单期满,沿路下山。我晕倒时,恰巧被他看见。又得一位好心自驾游游客的帮忙,开车把我送来医院。自驾游游客走了,道长留下来陪我。我的口袋里有核桃手串、身份证、手机、钥匙和银行卡,这些平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关键时刻却帮不了一点忙。

“手机和银行卡都有密码,打不开,好在身份证能挂号。一共给你做了两项检查:化验血,核磁共振。”道长不紧不慢地说,“检查结果显示你患了慢性汞中毒,磁共振提示你的肝或者胰腺可能有癌变。你身体很虚弱,胃也排空了,现在给你输的是营养液。”道长边说边把枕头旁边的手机等一应物品给我,对我的病情,没有丝毫隐瞒,“接下来你得去设备先进的医院做彻底检查。”

汞中毒!?癌变!?我浑身上下含汞的东西,除了核桃手串上的那颗朱砂,再无其他了。但是癌变又是怎么回事儿?

“你有值得托付的亲人和朋友吗?”道长波澜不惊,却句句见血。

我机械地解锁手机,屏幕上挂着十多个未接电话,我点开直接拨出去。二十分钟多后,阿峰到了。

.09.

再一周,确诊结果在省城医学院附属医院被检查出来:肝功能不全、汞中毒、胰腺癌。阿峰、妻、儿一脸悲情地站在我床边,仿佛和谐的一家三口。恍惚间,我觉得儿子与阿峰的眉眼之间,似乎有些神似。

人一躺在病床上就喜欢胡思乱想,大多时候越想越乱。我现在没被癌症困扰,却被汞中毒打得体无完肤。虽然这三个病症中,汞中毒最轻,且能不治而愈。

关于治疗方案,阿峰与妻、儿的意见一致:去北京天坛,而我只想出院。

在五台山人民医院我曾问道长,何为生死。道长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我说,别故作深奥。道长说,任何物种出生的那天,都是它死亡的开始。一个生命消失,另一个生命出现。生死循环,构成世界。

“如果必死无疑,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没人能左右生,更没人能左右死,当然,自杀除外。活着没意义,最大的意义就是好好活着。儿女、兄弟、父母、夫妻、朋友、社会人,享受每一个角色带给你的酸甜苦辣咸,负当负的责任、担必担的义务。哭着来,笑着走。别为难世界,别为难他人,更别为难自己。”

如果人人都能做到不为难世界,不为难他人,不为难自己,世间哪还有什么遗憾和不幸?那这个世界还有多少真实的成分?

就像现在,我想出院,阿峰和妻儿却想送我去北京。是他们在为难我,还是我在为难他们呢?

幸好,他们最终选择尊重我,我出院了。

出院第一天,我托人给核桃手串做了化验和鉴定。结果出来,核桃是真正的野核桃,产地也的确出自阿峰姑姑的家乡。只是除了那一颗单独的朱砂外,鉴定人员还从每颗核桃的表面检测出朱砂成分,推测被朱砂浸泡过。咨询了医生,医生说,手串所含的朱砂量,对人体构不成伤害,不过体弱者除外。

第三天,我和阿峰进行了一次长谈。阿峰详细讲述了他与妻的情感故事。包括大学时期的恋爱,包括毕业后的拉扯,包括各自成家后的痛苦,包括两地相思的折磨,包括他义无反顾离婚、孤身一人留在我们这个四线小城市的心路历程。至于他被我挖来管理公司,却纯属意外。在公司,他不计得失、尽心竭力地工作的缘由之一,是回报有恩于他的发小哥们,缘由之二是赎自己对发小哥们妻子旧情难忘的罪孽。

阿峰说,妻的安宁、平和和淡然,是他对她留恋不去念念不忘的根本。他从小到大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个小富即安、平凡祥和的家。父母不用出类拔萃,儿女也无须处处优秀。上班下班、锅碗瓢盆,猫跳狗咬,足矣!但是前妻与他的观念背道而驰,他们走到离婚的地步,不是谁出轨谁背叛,而是三观不和导致的必然结果。

提到手串,阿峰说核桃手串上的每颗核桃都是他千挑万选的,也都经他手盘玩包浆过的。至于多加的那颗朱砂,以及用朱砂浸泡核桃的本意,全因它的安神功效。他希望我身体健康,希望我生意顺遂。因为只有这样,我和妻的家才能平凡祥和。

“阿川,我若害你,不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阿峰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说,痛苦从眼底渗出来。

这话我信。

第四天,我开始写遗嘱。写了一天,修改润色两天,最后一把火烧了。之后我又草拟了一份离婚协议书,也烧了。

第七天,我找人评估了资产,该转让的转让,该抵债的抵债。唯独留下老榆木家具工厂,我把工厂的经营权转移到阿峰名下。当我把拟好的转让书拿给阿峰签字的时候,阿峰非常震惊。不过他很快明白了我用意,拒绝签字。

他说:“阿川,嫂子和侄子我能照顾好,工厂我也能经营好,账上的债务和欠款我也能平,只要你给我时间。别想那些的有的没的,你现在要做的是把身体养好,看我是不是吹牛,能不能把工厂盘活,看我能不能还你们平凡祥和。”

我看着他,无声地笑。递出去的转让书,没有撤回。

阿峰最终还是妥协了。我吃透了他。

第十一天,我把妻儿赶去另一处房子居住,美其名曰:想安静。同时要求他们搬走我讨厌的所有物件,包括实木家具,包括一应电器,包括所有值钱的物品和重要证件,只留下一床一桌一椅、厨房用具,和一个护工,还有安装在客厅的监控器。

第十五天,我下厨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准备叫阿峰和妻儿回来吃。做饭的当口手机提示电量不足,我怕错过电话和信息,于是拿来充电器在厨房给手机充电。最后一道是汤,汤在火上熬着,我去餐厅烧水。结果水壶插座连电,造成短路,跳闸了。给阿峰打电话,让他到了之后,先把安装在楼道的电表开关推上去再上楼。这时厨房汤锅里水因为太满而溢锅了。水扑灭了火,燃气还在不停地释放,而我对此却茫然不知,坐在沙发上盘玩核桃手串。

当屋内电器提示音响起,我知道阿峰到了,妻儿应该也到了。

我把手串戴在腕上,走去厨房。浓浓的燃气味迎面扑来,我捂住口鼻,去拔故意留在插座上的充电器。

随着一声惊天巨响,一股大力裹挟着我破窗而出......

.10.

时间在黑暗和光明中交替,又在颠簸和平稳中辗转。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我又被一种熟悉的感觉包围:我回家了。这里是我在滨海的房子,我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父亲在,阿峰也在。妻在,儿子也在。父亲从魂箩里拿出白T恤和核桃手串放在茶几上,茶几上有一个精致的骨灰盒和两份报纸。骨灰盒是金丝楠木的,报纸的日期,一份是爆炸当天的,一份是几天前的。

十月二十三日十七时零六分,滨海省滨海市泰达花园新城小区内发生一起爆炸事故。事故现场火光冲天,浓烟翻滚。事故致1人死亡,三人受伤,小区多户玻璃破损。据悉事故可能涉及刑事案件,相关部门正在作进一步调查。

经刑侦大队全面调查和走访,确认发生在十月二十三日十七时零六分滨海省滨海市泰达花园新城小区内发生的爆炸事故,系房屋主人秦川操作不当引起的,属民事行为,公安机关已经以笔录方式告知报警人。当事人秦川当场去世,爆炸给他人造成的财产损失和人身伤害,秦川家人已进行了道歉和赔偿处理。另,秦川曾购买过大额寿险。排除了刑事案件,也排除了自杀嫌疑后,保险公司正在为巨额赔付走具体流程。

“爸,川哥的墓地我已经买好了,就在城外的常青园。安葬完川哥,我把这套房子重新装修一遍,然后你和妈搬过来住。这样你们看川哥方便,我看你们也方便。”到底是阿峰,明白我不能明示的托付。

“孩子,我们在老家习惯了,脚落下去踩的是土地,头抬起来看到的是天,活得踏实自在。我们在,你们想家的时候,还有地方去。”父亲虽木讷却通透,墓地其实是衣冠冢,衣冠冢里没有他的儿子,他又何必自欺欺人。

有顷,阿峰示意儿把白体恤和核桃手串装进骨灰盒,儿子一一照做,并在安置妥帖后打算合上盒盖。阿峰上前一步制止了儿子说:“我来吧。”

阿峰左手擎着盒盖,右手扶着盒身,缓缓地、轻轻地合拢了骨灰盒。

我沉入永久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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