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氤氲的小屋,炕头一隅,坐着我的姥姥。她竹节似的手指夹着半截烟,红色火芯忽闪着的光,一张一翕……
许是月光乍眼,我忽惊觉坐起,缓缓褪去懵憧,原是南柯一梦。习惯性地打开手机,不觉已是腊八光景。“过了腊八就是年”,该是我想家了吧。家?我不禁哑然失笑,是我儿时的家、远隔千里的娘家,还是现在我自己的家庭,我想的究竟是哪个?
冰心曾写过:一个女性只有在自己成了家庭主妇之后,才有完整的家庭意识,然而奇怪的是,她梦中每次回的,总是少女时代的那个家。
梦是最真实的内心反馈,抛却“雕栏玉砌”的奢侈浮华,午夜里魂牵梦绕的反而是最质朴的回忆。然而,当时却浑然不知味,以至于现在任由它们在我梦中肆意妄为,甚而我忘了自己已不再年少……
我从小在姥姥家长大,姥姥的小院子是我彩色童年的源头。那一方矮矮的院墙,有我稚嫩的涂鸦;那巷口的呼朋引伴声,有我对外面世界的无限向往;那噼里啪啦蹦溅到玻璃上的小鞭炮,以及那些捂着耳朵的欢笑声中,有我在时光里惊天地泣鬼神的生命拔节……
儿时的年,仿佛持续得很久,大抵是从腊八就开始准备的。姥姥在的时候,一大家的腊八粥都是姥姥来做。半夜守着锅,根据各种豆子的质地,安排着下锅的顺序。大清早,姥姥的小屋就开始热闹了,表哥表姐们喝着甜粥,还不忘相互调侃。我呢,是家里的小妹,只管抢着多喝一碗,哪里顾得听他们说些什么。
初八一过,母亲就开始采购年货了,一家的新衣服、小吃食、蛋、肉、蔬菜、水果,甚至家里用的指甲刀、挖耳勺都要攒到腊月里买。自由市场也是按着顾客采购的顺序上货,初八的时候卖米面,初九初十可能就要卖食用油、酱油、醋,再往后就是现杀肉。二十三的时候,我们晋北一带还要拿“麻糖”来祭灶,是希望灶神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年根的时候,市场里就是烟花爆竹、对联、窗花的世界了,孩子们游走于各个烟花摊点,大人们左挑挑右选选,没有几个出手阔绰的,大都囊中羞涩,这样一来,讨价还价的声音就沸腾了整个市场……
母亲把食材都准备妥当后,父亲就开始烧肉了。我家一般都是提前半个月开始做这些,不用担心坏掉,北方的院子是天然的冰柜。父亲最擅长烧“扒肉条”,就是把买好的肉切成大条,腌制好以后,下油锅炸熟……
除夕那天,天未光就会被爆竹声震醒,还没来得及清醒,孩子们就兴奋地穿上压在枕边的新衣服,装上满兜的瓜子、糖果,各家各户乱窜。女孩子们比谁的衣服漂亮,男孩们比谁的炮多。大人们顾不上在巷口唤孩子回家,大清早就忙着做“年夜饭”,那切菜、剁饺子馅儿的声音、丝丝缕缕的肉香,从每家每户中飘出,飘荡到寻常巷陌,混杂着孩子们的欢笑和烟花爆竹的噼啪声,这年味儿也就在忙碌中升腾开来……
太阳落山后,全家要“迎祖宗”。据说是故去亲人的灵魂要回家团圆,作为孩子的我当时是相信的,并且无比虔诚。那个时候,姥姥就会闷闷地坐在炕边吸着烟,因为迎回的魂魄里,有她儿子的……渐渐长大后才知道,哪有什么“祖宗”可迎,不过是自古以来生者忘不了逝者的一种托辞罢了,但那愁苦哀怨的画面,却定格了午夜梦回的基调,让我明白那种“亲不待”的旷久思念,让我隐隐约约懂得,生活仿佛还有苦难……
年,是传说里被爆竹吓跑的怪,是熙熙攘攘的吆喝与叫卖,是厨房里冒着油光的大肉条,是晨起贴起的红对联,是那些有新衣服穿就开心无比的时光,是长辈压岁钱里的深深祝愿,是噼啪有如生命拔节的爆竹声……当然,年的意义远不止这些,它可以宏大到神灵造化,也可以低微到市井尘埃。它起源于远古的祭奠,又最终回归到街头巷尾的烟火气。
岁月承载着人的一次又一次迁徙,也承载着一程又一程的回忆。多年后的我,终于明白了年的意义,明白了那个让我们有根、能栖息的家,在我们生命中的意义——年不过是用节日的形式告诉我们,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庆典,当一个又一个充满庆典的日子组合起来,人的短暂一生也就充满了意义。
年作为一种载体,盛载着每一个相对于宇宙无比渺小的肉身,岁月流逝过的痕迹和生命不朽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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