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太阳渐渐向西偏移,此时脑中新出现的记忆已经渐渐停歇下来。我喝着温吞的水,整理呕吐过后的衣物。像要平复一阵的样子。现在,谜底揭开,那个白衣女子是帮助我贩卖记忆的人,我们在奇怪的面包店相识,她将我引到了记忆研究所,我想剩下的记忆,不久之后同样会回到我的脑中。就是这样。
我不再期待的找回,而是恐惧、害怕,不安,我突然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硬要找回丢失的记忆。
但为时已晚。
我兀自在街道上走着,仿佛自己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一样,身处社会中的我有种跳脱感,贩卖水果的小摊店主、不起眼的便利店、掉了漆的人行道,都在我身边肆意抖动着,我脚下越发飘忽,像是下一秒就要跳起来一般。
忽然,记忆再次涌来,我的头又开始剧烈疼痛,意识逐渐模糊,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我又开始出现一种强烈的呕吐感,我急忙跑到商场找了一个卫生间坐下来。
我的双眼渐渐迷离,继而回忆又在脑中展开:
我看到我坐在公园的湖水旁,周围满是荆棘和破败的草地,这是早已荒芜无人在意的公园,周围安静的只听到簌簌风声。三月初的傍晚,凉爽得让人舒适,湖面上有两三只野鸭游来游去,此外别无他物。
我一人望着渐趋深蓝的天空,看着枝叶浮动,湖影摇曳,心情却一片昏暗。一个女孩从树林间走出,一步步移向湖面。她在湖边坐定,用指尖轻轻拨弄湖水,默默在湖边蹲了好一阵。我无聊地将视线转移到一边的灌木丛,几只鸟飞过天际,伴随零碎的叫声。再看向女孩时,她半个身子已经浸到水中,但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向前走着,一边走一边用胳膊划拨着水面。我忽然失了神,在湖边呆呆望着,一时间分不清她要游水还是轻生。
女孩继续向前走着,直到湖水淹没掉下巴,刹那间,她一头栽到水里,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之后挣扎起来。我是会水的,但不知为何身体僵硬的出奇,我怔怔地看着水面,动弹不得。恐惧犹如巨大的,我是会水的,只不过水性不好。那女孩继续挣扎着,远处的人被叫喊声吸引过来,一个个朝湖边走来。几个女孩在湖边惊恐的叫。
女孩不停地在水中拍打,我听着拍打声,心脏瞬间凝固下来,嗓子紧绷,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直直的怔在那里,怔了好久。女孩渐渐沉下去时,女孩们的叫声更加刺耳。这时,我才被猛然惊醒,扑向水中,但为时已晚,女孩被救上来时,已经停止了呼吸。
事发后的三天时间我僵硬地躺在床上,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女孩在湖中的身影。我梦见自己渐渐沉入水底,被湖水抑制地难以呼吸,不停喘着粗气,女孩的身姿在水中一同下沉,渐渐模糊,幻化为水中的水草,在湖底不停飘摇。水草被鱼群笼罩,被或大或小的鱼不停叼食,轻轻的一咬,便叼走一块,吞咽下肚。就这样它们围聚成一团,发起最后猛烈的攻击。最终,水草被蚕食殆尽,只剩下纤细的根茎,痛苦地摇曳。
我被梦惊醒,浑身湿淋淋的,散发着鱼的腥臭,仿佛刚从水底打捞上来一般。
连着几天都是如此般的噩梦。
我难以打起精神,不时地坐在湖边看着远处呆想,每当飞鸟再次划过树梢或听见有啪嗒的水声,脑袋中便不自觉的再次出现那身姿和幻化成的水草。我在超市的鱼缸前停留,将听觉凝聚到小巧的鱼嘴中,仔细聆听鱼的嘴巴到底是否有咀嚼的声音。
然而即便如此,我是不想再生活中将此事做下任何刻痕,于是开始没完没了的写日记,全部是与其无关的内容,仿佛那个女孩从未出现,水草从未痛苦的摇曳。
直到有一天,我背着包走进一家面包店,其中的面包长得奇奇怪怪,我看着奇怪的面包,默默坐下,要了一份“如太阳般冒着炙热蒸汽的赤红色面包”还有一杯橙汁,抬手喝橙汁时,无意中看到了那个广告。
“是有什么烦恼吗?”
一个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女孩站在我眼前,微微一笑,眼睛如昨日的弯月。她用手轻微捋了捋袖子,在我对面坐定,看着我手中的面包。
“刚出锅时滚烫的厉害,热气还烫疼了眼睛。不过现在已经凉了,味道刚刚好。”
“尝一口试试。”
我拿起面包轻轻咬了一口。
“味道不错。”难以形容的味道,但就是好吃的停不下来。
我又接连吃了几口,她默默看着我大快朵颐,之后又将目光转向半杯橙汁。
“可以帮人删除记忆吗?”我问道。
“是的。如果你有需要请在晚上十二点的时候过来。会有人负责帮你删除。”
“谁呢?”
“开这家店的人。老板是个奇怪的人,去年开了这家店,那时候没什么人来,这些奇奇怪怪的面包,虽然外表新奇,但味道一言难尽,差点倒闭来着。”她自然而然和我攀谈起来。
“之后不知道怎么改良了配方,一下子变得好吃起来。面包店开起来之后,老板就开始帮人售卖记忆,现在这社会,矫情的人很多,买记忆的自然不少,不过她只有晚上的时候来上班。如果不在,你多等一会就好。”
“手上的伤疤像是新的。”她看着我的手。
“救人的时候不小心划的。”
“呦,了不起,英雄嘛。”
我听见心脏发出了如摩擦玻璃般刺耳的刺啦刺啦声。
“要删除什么记忆呢?”
“这个不方便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对嘛,没什么大不了,有些事情自然而然就忘掉了,不用想太多嘛,其实我挺不理解为什么有人拼了命的想删除记忆,你不要介意,这个东西原本就是身体里自动生成的,就像自己的头发啦,眉毛啦,到了年纪还不是该掉就掉,为什么这么着急的拔掉呢?那些秃顶的人,还巴不得找回失去的头发呢。”
“我不多说,但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好的。”
女孩突然手指向窗外,“看,那就是店铺老板,那个穿白衣服在车站等车的人。”
我随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白衣女子在车站前等车,不知为何,我忽然想把这个人画到纸上,每当看到过目不忘的东西时,就想把它永久的保存下来。并没有什么爱慕之情,只是忽然觉得开这家面包店的人是难得一见的有趣的人。
不过我只见到了她的背影,在即将上车时一闪而过。
我拿出背包中的日记本,凭借一闪而过的印象画下了那个白衣女子。
走出面包店时,我再次看向店铺的招牌“星球面包店”,旁边是一个彗星图案。奇怪又好笑的名字,我想。
之后,就是我在午夜时分走进了那家面包店,在白衣女子的带领下删除掉了自己的记忆。
如今我再次找回了记忆。
当记忆全部找回后,我的呕吐感已经消失,头也不痛了,只是身体觉得乏力,我找一个位置休息了一会,仍然有晕晕的感觉。从商场走出来时,已近傍晚,我整理好衬衫漫不经心的拍打裤子,触摸了眼睫毛的位置,仍旧是光秃秃的一片。我随着周末街道上涌动的人流,向家的方向走去……
/五点零五分,白糖博士和白衣女子在餐厅内/
“人是会删除记忆的。”
“只因自我意识尚未形成,在两岁以前,大脑中的记忆会主动删除,是‘婴儿期的遗忘。’但随着年龄的增加,记忆力不断增强。”
“我们买回来的这些记忆,并非只是记忆,而是其生活的一部分,在那段时间,主人经历了某些事情后,产生了对那件事情的印象,即便消除,所经历的东西依旧在身体某处做下了刻痕,删除记忆后,刻痕的来源就变得莫名其妙起来,你们这些记忆中介人,有些也是想售卖记忆的,一旦发现刻痕来的莫名其妙,就控制不住的想要追根溯源,这是人的本能,摆脱不掉的。”
“你有想要忘掉的事吗?”白衣女子问到。
“有是有的,但庆幸的是,忘掉的事情再也记不起来了。”
“我是我第一个研究者,是因为我想删除掉某些记忆才开了记忆研究所。但是,删除后的记忆却再也找不回来了。我试着用同样的方法找回记忆,但就是找不回,放在别人身上就可以。奇怪得很。”
他们已经吃完了饭,博士用纸巾小心翼翼的擦拭着餐桌。
“你是第一个找我删除记忆的人,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对你说。”
“我?删除过记忆?”
“是,你是唯一一个让我出乎意料的人,从来没有过想要找回来的想法,也不觉得身上少了什么东西,或许那段记忆对你来说就像是胃部的息肉,原本就是多余的一部分。”
“几乎所有人都想要找回身体中缺失的那一部分,只有你是例外。”
“你看,现在都没有问自己丢掉的是什么记忆,看来是真的不打算找回了。”
白衣女子没有回话。
安静的餐厅内只有几个人吃饭,加上服务员能开口说话的人一共十个,店里播放着无聊让人昏昏欲睡的音乐,点餐台的服务员不知到哪里去了。街道上同样空荡荡,只有两辆车慢悠悠前行,红绿灯不厌其烦地悄悄变换,所有人纷乱的思绪仿佛都被寂静笼罩了起来。
对面餐桌坐了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他看了一眼手表,觉得哪里不对,又看一眼手表,转头看向其他人,拦住一个服务员,问现在的时间,慢条斯理地调好了表。理了理本不整齐的头发,似乎相当满意。看样子是那种无论做什么事都很费时间,但又极容易满足的类型。
“看见那个人了吗?”博士问到。
“那个人。”博士用筷子尖慢慢移动到男子的方向。
“嗯,怎么?”
“昨天刚消除了记忆,是和他去世的妻子的;还有旁边那个。”博士用筷子尖指向和橙汁的女孩,“也删除了记忆,你猜是关于什么的?”
“前男友吗?”
“那倒不是,绝对想不到,她删除的记忆和K有关。”
“是吗?”白衣女子饶有兴味的盯着白糖博士。
“她是K没有救的那个女孩的妹妹。姐姐走后,她总是来到这个餐厅,点一杯橙汁,一坐就是一下午。”
“原来如此。”
“她想忘掉这件事,不想回忆起姐姐死的原因,如果能再早一些的话……”
“记忆真是奇怪得很,越是想忘的东西越忘不掉。”
“不过,你买来这些记忆是要做什么呢?”白衣女子问到。
“做什么?什么都不做,只是想摆在哪里。”
“资金我是不缺的,花再多的钱都可以,但记忆这东西可是求之不得。他们不要的那些记忆,那些对他们而言是垃圾的东西,我就想把它收藏起来,和收藏家差不多,只不过别人喜欢收藏瓶瓶罐罐,我喜欢收藏记忆。而想要找回记忆的那些人,是要付出一定代价才能找回,我不求多少钱,只想要他们身体的一部分,第一次是可再生的一部分,比如头发、指甲、眼睫毛,第二次便是身体上即便缺少但又不会过多影响生活的一部分,比如说手指、脚趾,最后,三番五次下,付出的代价就无法挽回了。”
“只是想做,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博士又补充了一句。
白衣女子微微点了点头。
“不觉得残忍?”博士问到。
“是有一些的吧。”白衣女子不好意思的回答。
“丢掉记忆的人就不残忍吗?”他反问道。
“或许……没那么残忍,相比较砍掉手指脚趾来说。”
“可能是吧,我就是偏执,偏执到不允许人抛弃身上的任何一个部分。”
博士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好了,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我们走吧。
“好的。”
白糖博士不知道的是,第一,白衣女子其实并没有将那些记忆删除成功,她的记忆一直原原本本的储存在脑子里,且随着时间的积累越发深刻;第二,白糖博士那些想要找回的记忆,和白衣女子有关,也只有白衣女子一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