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奴倚风

卑微到尘埃里的仰慕,绝望到死亡里的暗护。

一个卑贱的奴才爱上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王,注定只是一场飞蛾扑火的无疾而终。


1

  丫鬟雪梅被人抬出去的时候,眼睛睁得极大,死不瞑目。

  她是被人掐死的,雪白的颈子上五个血红的手印,可以看出歹徒杀她时用了极大狠力。

  茗兮女皇气怒地下令严加彻查,斥退了所有宫人,却唯独将阿贵留下。殿前那笔直立着的灰衣人,微微垂着头,让她沉了眼。

  雪梅有哪里惹你不快,竟如此狠毒杀她?

  阿贵面无表情地抬眼:陛下在说什么?

  因为裴俊?

  阿贵沉默不语,诡异的寂静在倚凤殿里散开,惹人烦闷。

  阿贵,你曾经为了救孤,差点断掉一只手掌,你的手心有一条深印,雪梅脖颈上的手印,也恰恰有一条红痕。

  阿贵垂首:陛下英明。

  阿贵,孤不能再包庇你了,茗兮从龙椅上走下,这些年,你瞒着孤做了不少事情,可如今,你竟然恶劣到动裴俊的人!是权力让你迷了眼吗?

  阿贵沉默了一会儿,掀开衣摆跪下:阿贵自知罪孽深重,不多求什么,只求陛下再给阿贵半月时间,到时候是生是死,任凭处置。

2

  阿贵从倚凤殿走出去的时候,日暮斜阳。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一步一步走在屋檐环飞的宫廊之间,廊外有衣着鲜艳的宫人忙着准备寿礼,来来去去,娇声笑语,热闹非凡,唯独他除却一身繁复,冷眼旁观。

  茗兮女皇的二十岁生辰,普天同庆。

  在她心里,他所求她半月时间,一定是为了在她生辰那日,妄想让她动些恻隐之心。

  他扯了扯嘴角,扯不动,脸上便是那副淡漠得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神情。

  若告诉她,他只是为了给她祝寿,她会信吗?

  不,不会信的,他已经辜负了太多次她的信任。

  他给准备她的寿礼,她会喜欢吗?

  不,不会喜欢的。她所在意的,从来都是另一个人,那个无论他做什么,她都坚定不移信任的人。

  原来,自始至终,就不曾变过。无论他是低到泥泞里的卑微更夫,还是高至千人之上的内宫总管,一件事从未变过--她从来就不喜欢他,他从来就配不上她。

  当年,茗兮还是公主,裴俊还是她的驸马,阿贵,还只是名不见经传走街串巷打更的更夫。他遇见茗兮公主实属偶然,她被无数官兵追赶着,突然便跃入他的眼里。

  那时阿贵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他身份低微,往日里被人欺负也多不还手,心地善良,明知被官兵追捕的大多不会是什么好人,可看见那瘦小的姑娘自他眼前惊慌跑过,也不管她是江洋大盗抑或是悍匪飞贼,伸手便将她拉入了四通八达的小巷里。

  他长年累月打更,对这一带烂熟于心,几下便将追兵甩得远远的。他拉着她跑,手心温热,头一次接触到柔软的柔荑,竟有些头昏脑涨,紧张得手心发汗。

  他将她带至安全地方,连忙松手,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他见惯了人情冷暖,也不做期待。他太不起眼,他做了什么事,没人关心。因为他总是面无表情,在旁人眼里难以接近,帮助别人落入旁人眼中反而是凶神恶煞,于是他多是沉默,权当自己是个影子,默默隐入黑暗中便好。

  可是,那个姑娘却叫住了他。

  哎,你要去哪里?

  你、你在叫我吗?他回头,面无表情。

  对啊!你怎么总是木着个脸,多不好!

  他垂下眼:我我有病。他自小便生了一种怪病,面部僵硬,无法做出任何表情,失去了所有表达情绪的能力,所有的喜怒哀乐无人知。知晓他的病情后,旁人只将他当作怪物,骂他是灾星,他自小便在厌恶与鄙夷中长大,烂泥中滚出来的人,总是会带有自卑。成长中学会了以躲避和沉默保护自己,却不知为何,竟愿意将事情告诉这个萍水相逢的姑娘。许是一人生活寂寞了太久,他想与人说说话,便是被讨厌了,也好过终日对着寂寥空远的黑暗夜色。

  宫中有极厉害的太医,我带你入宫瞧瞧。她听完并未露出丝毫厌恶,反而粲然一笑,如暗夜中盛开的幽兰,别担心,你的病会好的。

  许是那笑容太美,他微微一怔。

  她无处可去,他便带她暂住在家。看她衣着贵气,又是从皇宫方向来,指不定是个偷跑出宫的宫女,被官兵抓回去责罚。

  第一次有人肯接近他,他很开心。

  他死水般平静的生活突然被打破,有些不知所措,总是想着要将最好的东西招待她。可他孑然一身,唯有一个玉米棒子焐在锅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出来。

  她将玉米掰成两半,分一半给他。

  我吃过了。他面无表情地摆手,心里想,他从不吃晚饭,多是打更完后做夜宵的,一顿不吃也不会饿死。

  入夜,他将自己的房间收拾出来,床榻冷硬,他将所有衣裳取出垫在被下,亲自给她打好热水,他是那样小心翼翼,唯恐怠慢了她。

  他睡在柴房,左右睡不着。一时想竟然有人不怕他的病,想必是宫中人见多识广不以为意,一时又想,竟然会有姑娘愿意接近他,他又穷苦人又笨拙,理该是孤苦一生的。他竟不曾想到会遇见她,遇见这一个待他不一般的人。

  他想了一夜,心中隐隐有什么动摇了。

  后来他想,遇见她已是耗尽了一辈子的运气,于是之后,再也不能有更多的幸运,让他能常伴她左右。

3

  阿贵立在宫廊里想得发怔,一个小太监瞧见他,欢喜地跑过来:贵总管,陛下的寿宴正筹备着,您看还差些什么?

  阿贵跟着他过去,行至拐角处,那小太监突然面目狰狞地回过头来,拿匕首刺了过去:你这个恶贼,还我妹妹命来!他目中血光大盛,尽是绵毒。

  阿贵面无表情避过:我杀过的人太多,哪个是你妹妹?

  那小太监左右刺不中,突然呜呜哭了起来。

  你这样歹毒的人,为什么还活着?

  我不知我为什么要活着。

  在遥远的过去,他曾这么跟那个姑娘说过话。

  因着那奇怪的病,他总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渺小无能的废物,表达不了悲喜,宣泄不了爱恨。他想着自己大约就是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他的世界阴云密布,冷风飒飒,不会有喜乐,不会有幸福。没有人关心他、注意他,他就像个影子,永远活在他人看不见的角落里,他找不到存在的价值。

  可那个姑娘对他说:活着,就是有价值的。

  那、那我有什么价值?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当然有!你是我的幸运。她笑眯眯地回过头来,若不是遇见你,我不晓得世上还有你这么奇怪的人。你救了我,遇见你大约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

  遇见我,是你的幸运?他念着这几个字,有些生疏,有些迷茫,有些震惊。

  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他不是灾星,他是幸运。她肯定他,第一次有人肯定他!

  心里好像翻滚起了巨浪,脸上,却依旧是面无表情。他多想欢天喜地热泪盈眶,可他无法表达欣喜,无法表达快乐。

  他的人生是这么单调而乏味。

  她并不知道他的激动与复杂,只是微微笑着:你看,我打小生活在皇宫,宫中人多是钩心斗角,虚与委蛇,他们都戴着虚伪的面具,只有你是真心待我的。

  顿了顿,她想起了什么,缱绻笑了起来:不,还有一个人,他也是真心待我的。

  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她的眼里闪烁出了奇异的光芒,是温柔,是眷念,是爱慕。

  他微微地失落起来。

  转念又暗骂自己,他这是在期待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去失落?这个仙子一般的姑娘,只能让人捧在手心珍视,奉在高台仰望。她是明亮的烛火,是高不可攀的星月,照亮着卑陋的他。

4

  那时她借宿在他家,他尚且不知她的身份。只将她视若珠宝,小心伺候。他一辈子都没那么细心整洁过,整日将自己打扮妥帖,翻出所有家当,买来好肉好菜。她虽然不嫌弃这里贫苦,可是他却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不久之后有人将她接走,浩浩荡荡的队伍,个个都是一等一的护卫。他悄悄跟在后头,看她进了裴府。

  以后,他每日爬到墙头去偷偷看她。

  缀满梨花的院落里,她坐在秋千上,婢子在身后推着她,她的身体便高高荡了起来。她的脸小小的圆圆的,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了月牙,她的声音像榕树上的黄鹂鸟一般动听。明黄色的裙裾被暖风吹得微微漾开,像盛开的芙蓉花,一朵一朵,绽放在他心上。

  什么人藏在那里!一日,那婢女发现了他。府内护卫鱼贯而出,立马将趴在墙头上的他拖了下去,板子一下一下打在背上、肩上、腿上,又麻又痛。护卫们见他不吭声,深感受辱,一时打得更卖力了。

  住手!

  公主!护卫们停了手,恭恭敬敬地行礼,他却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公主?她是公主殿下,女皇唯一的女儿,已定的储君,没有比这更金贵的身份了,而他只是走街串巷打更的更夫,她那样远,离他越来越远了

  原来她只是一时顽皮,逃离宫中,可笑他竟以为她只是普通宫人。

  他只觉得心脏被千万只手拉扯着,整个人晃晃悠悠,想要掉进冰凉的湖水里去,痛痛快快地淹没那些心思,万不可有的心思。

  阿贵?

  那个贵气逼人的少女蹲下身来搀扶起他,他却像是被烈火灼伤了手,猛地推开了她。

  大胆刁民,竟敢对公主不敬!护卫们扬起棍子又要打,可他却已然不在意了,他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虚无,空旷,走了,再也拉不回来了。

  他落荒而逃。

  可她却带了人过来他简陋的屋子。陋室狭小,那十多个仆从站不下,便在门外等着。她温和地对他说:阿贵,我答应过你的,带你入宫,我会找个顶好的太医医治你,你愿意跟我走吗?

  他原想说不愿意的,他太惶恐,他配不上她的身份。

  可是,那样清澈温柔的眼神,织出了一张绵延的大网,紧紧缚住了他,他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竟是惶惶然随她入了宫。他的病果真是治不好的,太医摇头叹息,茗兮内疚,许他做了一个看守内宫的侍卫。

  后来,他看到了她口中的真心待她的另一个人--裴俊。

  裴俊风流倜傥,眉目俊秀,举手投足优雅俊逸,一身白衣纤尘不染。阿贵低头凝视自己,灰衣暗沉,双手粗糙满是厚茧,眉目间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冷漠僵硬。他模仿着那个人,模仿他的身形笔直,模仿他的一言一行,却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那人脸上温润清雅的笑意。

  他想他们果是般配,都是凡尘俗世里难得见的谪仙般的人物,而他这凡夫俗子,只配仰望。

  他想自己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守卫,因为他只消看见他们,便情不自禁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相携而笑,看着那个俊逸的男子将他心爱的姑娘带入树下,俯身吻下,梨花落满肩。

  他瞪大眼睛看着,内心是自虐般的苦涩与痛意。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疯了一般跟着,许是想看看她过得到底好不好。可是他何苦这般,无论她与谁在一起,总比他好--总比他好!

  茗兮与裴俊分开的时候,阿贵终是准备放弃了,这样的自己实在太可怕,他想着这就是最后一次。就在他低头离去的那一刻,他看到裴俊面上的笑意凛然撤去,转身往西苑冷宫而去。阿贵一时奇怪,跟了过去,于是听到了一个让他悚然大惊的秘密。

  茗兮说得对,这宫中多是虚伪,就连她最为信任的人,也时刻算计她、利用她。

  阿贵只觉得牙齿都在打战,他只是个凡人,不曾经历过宫斗与阴谋,他只是感到害怕,却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可是他想,不能让她再留在宫里了。

  她曾说他是真心待她的,他自然是真心。不,不仅仅是真心,是赤子之心。她想要他去做什么,他都会去做的,绝不犹豫。就算是要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他想,这大约就是常听说书人讲起的知己了。士为知己者死,她信他、鼓励他、关心他,这是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人这般待他,他是豁出命也要去珍惜的。

  那么可能丢掉的性命,也没什么要紧。

  阿贵想尽一切办法通传茗兮,想要见她一面,终得准。一踏入殿中,阿贵要求她撤下所有宫人。茗兮疑问,他便开口:公主,您信我吗?

  茗兮挥手,待所有人走后,却见阿贵突地向前一步,扬手撒了一把粉末,她只觉得一阵眩晕,陡然陷入黑暗。

  阿贵将茗兮抱起,他知晓私绑公主是大罪,可他顾不得了。茗兮危在旦夕,他不可能什么也不做,只是眼睁睁看着。

  他多在宫中走动,与内宫守卫熟悉,于是未被为难,一路通行,一直到城门口。

  守卫拦住他,他掏出茗兮的令牌:奉命办事,让开。

  守卫检查两眼,示意放行。

  长矛散开,阿贵心中一松,驾马欲行,却听身后凌厉一声:等等。回头,裴俊白衣如魅,翩然而出。阿贵心下一紧,他早已不复羡慕,心中顿生厌恶。

  三更半夜,去哪里?

  驸马爷,小人有幸与公主结识,她将一物落至小人家中,说是驸马爷送的东西,刻不容缓,必须寻回,万不可丢了。

  裴俊微微一愣。

  阿贵说得认真,他打小便没有表情,于是从未有人猜透过他的心情,他的喜怒哀乐,统统都深埋在心里。是以尽管他现在是惊惧的、惶恐的,裴俊却在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撒谎的痕迹。裴俊毒蛇一般凌厉的眼神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终究毫无发现,任他离去。

  阿贵不曾想过自己竟会有这般急智,是因为认识了她,他方发觉自己身上还有许多连自己都不知晓的东西。他终于有些明白自己的价值,或许他到人间走一遭,耗尽心力,历经磨难,只是为了保护她。

  他终于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阿贵马不停蹄地往外跑,也不知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奔波。

  他做不到害人,也没有能力阻止别人害她,只有带她逃了。逃离这吃人的深宫,逃离这些危机四伏的云谲波诡,逃得越远越好,她再不要经历哪怕一点危险,他做牛做马,愿意照顾她一辈子。

  马车飞驰一夜,茗兮清醒,察觉所处境况,满是震惊。

  阿贵见她醒来,将马车停下,将水送了进去,却只迎来一个清脆的巴掌。

  我信你,你却做了什么?

  我我看那深宫太可怕,便想带你走面对着她,他总是不会说话,方才的急智一点都看不到了。何况脸火辣辣的,有些酸麻,有些苦涩。

  谁让你替我做决定?你有什么资格!

  他确实是没资格。阿贵闭着眼睛,终于说出了这句话:驸马爷他想毒害你!

  那时在冷宫后墙听到的话仍弥留耳际--

  我已联系朝中多方元老,待她登基,你便取而代之,大业可成。

  不急,我已在她膳食中下药,慢性之毒,算来恰好登基后一月便可发作,药石无灵。

  这女皇的制度,是该改一改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剑,狠狠戳在阿贵的心口。那个他不敢与之相争的男子,那个谪仙一般的男子,竟是如此恶毒如此狼子野心。

  他一字一顿将真相告诉茗兮,茗兮却仿佛是头一次认识他,她目中蓄满失望:阿贵,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可因为嫉妒而污蔑他!

  我看错了你。茗兮独自驾马离去,离去之时,目露厌恶。

  阿贵猛然一震,呆呆立在原地。她从不曾以厌恶之色看他,可她为了驸马,厌恶他了。

  她厌恶他了!

  以往被人踢打、唾骂,他心中伤感,却从不刺痛,如今那话,却像是拿刀子在心上狠狠剜掉了一块肉,鲜血淋漓。

  可他这样悲哀,就连伤心,也是那样面无表情的,好像他浑不在意。

  不,他在意!他想要跑过去解释,他说的是真的,他并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虽然他确实嫉妒裴俊但是,他从未生过丝毫的邪念想去破坏他们。他只要看着她快快乐乐的,这一辈子就值了。

  他仅仅只有一个卑微的念想,能够看着她,陪着她,就够了。

  可她嫌恶他推开了他,他再不可能接近她,也再不可能保护她。

  他立在繁星之下,想了整整一夜,痛下决心。他做了一件事,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第四天,身上伤势未愈,便急不可耐地赶往王都,城门两旁侍卫肃然,拦住他。

  我要入宫!

  凭什么?

  凭我已净身!

  当他被侍卫拖着出现在她面前时,茗兮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公主,此人说与您是旧识,为了入宫,已经净身。

  茗兮颤抖着一个巴掌打过去:阿贵,你在做什么?为了入宫,如此不择手段吗?

  阿贵仰着头看她:小人这样做只是想告诉您,小人绝无那种心思,请让小人留在你身边。

  他何以这般卑微了茗兮目光复杂地看了他半晌,他脸上苍白如纸,衬得五个指印越发鲜红,他眼下泛着青黑,唇上死皮翻起,虽是面无表情,目中却是坚定异常。她心下一软,终是答应了。

  看到她点头,阿贵心中大石落地,他始终放心不下,皇宫里危机四伏,她却毫无防备,于是拼尽一切进来了。他身有残伤,外加连夜奔波,此时竟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阿贵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只敢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陪坐在他的床榻前,静静看着他。随即低低地叹息,阿贵却仿佛是听到了天籁,只觉得一切都不可惜。那一声叹息,仿佛是远古时期的一个梦,却穿透了亘古历史长河,带着漫长的悠远和空灵,直直落入他的耳中:何苦呢?

  不苦。他喃喃,能陪在你身边,便不苦。

  那叹息静止,却有一双手,温柔地抚过他的脸面。

  这梦,当真美好。

5

  过往的那些记忆,如今回想起来,还真是如同梦一般。阿贵凝视着蹲在地上哭泣的小太监:你走吧,今日之事我只当作不知。

  那小太监愣愣地抬起头,满是不可置信,随即恶毒一笑:别妄想我会感恩,昔日陛下遇刺,为了立功,你胡乱寻找凶手定罪,家妹何其无辜,我眼睁睁看着你杀了她!我只要活着,定不会放过你!

  小太监冷笑着离去,阿贵看着他踉跄的背影,沉了沉眼。

  茗兮,遇刺的时候吗?

  阿贵自残自伤,茗兮万不忍心再赶他走,他总算是留在宫中。他如今只是一名小太监,无权无势,不可多次走动。尽管如此,却依旧总是逃开,偷偷去盯着那让他不放心的人。或是偷偷入膳房,见到有可疑之人碰茗兮的御膳,便偷偷换掉。每每被抓住,不许吃饭,狠揍一顿,是常有的事。

  他时常鼻青脸肿,走路一瘸一拐,可他依旧是经常旷工,突然消失不见。

  主事越发狠辣,暗示其他太监对他多加使绊。床被浸湿、虫蝎入鞋、残羹冷炙,何其卑劣。他从小便习惯了受辱,竟能视而不见,一心一意,只挂念在那人身上。

  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

  先皇年事已高,主动退位禅让,茗兮终于迎来人生大事。

  然而登基大典前夜,有刺客来袭。刺客熟门熟路摸入倚凤殿,侍女宫人全被药翻,阿贵看得目眦欲裂,若非他每夜悄悄守在外头,茗兮或许真的会被刺杀而死。

  他疯了一般冲入大殿,就见茗兮惊险万分地躲避着刺客的剑。他大叫着冲过去,挡在茗兮身前,那剑迎面刺过来,他拼着废掉一双手,张手就抓了过去。鲜血顺着剑身汩汩流下,无论刺客如何用力,那剑竟是进不了半分半毫!

  他对着那人道:救兵马上赶来,你此时不走,等着被捉吗?

  刺客不知是被他目中冷气骇到,还是真的担忧,竟然弃剑逃跑。

  茗兮惊慌地看着他血淋淋的手,太医来得及时,终是保住了。茗兮感动,许他做主事,阿贵却只求她将查找凶手一事交给他。

  值得吗?她问。

  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值不值得为了入宫伤害自己,值不值得为了救她不惜性命。他却只是淡淡答道:小人的职责所在。

  他连男人最重要的尊严都舍了,命还算什么,一双手便更不算什么了。如今他没有退路,他豁出一切,当个心狠手辣的佞臣也罢,受尽仇视鄙夷也罢,他终是要保护她。

  他当下便彻查当夜谁碰过茗兮宫女的膳食,谁与茗兮有过接触,那些有丝微怀疑的人,他一个也不放过,统统斩杀。

  当他面无表情地将跪了一排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人一个个刺死,剑尖猩红的血液流淌了一地,他便知道,回不去了。他开始了杀伐的一步,便再也无法回头,只能前进。

  恨吧!阿贵看向小太监离去的背影,握紧双手,将所有的恨意倾注在我身上便好,所有的事情,我一力承担!

6

  阿贵为了救茗兮连命都可以不要,如此忠心,颇受先皇赏识。先皇不顾茗兮反对,将阿贵提拔为大内总管,监管所有宫人。

  从此阿贵在内宫横行无阻。

  他实行严苛的禁令,出入必得他的手令,事必躬亲,所有饮食亲自照看,旁人再无一丝可乘之机。

  裴俊一行无法再对茗兮下手,深感愤怒:阿贵,必当除之。

  裴俊送去了丫鬟雪梅,雪梅乖巧伶俐,深得茗兮喜欢。他多是借助于雪梅传递相思情意,颇有情趣,雪梅便是二人信使,身份意义不一般,而后,他故意让雪梅做些惹人生疑的事情来。

  阿贵品性暴戾,必定怀疑,从而对雪梅下手。

  间者,离也。

  阿贵对他的人下手,则与女皇之间的嫌隙会更大。届时他推波助澜,阿贵,死无葬身之地。

  而今,茗兮果真下定决心要处死阿贵了。

  半月时光飞速掠过。

  女皇寿宴,灯火明珠璀璨,焰火繁华,热闹非凡。各大臣相继送上贺礼,裴俊送了一副对联,字体凌厉大气,夜间散发荧光之色,极是稀奇。女皇大喜,敬酒一杯,裴俊嘴角勾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阿贵。

  阿贵垂立在左右,面无表情。

  惊乱发生在三巡而后,坐立前排的裴俊突然浑身抽搐,嘴角鲜血溅落白衣,不过片刻,绝命当场。发出惊慌叫声的,竟是那个稳坐高台的天子。

  阿俊!她仪态顿失,踉踉跄跄跑下去,将裴俊的尸身抱入怀中,满面苍白不可置信,似乎一夜枯萎的昙花。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的目光直直掠过众人,落在阿贵身上。那往日清透的双眼中不见清澈,只余血红,滔天的恨意,似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了。

  阿贵走过去,跪在她面前:阿贵罪该万死,陛下保重身体。

  群臣轰然。

  无人想到,阿贵竟然恶胆滔天,女皇的寿宴,竟敢堂而皇之下毒害人。更无人想到,他竟这般随意承认,仿佛他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他本是大内总管,所有一切经他的手,做点手脚自是容易。

  女皇拔剑而起,剑尖直直指着他。

  你说的让孤等你半月,便是为了今日?茗兮笑意惨然,孤真是蠢,竟信了你这佞臣的话!

  阿贵抬头看着她扬手刺了下来,剑尖依旧闪烁着万千明珠璀璨的光辉,他不闪不避。

  --茗兮,我送你的礼物,便是除你隐患。

  --从此你可稳坐江山太平,再不必经历一丝危险。

  --你或许不信我,只信他,可是这信与不信,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因为阿贵,从来就没有想过求什么。阿贵这一生,卑贱如蝼蚁,能入宫陪侍已是万年修得的福分,更遑论能为你做一些事。阿贵不求富贵,不求权势,只求你一生平安喜乐,坐看万里河山,便足够。

          阿贵直勾勾地瞧着她,想要将她最后的模样刻入心里,眼看那蚀骨之剑就要落下,门外顿起喧哗,无数执剑士兵蜂拥而入,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裴俊竟早已谋划逼宫,就在女皇寿宴上!

  如今裴俊虽死,却还有其他同伙,既已生事,那便不能再退。朝臣中几人站出,指使着士兵杀向女皇。阿贵大惊,从地上弹跳而起,搂过茗兮便往外跑。

  保护陛下!

  无数宫人围拢过来,阿贵瞅准一个空当,抱着茗兮杀了出去。

  他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自从决定要为茗兮铲除异己,便私下里练了几手,只是到底根基薄弱,只能护住要害,拼着浑身是伤,将茗兮送上了马车。

  他驾马奔逃,身后追兵不止,只是眨眼便被马车甩得远远的。

  他正松了口气,心中思绪百转,想着该将茗兮送去哪里才是最安全的,却听耳畔传来轻微的一声:“阿贵。”

  他以为是她受伤了,大惊回头,却只听闻一阵细微的扑哧声。那双白皙细嫩的手,那双曾让他紧张得浑身湿透的手,那双让他魂牵梦萦的手,此刻按在他的胸腹前。汩汩的热血顺着她的手滑下,眨眼便将她的手浸得湿透。

  你为什么要杀他?茗兮的眼中蓄满恨意,又带恍惚,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你怎么能杀他?你有什么资格杀他!她手上再一用力,那把匕首便更深地刺入了他的体内。阿贵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阿贵想过无数次自己的下场,被仇人刺杀而死,被下令凌迟处死,却唯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在她手里。

  耳畔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阿贵望去,只见一人黑衣蒙面,拔剑便刺过来。

  裴俊竟想得如此周到,他还在皇宫布下了杀手,只是因为事出突然,杀手还未入场便出事故,阿贵马车拖着车厢难以快速行进,那人单枪匹马竟极快地赶了上来,此时目露寒光,势必要将二人斩杀。

  阿贵狠狠将愣怔的茗兮推了回去,猛然跃起,将马上的黑衣杀手扑倒在地。他狠命踹了那马一脚,那马长嘶一声,奔腾而去。与此同时,有一柄细长的剑,刺透了他的胸口。

  阿贵!

  他将她推开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怔怔伸出的双手,看到了她眼中的泪,水光莹莹,如星闪烁,他既是开心,又是痛心。

  她终于为他落了泪,不是别人,是他,是贱如蝼蚁卑如草芥的他。可他又舍不得她落泪,最后的诀别时刻,他怎么能让她伤心难过呢?

  马车奔腾而去,扬起的灰尘渐渐淹没了那个姑娘秀致的眉眼。

  他心爱的姑娘终于安全了,他一切都没有白费。从来僵硬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裂纹,那是一个笑容,虽然是生疏地扯动着嘴角,干巴巴的,难看得很,可那确实是一个笑容——开心的、幸福的、轻松的,笑容。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却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于是出卖了尊严,豁出了性命,却从未有过半丝悔恨。

  他这一生,活得这般无用,没有什么梦想,也没有做过惊天动地的大事,唯独一场镜花水月的暗恋,燃烧了他半生的真情,轰轰烈烈,直至将他烧作灰烬。

  杀手恶狠狠地将他踹到一边,将剑从他胸口狠狠抽出,他挣扎着爬起来,紧紧抱住那个人的腿脚,死也不撒手。他被踢开,又爬过去,再被踢开直到一抹白光惊鸿一瞥般划过他的脖颈,他终于仰头栽了下去。

  天地间生起的都是她的样子,笑着的、嗔着的、调皮的、伤心的它们在缀满繁星的夜空旋转着,绽放出一朵朵美丽的花,生根在他的眼里,深扎在他的心上。

  如此,便是死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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