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玩过捉迷藏吗?
你会藏在什么地方?
每到下雨天,我都会做同一个梦。梦见二牛站在老屋门口等我,我刚到他却笑着和我告别。
二牛是我小时候形影不离的伙伴,现在我长大了,却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长大了?
二牛失踪的那天下着雨,警方判断二牛是被人贩子拐走了。
二牛他爹二话不说,骑着他的电毛驴开始了千里寻子。我当初望着二牛他爹骑着电毛驴颠簸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二牛他爹像超人一样。于是,当天下午,我瞒着所有人,偷了一铁盒的米,骑着我的小三轮上路了。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那时候的我固执地认为我能找到二牛,我能比二牛他爹先找到二牛。
天黑的时候我想我应该快追到二牛他爹了,是时候吃点晚饭了。我只有铁盒和米,没有水,没有锅,我也不会煮饭。要不,先回家吃个饭睡个觉,明早再起来找?我一手拉着我的小三轮,一手捧着铁盒子,我不太愿意骑着小三轮回家,这一路颠得我蛋疼。望着面前灯火通明的小村子,我一点儿都不相信,我以为我已经骑行了大半个世界,想不到才出了村口?那一晚我睡得很香,嗯,我的好伙伴失踪了我睡得很香。
二牛是玩捉迷藏的时候失踪的。我知道梦里的老屋在哪里,我记得二牛失踪的第二天我还到老屋那里烧纸,纸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数字。我想那是我自己做的纸钱,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那时候的我为什么要去老屋里烧纸钱,纸钱又是烧给谁的?
我得再去趟老屋,我的直觉告诉我二牛的失踪一定和那老屋有关系。
路过二牛家的时候二牛他爹刚好赶集回来,他在集市上称了一些散装水果糖,看见我就往我兜里塞了一把水果糖,像是小时候一样。
“叔。”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又被我硬生生地咽了进去。
二牛他爹这十几年来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二牛,每隔一段日子就要骑着当年的电毛驴出去一趟。电毛驴上面贴着的海报,总是颜色鲜艳,二牛那缺了颗大门牙笑得跟柿子花一样灿烂的照片一直贴着。
“二牛和你小时候都爱吃,叔啊,一遇到小娃娃就想给他发几颗水果糖。发着发着,说不定我家二牛就回来了,回来跟我要糖吃。”
二牛他爹这几年似乎老得越来越快,五十多岁的男人竟和七十多岁的老头儿一样。他脸上的褶子,恐怕都和这十几年找二牛走过的路一样多了。
兜里的糖沉甸甸的,不不不,我兜里装的哪里是糖,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深深的思念呐!
屋前杂草丛生,屋檐结满了蜘蛛网,蜘蛛网上除了虫子蝴蝶之类的小昆虫,还有一只风干了的蝙蝠。这蜘蛛网是有多牢固,竟能网住蝙蝠?风一吹,蜘蛛网上的死蝙蝠就跟活了一样,摆来摆去,像是要挣开束缚似的。老屋的门槛出奇地矮,矮到有没有门槛都无所谓。我小时候为什么就觉得门槛高到我要用力跨一大步,可能我小时候个子太小?又或者,门槛本来不矮,来的人多了,踩着踩着就矮了?我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谁闲着没事来踩老屋的门槛?
屋里堆满了废弃的杂物,因为年代久远,所以都糊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屋外的风从木窗里吹进来,呼呼作响,乍一听像是孩子的呜咽声。
老屋一切正常,却又隐约有着一些什么说不出的不正常。或许是出现在我梦里的次数多了,我才莫名地认为这老屋诡异?
“咻……”不知哪儿来的野猫,蹿到我面前,停、停下来了。野猫稳稳地站在我面前,昂起头颅,仰起下巴,尾巴摇来摆去,俨然一个调皮的小孩。呸呸呸,我说什么了,野猫怎么能像个小孩?
野猫围着我踱起步来,一圈,两圈……它仿佛在仔细打量我。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鬼知道这畜生要干什么,万一我一迈开步子,它就扑到我身上挠我怎么办?
野猫是普通的野猫,它围着我绕了几圈后我又走到我跟前。这次,索性坐在地上,照样昂首挺胸地望着我。一人一猫,在荒废的老屋里对视,场面略显尴尬。有人能告诉我一下吗,猫这种动物会不会眨眼睛?我想眨个眼睛,不过每件不该发生的事情就发生在眨眼的功夫。要是我眨个眼,野猫就扑了上来,把我咬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那就惨了。敌不动我不动,我把快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瞪得圆溜圆溜的。后背不由自主地渗出了细汗,风吹着阴凉阴凉的。
“吃……吃糖吗?”我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么一句,接着,把二牛他爹给的水果糖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咪咪?喵喵?”我试探性地和野猫交流着。
野猫叼起水果糖慢慢地走出了门,还不忘回头看我一眼。我说什么来着,我前面说什么来着,这野猫分明就是一个小孩!
“谁?”木窗外闪过半张人脸,我肯定我没有看错,那是张戴着金丝框眼镜的人脸。
我追出屋外的时候早就不见了踪影,我站在木窗边,露出半张脸。木窗不高,要保持这个姿势很不容易,不多会儿腿就开始打颤了。难不成,这人是佝着身子的,还是本来个子就不高?墙上的蜘蛛网已经被蹭得一干二净,墙角的杂草折了身子却依旧不屈不挠地生长着。
冬瓜在镇上的小学教书。如果说我和二牛同穿一条裤衩,那么我跟冬瓜连裤衩都不用穿。那时候,村里的大娃娃小娃娃哪个不是光着大白屁股在河里游泳的?
冬瓜他们学校组织了一年一次的郊游活动,地点就在村子后山。说是郊游,谁郊游会去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大山里?学生们每人都带着小桶小铲子,冬瓜说他们学校要栽花种草,所以组织学生挖土,腐殖土。
“……九十,九十三,九十五,九十九,一百!”我在老屋附近遇见几个学生,穿着洁白的校服趴在草丛里。胆子真够大的,也不怕从哪里钻出一条蛇。
我逮着这几个学生去找冬瓜的时候冬瓜正在树荫底下和其他老师打牌。
“刚在老屋那边捉迷藏,是你们学校的吧?”老师打牌的打牌,打瞌睡的打瞌睡,也不能怪学生到处乱跑,是吧?
“老……老屋?”冬瓜想了一会儿,脸色沉了下来,而后又笑眯眯地招呼学生坐下:“来来来,过来,老师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以冬瓜这个暴脾气怎么说也会痛斥学生一番,想不到他竟然耐着性子给学生讲故事。
冬瓜呷了一口保温瓶里的茶水,清了清嗓子,讲着:“很久很久以前,老屋还不是老屋。屋里住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村里人都不愿意和老人讲话,也没人知道老人是男是女。老人瘦得跟门前的干柴一样,头发长到脚后跟,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排歪歪扭扭残缺不全的牙齿。老人是做糖人的,没人敢去买。不过只要有小孩路过老屋,老人都会笑呵呵地捏个糖人送给小孩。奇怪的是,老人只捏一种糖人,蛇,各种各样的蛇。后来,一个村子的小孩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你们猜猜,小孩去哪儿了?”
学生们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有些学生已经吓得开始冒冷汗了。我再三地问自己,冬瓜真的是一位老师?
“嘘……”冬瓜故意放低声音:“后来啊,白发老人的生意特别好,老人不捏蛇了,捏小孩,老人捏的小孩惟妙惟肖。人们高高兴兴地吃着糖人,谁都不知道那糖人是怎么做的。糖人呐,是用村里的小孩做的,村里的小孩都变成了糖人。”
这下,应该没有哪个学生敢去老屋以及老屋附近晃悠了。不过冬瓜瞎编的这鬼故事,我听着竟毛骨悚然。
二牛他爹病倒了,我去探望的时候冬瓜也刚到。我两手空空地甩着进屋了,冬瓜左一袋水果右一袋补品地跟了进来。
“叔,这个您收着,想吃点什么尽管去买。”屁股还没沾上板凳,冬瓜就从兜里掏出红包往二牛他爹怀里塞。
你说你,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带东西就带东西呗,还送什么红包?我站在一旁面带微笑地尴尬着。
“唉!二牛要是在的话,也和你们一样大一样高了。”二牛他爹是看着我们仨……我们俩长大的,自从二牛他娘去世了,跟二牛他爹最亲近的也就只有我和冬瓜了。
“不一样高,二牛怎么着也得比冬瓜高出两三个头。”我搭上冬瓜的肩膀,说着:“是吧,冬瓜?”
“你小子,欺负我长不高是不是,是不是?”冬瓜使劲地踮起脚尖,故意呲牙瞪眼,惹得二牛他爹乐呵呵的。
“这水果糖还是小时候的味道。”桌上摆着一盘糖和瓜子,我塞了颗水果糖堵住冬瓜的嘴,又自己嗑起了瓜子。
“也不知道二牛他还在不在,咳咳咳……”冬瓜端了杯热水,坐在床边拍着二牛他爹的背。冬瓜这小子,倒是对二牛他爹尽心尽力,像是对自个亲爹一样。
“叔,一定会找到二牛的。”一定会找到二牛的,活的二牛。说这句话时我犹豫了一会儿,我也不清楚我到底在犹豫什么。
“可不是嘛,指不定二牛生龙活虎地在哪个地方搂着小媳妇呢!”冬瓜有一个本领,就是能把二牛他爹哄开心了。
不过这次,二牛他爹却一直紧皱着眉头:“二牛那娃经常托梦给我,昨晚我又梦见他了。他就站在村口老屋前面,挥着手,说是不要再找他了。”
老……老屋?二牛他爹的梦,和我的梦,一样?
二牛他爹又接着说:“你们说,要是一个好好的大活人怎么会托梦,二牛怕是已经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梦境往往和现实生活相反的。再说了,二牛他也没去过老屋。”冬瓜安慰着。
我已经没有在听他们的对话了。
梦,那个一直萦绕在我心里的梦。要是我梦见一次可能是偶然,可不是。要是只有我梦见可能是我过于想念二牛,也不是。现在二牛他爹的梦和我的梦几近相同,难不成,真的是二牛托梦来了?
冬瓜一路跌跌撞撞,等到我面前的时候,他的裤腿早已沾满了泥巴。雨下得正大,冬瓜也没找把伞遮遮。他走到门前就停了下来,全身湿漉漉的,怎么拉怎么拽也不肯进屋。都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要淋雨直到慢慢变老?
“二牛他爹死了。”
“二牛他爹死了!”
冬瓜在雨里一遍一遍地喊着,什……什么,我没听清楚,冬瓜说什么了?
“二牛他爹死了、死了。”冬瓜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二牛他爹死……死了?昨天还好好的陪着我和冬瓜坐在床上谈天说地,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前几日给我的水果糖我都还没有吃完,怎么就死了?
踏进二牛他爹屋里的那刻,特别奇怪,我沉重的悲伤瞬间就被其他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替代了。
屋里弥漫着浓郁的农药味,冬瓜说二牛他爹是喝农药自尽的。床边两种不同农药的瓶子早就空了,二牛他爹喝了两瓶农药?
二牛他爹躺在床上,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眼睛一直没有合上,像是死鱼的眼睛,大到似乎要夺眶而出。冬瓜说这是喝农药的原因,可我怎么就觉得是死不瞑目,二牛他爹死不瞑目。
村子里的人都说二牛托梦给他爹,他爹找到了二牛的尸骨然后埋了,最后,自己也不想活了跟着去了。甚至有人还说,亲眼看到二牛他爹出了村口,往后山去了,去埋二牛。
二牛他爹生前也跟别人说了二牛托梦的事情?
自杀的话一瓶农药就已经足够了,喝两瓶,二牛他爹怕自己死得不透彻?
昨天临走之前二牛他爹还说常来看看,他死了常来看看他的灵位?
我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二牛他爹绝对不是自杀。
冬瓜忙前忙后地操办着二牛他爹的后事,我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床边整齐地摆放着二牛他爹的鞋子,鞋底沾满了泥巴,红土泥巴。一出村口都是红泥,这么一说村子里的人们确实看见二牛他爹出了村口,可是他去后山干嘛?埋二牛的尸骨,显然不可能,除非二牛的尸骨自个儿蹦到他爹面前。
我刚掀开被子,一股刺鼻的农药味扑面而来,这么浓烈的气味难道是从体内散发的?我凑近闻了闻,是衣服,浓烈的气味来自二牛他爹穿的衣服。那么的话,二牛他爹喝农药的时候不小心洒出来了,而且还洒得不少。奇怪,农药的瓶口比矿泉水的瓶口还小,按理说不容易洒出来。除非,有人灌他喝?
二牛他爹没有洗脚,脚底还沾着不少泥土。他不可能忙着自杀,忙到顾不上洗脚?
屋里出奇地整齐,像是有人故意摆的。地板上没有一点儿垃圾,包括我昨天偷偷吐的瓜子皮,很明显有人打扫过。
“去吃点东西吧,别伤了身体。”冬瓜拍了拍我,冬瓜已经忙碌了一整天,而我却什么都没有做。
“冬瓜。”我喊住他,打算和他说说我的想法:“我觉得二牛他爹不是自杀,你……你身上怎么也有农药味?”
“是吗?”他闻了闻:“刚刚帮二牛他爹换寿衣的时候沾上的。”不对,换寿衣的明明都只有村里的老人,他在外面刷棺材,冬瓜为什么要撒谎?
我打算再去一次老屋,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告诉我谜底就在那里。小时候在老屋里烧纸钱的画面不断地浮现在我眼前,难道二牛真的死了,那时候的我是来烧纸钱给二牛的?
刚进老屋就遇上了冬瓜,他正在费力地搬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箱子。
“你来这儿干嘛?”
“没……没干什么。”冬瓜心虚的样子,跟他小时候偷东西被大人抓到了一样。
“你搬这个破箱子干嘛?”
“搬回去给班上的学生装书。”
“箱子里装的什么?”箱子上了锁,锁和箱子一样,生了锈。
“我也不知道,要不我们撬开看看?”冬瓜边说边走出屋外:“你等着,我去找东西来撬箱子。”
我蹲在箱子旁边,这铁皮箱子应该有些年头了。冬瓜这么费力地搬它,绝对不止装书这么简……简单……单。后脑勺被什么给砸了一下,眼前一片漆黑,之后就不省人事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里摆满了蜡烛,亮堂堂的。我依旧在老屋里,全身上下被乱七八糟地绑着,绑得跟粽子一样。
“醒了?”冬瓜的大脸出现在我面前:“你说你,非要看箱子里是什么,那我们打开看看?”
冬瓜手中的扳手在烛光里发亮,他慢慢地敲着铁锁。铛铛铛,一声接着一声,听得我直打寒颤。
“吃颗糖?”冬瓜笑着,自顾自地剥了颗水果糖往嘴里塞。
“为什么要杀二牛他爹?”
“我把他当成亲爹一样供着,怎么能说是我呢?”冬瓜依旧笑眯眯的,笑得瘆人。
“好,我来告诉你。”我其实只是怀疑冬瓜,到现在也没有确定:“第一,你发现二牛他爹喝了农药不是去叫救护车而是跑来跟我嚷着二牛他爹死了。第二,你那么着急办后事是不是怕别人察觉出什么?第三,你根本没有去换寿衣,你为什么要撒谎?第四,桌上的水果糖是你打扫卫生时收起来的是吧?”
“那能说明什么?”冬瓜依旧面不改色。
“你放在了橱柜最高层。小时候二牛他爹为了防止我们仨偷吃就放在最高层,只有我们仨知道水果糖放在最高层。”
“说不准是他自己放的。”
“你说你把二牛他爹当亲爹供着,那你怎么能不知道二牛他爹自从二牛失踪以后就把水果糖摆在桌子上了,那样二牛回来了就不用搬着凳子去够了。”
“对,我杀的,人是我杀的。”冬瓜晃了晃手中的扳手,靠近我:“那么,你也跟他们去吧,二牛和二牛他爹都在等着你。”
“二……二牛?”
“你还不知道吧?”冬瓜收回扳手:“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今天让你死个明白。”
冬瓜像发了疯一样,使劲地砸着铁锁。扳手砸不开,他换了锤子,锤子砸不开,他又换了斧头。
我身上的汗已经把我的衣服浸湿了,扳手,锤子,斧头,我等会儿可能会死得很惨。不,是一定会死得很惨。
“哐啷”一声,锁砸开了。
冬瓜的脸突然煞白,他似乎很怕里面的东西。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脚踢翻了铁皮箱子。
里面装着的,是一具尸骨,一具小孩的尸骨。他身上穿的,是二牛的衣服,那件印着奥特曼的衣服。我眼前的尸骨,是二牛呐,那个请我吃水果糖的二牛,那个经常出现在我梦里的二牛!
“呵呵。”冬瓜冷笑着:“你知道吗,这鬼东西天天来找我,向我索命。”
他凑近我,瞪大眼睛,继而又转过身,自言自语:“我怕啊,就每天都来这里看啊看,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本事出来。”
那天,窗户外的人是冬瓜,刚好足够露出半张脸的冬瓜。
“你……你杀了二牛?”那时候的我们都是小孩子啊,哪有小孩子杀小孩子的?
“谁杀他了?你记得吗,二牛失踪那天我们玩什么游戏了?”
“捉……捉迷藏?”
“他非要藏在箱子里,还让我上了锁,我跑去其他地方藏着。小孩子嘛,总会忘东落西的,直到第二天我才记起这里还锁着二牛。等我打开的时候二牛早就死了,我怕啊,我没敢告诉大人。我重新锁上,把钥匙扔进河里,我以为这样就没人知道了。”
我就说,我怎么会重复梦到老屋?我就说,谜底就在老屋里。
“我对二牛他爹好是因为愧疚,我还有点愧疚之心。那天,他说二牛托梦给他,然后他就来了老屋看啊看,找啊找。我就想,万一晚上他回去二牛又托梦给他,告诉二牛他爹他就在箱子里,告诉二牛他爹他是被我锁在里面的。我怎么能让二牛这鬼东西得逞,对,我把二牛他爹杀死了,灌了一瓶农药进去口吐白沫已经无法动弹了。我怕他没死透,又灌了一瓶进去。”
冬瓜已经丧心病狂了,今天注定是我的忌日。望着他拖着斧头一步一步逼近我,我已经绝望透顶了,我只祈祷死得痛快点。
“喵……”那只野猫,那只像个小孩的野猫,那只吃了我水果糖野猫。它站在我面前,弓起背,全身的猫像是刺猬一样竖了起来。
野猫扑到冬瓜身上,冬瓜挣扎着。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冬瓜,没有人知道冬瓜去哪儿了,看见他的人说他疯了,嘴里一直念着;“二牛,猫,猫,二牛,二牛变成猫。”
你玩过躲猫猫吗?
你会躲在什么地方?
我是谁,我叫什么?
这些,都不重要,你只管记住别人叫我冬瓜。正如你所看到的,人如其名,我长得像冬瓜,又矮又丑的大冬瓜。
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既然说是秘密,那么我就应该理所当然地藏着掖着,不告诉你,不告诉任何人。
我出生在洋芋村,现在镇上的一所小学当体育老师,偶尔教教数学,教教语文。也许你会认为我是一个全能型老师,其实不然。只是学校老师不够,遇上别的老师请假的时候,我不得不去代课。
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经常会收到六年级女学生棒棒糖千纸鹤小卡片之类破玩意儿的小白脸。六年级,十二三岁,不好好学习,成天算着节日送礼物,什么情人节圣诞节清明节。我十二岁的时候,只知道上山打鸟下河摸虾。
我并不喜欢教师这行业,也不想做辛勤的园丁浇灌祖国的花朵。更何况是深山老林里的野花野草,长大后也不知道是要长成苍天大树还是歪脖子树。不过比起梦想,我更在乎的是饭碗。
我戴着一副十分不符合我气质的金丝眼镜,度数也不合适,我戴着眼镜看世界看花草看鸟看人随便看什么,都比不戴眼镜模糊多了。这副眼镜是我经常帮忙代课的女老师送给的,你是不是在想送我眼镜的女老师对我有意思?巧了,和我想的一模一样,直到女老师结婚的时候向我介绍新郎。新郎推了推闪着亮光的金丝眼镜,客气地和我握了握手。并且,感谢我在他俩谈恋爱那段时间不论刮风下雨随叫随到的代课。
以上,是我的个人信息。
下面,我也该讲我的故事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是故事还是事故。
我不喜欢猫。
我们学校养着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流浪猫,说是养,也就是随便倒了些剩饭剩菜在流浪猫经常聚集的地方。
校长也不喜欢猫,不过比起老鼠,校长更愿意让猫待在学校。至少,流浪猫不啃书不啃桌椅不啃校长唯一的皮革沙发。
学校里的流浪猫一只比一只肥,要么吃剩饭剩菜,要么吃老鼠,要么吃死去的猫,反正饿不着它们。唯有一只全身黑黝黝的猫,瘦骨嶙峋,眼珠凸得像金鱼一样,很是特别。
学校里的猫见人就躲得远远的,它们或许恨透了人,又不得不在有人的地方寻找食物。而黑猫却却不一样,无论人多人少,它都不管不顾,昂首挺胸地走着。我不知道黑猫是吃什么维持生命的,但它真的是瘦得要死,似乎随时都可能会死去的那种瘦。
狗蛋是洋芋村转来的学生,因为是同一个村的,所以有些莫名的亲切感。我总是会有意无意地特别关照他,像是别人跑一百米他可以只跑九十九米。虽然没有多大区别,但好歹是照顾到了。
那天,我把我饭碗里剩下的红烧肉夹进狗蛋的大洋碗里,他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我以为他是感激涕零,正打算摆摆手装作和蔼可亲的样子说客套话的时候狗蛋开口了:“老师,我不爱吃肥肉。”
我能说什么呢,教育他不能挑食?我哪里是那样的人,我愣了不多会儿,把狗蛋碗里的红烧肉夹起一口塞进自己的嘴巴里。不巧,来实习的两个城里姑娘看见了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我特别想跑过去告诉她们,我并没有抢狗蛋的红烧肉。
黑猫对狗蛋特别亲切,一见狗蛋就往他身上蹭。狗蛋嚼碎一口饭,放在手心里喂黑猫。小娃娃就是小娃娃,黑猫有牙齿,哪里需要他把饭嚼碎了。不过,望着狗蛋喂黑猫,我想起了儿时的小伙伴,二牛。记得那时候,二牛也这样喂过他家的黑猫。
后来,二牛不在了。有人说,二牛失踪了;有人说,二牛被拐卖了;要我说啊,二牛死了。
黑猫,狗蛋,二牛。
从那天以后,一,二,三,他们仨就形影不离地在一起了。
我说不清楚,是他们在我脑海里形影不离,还是真的在我面前形影不离。
诡异的事情从我那晚查宿舍开始。你不要问我为什么一个体育老师要去查宿舍,我也不清楚一个体育老师为什么不仅要查宿舍还要上语文课数学课等等等等。
所有学生已经睡着了,不过按照惯例除了舍管其他查宿舍的老师都要巡逻到十二点。我本来在怀里揣着一副扑克牌打算用来消磨时光,不过没有足以看清扑克牌的光源,只好作罢。昏暗的路灯倒是为偷情的野猫营造了气氛,同时,也为城里来的实习姑娘和小白脸提供了暧昧的机会。
我过去硬是融入了他们,他们讲的是大风白雪花朵月亮,我讲的是生韭菜臭豆腐大腰子老白干。于是我自觉地退了出来,毕竟话题不怎么一样聊不到一起。
我背着手在宿舍楼层转悠着,夜黑风高,猫声起伏。每所学校都流传着不一样的鬼故事,今天白天课间我听见几个女学生在讲鬼故事吓自己。什么婴儿,什么黑猫,什么黑猫是婴儿婴儿是黑猫。那时候觉得可笑,现在听听发情猫的叫声,想起来真他妈瘆得慌。每一阵风都凉飕飕的,莫名地觉得阴森。
也就是在那么一瞬间,楼梯拐角处似乎有什么闪了过去。自从送我眼镜的女老师结婚后我就不怎么愿意戴她送的金丝眼镜,宁愿看得不清不楚。我眯起眼睛,踏上楼梯,一层一层走着上去。走近了才看清拐角处有一半头,你问我是什么样子的一半头?就是眼睛以及眼睛以上的一半头,眼睛眉毛额头。我画给你看吧!
你说我画的丑?一个体育老师能画成这样你就将就将就,反正都是得靠你丰富的想象力不是吗?
吓得我一个趔趄,险些就摔下楼梯。那半张脸上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一动不动。我能怎样,我只能任它盯。跑?开玩笑,我……我腿麻了。
“老师,你看到我的猫了吗?”半张脸讲话了,而后,有了一张脸,又出来了一个人,狗蛋。
我坐在楼梯上,点了根烟压压惊,我暂时不想回答狗蛋的狗屁问题。我只想等我平静以后把狗蛋抡起来使劲抽,不过我只是想想。
“老师,你看到我的猫了吗?”狗蛋坐来我身旁,重复着他的问题。
“没有。”我惊魂未定,吐了两个字。
“我跟我的猫玩躲猫猫呢,它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躲猫猫?几点了?你他妈的跟猫躲猫猫还是跟我躲猫猫,你露两只眼睛来吓谁呢,啊?”我一口气把我刚才的恐惧化作了愤怒质问着。
“老师,体育老师?”楼下似乎有谁上来了。
“怎……怎么了?”我站起身,走了几步往下望,小白脸带着城里的姑娘上来了。
“跟谁说话呢?”小白脸问着,这不明摆着吗,没见我身后坐着狗……狗蛋呢?
“没没没。”如果我说我跟狗蛋说话,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追着问说了什么,我不是很想让小白脸和城里的姑娘知道我被一个和猫躲猫猫的小破孩吓到了。
那天夜里,我梦到了那晚发生的事情,半张脸,躲猫猫。不过,奇怪的是,梦里躲猫猫的人不是狗蛋,是二牛。
大壮回来了,我给他接的风洗的尘。我,大壮,二牛,我们是亲到可以同穿一条裤子的伙伴。
我带着大壮去吃生韭菜臭豆腐大腰子和老白干,他不是很能喝酒,几杯老白干下肚,就开始大舌头了。
他含糊不清地说了许多话,他说这些年来他特别想我,就想着回来看看我。这小子,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还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不然,他对姑娘说的那套情话不会用到我身上的。
大壮问我,记得二牛吗?
我点了点头,我怎么能不记得?
二牛他爹只有他一个儿子,自从二牛不见了,我对待二牛他爹比自个亲爹还亲。
大壮又问我知道二牛去哪儿了吗?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怎么会知道二牛去哪儿了,我要是知道巴不得立刻把他找出来问问他这些年都躲去哪儿了?
大壮闷了一口酒,他用筷子蘸着酒在桌子上画啊画,有模有样地分析着,二牛是在我们躲猫猫的时候失踪的,从此再也没见过。
我也闷了一口酒,那又怎样?
大壮皱着眉头,他说他记得他在二牛失踪的第二天去老屋里烧纸钱。
我听了心里一直发毛,舌头有些打颤。
大壮说着画着,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他说,他认为二牛已经死了。
嗯,大壮说的是认为,并不是觉得。
那晚我和大壮睡一屋,大壮胡言乱语地说了一整夜,我睁着眼睛清醒地听了一整夜。
第二天天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我睡了个囫囵觉,醒来时大壮睡在对面的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妈的,和那天晚上狗蛋躲猫猫的眼神一模一样。
“醒了?”我试探性地问着。
大壮没回答,不一会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睁着眼睛打鼾。阴……阴阳眼?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注意到大壮睡觉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突然看到,吓得尿都憋了进去。
大壮一大早就回洋芋村去了,他说想回回家,想看看二牛他爹。
学校最近要栽一排景观树,校长觉得学校里土壤贫瘠,于是组织全校师生去挖腐殖土。恰巧,去了洋芋村后山。
我不清楚这里的腐殖土是树叶腐殖土,还是动物腐殖土。我从小就听大壮和二牛吓唬我,说是洋芋村的后山专门埋没人要的死人。
我们几个老师带着一组学生,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后就让学生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撸起袖子挖土了。我拿出随手携带的扑克牌,这回终于派上用场了。
“狗蛋,过来过来。”我为了照顾狗蛋所以让他到我旁边挖土,我觉得我旁边的土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我们去玩躲猫猫。”几个学生挖完土闲着没事来约狗蛋玩耍。
“我不爱玩躲猫猫。”狗蛋一口回绝了。
不爱玩躲猫猫?等……等一下。
“狗蛋啊!”我抚摸着狗蛋的头,笑眯眯地问着:“你不爱玩躲猫猫?”
狗蛋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不爱玩躲猫猫?”我必须弄清楚为什么一个不爱玩躲猫猫的小孩大半夜跟一只猫躲猫猫。
“幼稚,我要好好学习。”狗蛋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你爱不爱和你的黑猫玩躲猫猫?”
狗蛋睁大眼睛,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望着我:“第一,我没有猫。第二,我不玩躲猫猫。第三,为什么要和猫躲猫猫?”
狗蛋说的有条有理,我没有理由怀疑他说谎。毕竟,一个小学生还是该有应有的实诚。那么,那天晚上,谁和我说话的?
我一边想一边输了手里的牌。
大壮逮着几个学生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输牌输得一塌糊涂。
大壮说这几个学生去老屋旁边玩躲猫猫,老屋旁边野草丛生,要是出了问题那就麻烦了。我编了个故事,老人与糖人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老屋还不是老屋。屋里住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村里人都不愿意和老人讲话,也没人知道老人是男是女。老人瘦得跟门前的干柴一样,头发长到脚后跟,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排歪歪扭扭残缺不全的牙齿。老人是做糖人的,没人敢去买。不过只要有小孩路过老屋,老人都会笑呵呵地捏个糖人送给小孩。奇怪的是,老人只捏一种糖人,蛇,各种各样的蛇。后来,一个村子的小孩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你们猜猜,小孩去哪儿了?”
学生们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有些学生已经吓得开始冒冷汗了。我笑了笑,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看他们还敢不敢去老屋附近瞎转悠。
“嘘……”我故意放低声音:“后来啊,白发老人的生意特别好,老人不捏蛇了,捏小孩,老人捏的小孩惟妙惟肖。人们高高兴兴地吃着糖人,谁都不知道那糖人是怎么做的。糖人呐,是用村里的小孩做的,村里的小孩都变成了糖人。”
听了故事的学生乖了许多,要么在旁边挖土,要么在旁边看其他老师打牌。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当老师。”大壮在一旁摇了摇头:“是不是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我喝了口水:“恨铁倒是时常的事,成不成得了钢我就不关心了。”
大壮又皱着眉头看我了,他这次的眼神,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
二牛他爹生病了,我二话不说请了假就往回赶。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急匆匆地去看望二牛他爹。
二牛他爹早就准备好我们打小爱吃的水果糖,大壮一进屋就嗑起了瓜子。
二牛他爹靠在床上,拉着我的手像是拉着二牛一样。
他在床上絮絮叨叨,他说他梦见二牛了。
他又拉着大壮大手,说他认为二牛已经死了。
二牛他爹就跟和大壮串通了一样,说的话都是一模一样。
二牛死了,二牛死了,二牛死了。
傍晚的时候二牛他爹去了老屋,他在那里转悠半天没发现什么,又慢腾腾地走回去了。
“一定是在那里一定是。”我跟着二牛他爹回到了家,他没察觉出我在他身后。
你说,二牛他爹能梦见二牛死了,那会不会梦见二牛死在哪里,会不会梦见二牛怎么死的?
“你、你怎么来了?”二牛他爹看见我竟然显得有些惊慌。
“喂你喝点药,生病了就要喝点药。”我手里提着两瓶刚从药店买的药,我待二牛如亲生父亲一样,真的。
二牛他爹死了,死得突然,我忙前忙后地料理完他的身后事。
我又去了一趟老屋,那是二牛他爹生前去过的地方。
屋前依旧杂草丛生,屋檐结满了蜘蛛网,蜘蛛网上除了虫子蝴蝶之类的小昆虫,还有一只风干了的蝙蝠。这蜘蛛网是有多牢固,竟能网住蝙蝠?风一吹,蜘蛛网上的死蝙蝠就跟活了一样,摆来摆去,像是要挣开束缚似的。老屋的门槛对于我来说不算矮,不过要是没有门槛也无所谓。
正当我要走出老屋的时候大壮来了,他的肩膀出露出一颗黑猫的头,是那只黑猫,那只瘦骨嶙峋的黑猫。
黑猫趴在大壮背后,竟然咧开嘴角笑了,笑得像小孩一样。慢慢的,黑猫化成了人形。妈的,大壮背后趴着二牛,死了的二牛。
我彻底崩溃了。
“一、二、三、四……”大壮趴在老屋的墙壁上数着。这家伙,每次玩躲猫猫都会睁着眼睛悄悄地偷看。
很多小伙伴都躲到了远处,二牛拉着我,绕到屋后,蹑手蹑脚地从破窗户爬进屋里。
大壮一定想不到,我们就躲在他面前的屋子里。我和二牛蹲在老屋的角落里,蒙着嘴巴偷偷地笑着。
“……九十、九十三、九十七、一百,我来啦!”听着大壮越来越远的声音,他果然想不到我们会躲在老屋里。
“冬瓜冬瓜。”二牛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惊喜地喊着。
“嘘。”躲猫猫怎么能发出这么大声音:“小点声。”
“你看。”顺着二牛指的方向,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箱子:“我躲在里面,你帮我盖起来。”
二牛没等我同意就自己爬进箱子里:“快,盖起来。”
“二牛二牛?”我敲了敲箱子,生怕二牛一不小心就死掉。
“大壮那小子一辈子都找不到我。”二牛嘿嘿地笑着:“冬瓜,你去外面躲。”
这是我这辈子玩过最久的躲猫猫。我就趴在屋外的杂草里,大壮找到其他小伙伴了,就是找不到我和二牛。
风轻轻地吹着,太阳暖暖地照着,我趴在草地上,要不是蹿出一只黑猫,我可能已经睡着了。
我被大壮发现了,不过是我自己跳出来的。我对自己最后被找到很是高兴,在小伙伴面前吹嘘了一番。他们可能谁都没意识到,我只是因为个子小刚好被杂草挡住了。
第二天村里来了警察,二牛他爹报的警,说是二牛走丢了。我才突然想起,二牛还在老屋那儿的铁皮箱子里。
我端着饭和水到老屋门前的时候看见大壮了,大壮跪在老屋中央烧纸磕头。大壮在跪谁,在给谁烧纸?
等大壮走了以后我赶忙跑到铁皮箱子前,轻轻地敲了敲:“二牛,吃饭了,大壮没有找到你。”
箱子里没有任何回应,我又使劲敲了敲。
昨天遇到的黑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箱子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黑猫一身黑得发亮的毛,眼珠泛着幽幽的光。它蹲在了箱子上,舔了舔爪子。看着黑猫尖得像獠牙的牙齿,我竟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二牛,被黑猫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