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弘景如约将黑衣女带到她少主的藏身之处——孝昌城墙的壁面之中。
她用手抚摸着墙面,又轻轻敲了敲,果然是空心的:“这的确是我一辈子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们二人一点一点地拆去墙砖,不久之后,城墙之中便露出那少年英俊的面庞。
虽然仍是被冰霜封存着,可他脸上却丝毫不见憔悴之色。陶弘景将袖口对准了少年的口鼻,而后轻轻一挥,便有一股清幽的香气弥漫开来,只一瞬间,少年脸上的气色就开始变得红润如初。
“你家少主应无大碍了….”陶弘景把手收了回来,话音放一落定,那少年跟着就开始醒转,黑衣女也赶忙将少年从墙内扶出来。
因为城墙年久失修的缘故,壁面上的灰石纷纷落入那少年的眼中,叫他一时睁不开眼来。他一边揉着眼眶,一边望着眼前的黑衣女,忽然之间、便惊声叫道:“钩吻?是你!”
“少主!”就在那名少年喊出她的名字之时,那名叫做“钩吻”的女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拔出佩剑,横在脖颈之上。
“糟了!”那少年很快上前一步,将钩吻扶起来道,“是我一时说漏了嘴,你不必如此。”
陶弘景并未过多留意那名少年,只是斜斜地倚在城墙之上,向天伸了个懒腰:“人我已经救了,你们现在可以离开孝昌县了罢。”
哪知话音未毕,一道寒光从他侧下方直直地闪过来,这次可不是恐吓,而是直取要害。
速度越来越快,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而彼时陶弘景的双手正慵懒地举在天上,又哪里来得及收回阻挡?
“唉,要死了要死了!”陶弘景叹了口气,顺势把头往上一抬。
岂知剑尖在距离生死线一厘一毫之处止住了,是那名少年。他侧身上前,右手一抬,便用剑鞘抵住了钩吻的手腕,使她不能再往前使出半分力气。
“你是说?是他救了我一命?”那少年将陶弘景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之中半是感激、半是疑惑。
“是!他是少主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属下都不当对其刀兵相向。可是主公定下的规矩…钩吻不敢违抗。”
“哪一条规矩?”
“第八条,凡我影门中人,名不可使外人知,容不可为外人见。此人方才已经知道钩吻的名字,要么钩吻死、要么他死;少主既不让我死,我便只好杀却此人了。”
“爹爹定下的这规矩未免也太严苛了些,你先等等、不要动手。”
少年把钩吻手中的长剑按了下去,叫其暂且等着。自己则开始沉思起来,不一会儿便想出了一道法子:“没关系!你刚才说不可为外人知,那么好办,只要让他加入影门,那便不算坏了规矩。”
钩吻听后,顿时便也恍然大悟:“这样倒是不算违背门规....只是….只是不知他是否愿意。”
“这个嘛....不愿意,我也得打得他愿意!此人救我一命,想必不是个简单人物,我将其笼络过来,说不定日后有用。”
钩吻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少主英明!”随之又压低了声音:“不可小看了他,这小道士....邪门得很。”
而后她又凑近了陶弘景道:“好好表现,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机会的。”
“离远了些…玲珑,我怕伤到你。”那少年说完,便将剑鞘往前一掷,跟着便飞身上前,脚踏剑鞘、手执长剑,以电光火石之势向陶弘景刺来。
在那名少年脸上,满是必胜的骄傲,和进取的锐气。而陶弘景这边,却是满脸萎靡、斗志全无。
他不情不愿地抽出自己的流云惊月尘,而后只轻轻一挥、一聚、一转,就把少年的力道尽数消解于无形,而拂尘上的白毫,竟连一根都未被人划破。
少年又连刺了十三剑,每一剑皆是被陶弘景轻巧地且挡且避。
“你手上这是什么兵器?在我的长虹剑的锋刃之下,竟然丝毫无损!”
“长虹剑....气贯长虹....名字倒是个好名字,可毕竟只是人间凡铁,比不上我这把流云惊月尘,你再怎么贯,都贯不穿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少年不服气,无数道剑花,密密麻麻地刺了过来。
“这样下去没个结果的….”陶弘景拆来挡去,几十回合过后便困到不行...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我是如何身中寒毒的?”少年一边和陶弘景过招,一边问询。陶弘景便一一解释给少年听,哪知这个少年仍是不依不饶。
“你骗不了我,就你这身功夫如何救得了我!还不快拿出你的真本事来。”少年继续找陶弘景缠斗,从城飞上墙楼,又从城东斗到城西。他久久未能与陶弘景分出胜负,非但没有半分气馁,反而是棋逢对手一般,斗志愈加昂扬。
钩吻满县城地找,一直找到酉时三刻,才在城角的货摊处找到了两人。
少年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抱起水碗连续不断地痛饮。而陶弘景,早就躺在地上睡着了。
“这...这小道士同意加入了么?”钩吻指了指陶弘景,而后轻声问道。
“嗯!此人轻功不错,我可以让他教我几招。明天一早我们就一同返回建康,不会再让父亲担心。”少年一边喘气,一边应答。
见少主终于同意回家、不再漂泊,钩吻如释重负一般、长长地松了口气。
四更时分,陶弘景将行囊收拾完毕,便正欲去往家中向父亲辞别。
他遥遥望见家中灯火通明,便知父亲是一宿未眠、只为等他回来。一想到这儿,陶弘景心中便觉有些不忍,在门外犹豫许久之后,最终还是轻轻敲了敲门、准备做一番道别。
在门内伫立已久的陶贞宝,一听到敲门声立时便将房门给打开了,他装作一副刚从床上起身、漫不经心的样子,本想拉着儿子进来闲叙几句。可当他看到陶弘景背上的行囊的时候…突然之间就愣住无言了。
“咳咳,这次又要出远门吗?”陶贞宝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试图以此来掩饰心中的不舍。
“嗯.....”陶弘景似乎不愿多说,但又不能瞒着父亲,“这次下山,师父交代了任务….”
“唔…既然身负师命,那我也不强留你…当初若不是他…恐怕你也活不下了….”陶贞宝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只是想着,等你学成回来以后,多读些诗书,多结交名士。本郡的中正官我是认得的,你祖父当年没少提拔他。一旦你将来名声在外,我就去求他给你定个资品,以后也方便你进入仕途,走上正轨….不要在求仙问道的邪路上越走越远。国家而今风雨飘摇,想来你聪敏俊秀,日后定能成为匡复社稷,报效国君的栋梁之才...”
“匡复社稷?报效国君…”陶弘景扑哧一声就笑了,“社稷是谁的社稷?国君又是哪个国君?这人世啊,就快变天了。小皇帝刘昱残暴不仁,宠信奸臣...这刘家的天下怕是长久不了了….”
陶贞宝脸色骤变:“弘景…这话可是要杀头的啊,你可不能乱说….”
陶弘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阿父,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卜问苍天时、上苍说的,皇帝他本事再大,还能把老天爷的头给砍了不成?”
陶贞宝板下脸来,训斥道:“弘景….别胡闹….天命岂是那么容易便能为人所窥探的?”
陶弘景无奈地摇了摇头,望了望外面漆黑的夜色:“父亲,您还没有发现么?当今之世,乃是千古未有之大变局。人间已经失序了,像此次这般的怪事,还会越来越多….孩儿此番下山,是为了查清真相,可不是为了在朝廷里封个一官半职。”
陶贞宝摇头叹息道:“既然知道当今乃千百年未有之乱世,大丈夫生于世间,就更当以匡复社稷、救济苍生为己任啊….”
陶弘景知道陶贞宝接下来想说什么话,大道理他听得太多了。他只是把手搭在父亲肩上,淡淡一笑道:“救济苍生?….爹爹,孩儿这不是刚刚才救了孝昌县民吗?若是心中有仁,何处不能行善?又何必非得踞于庙堂之上?”
陶贞宝半晌无言,他知道再怎么苦劝,也是留不住他这朵行云的:“唉,你从小便自由散漫,天南海北到处跑,怎么拦都拦不住。我送你去学道…本是想着有人能替我管着你,没想到如今修道归来,非但未有转好,反而还更加率性妄为….也罢也罢….你的本事越来越大,我是留不住你的。”
“一路小心。”陶贞宝心有百般不舍,只说出来这四个字。
“父亲勿念。”陶弘景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说出来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