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什么比今夜的一切更应景。
我在工作室剪一个世界末日痴男怨女的片子,飞沙走石的特效粗烂得一塌糊涂,主演们又哭又吼,每一个细胞都在用力。
屏幕里一片乌烟瘴气,而窗外就是红色预警一整天的重度雾霾,好像谁都别想活过今晚。
接到小恭的电话时,我刚抽上烟,还顺手将窗户开了一条缝,混合着PM2.5的尼古丁真是这个世界上最绝望的味道。
“喂喂,听得见吗,阿榕?喂喂?”
小恭的嗓门出奇大,企图压制住嘈杂的背景音。
“别喊了,听得见,你在机场了?”
“居然告诉我因为雾霾误机,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小恭说着说着发声就含混起来,我好像已经看到他嘴角呷起一根烟的样子了:“等能飞了我再给你电话。”
“你这么愿意打国际长途显摆自己有两个臭钱是么?”
“说明我十分重视这次聚会。”
“你自己瞎积极,干吗非要拖上我。”
“所以我替你买好机票了啊。”
“所以还是显摆你那白来的臭钱。”
“嘿嘿,谁让夏果是我姐呢。”
出现了一阵短暂而不易察觉的沉默,而我们心照不宣假装这倏忽的空白并不存在,不走心地说了说那场也许无人期待的聚会,随口揣测谁会出现而谁又会不见,可我们心里都明白,挂断电话前说的所有废话都是为了掩盖那一小段信号里的空白。
挂掉电话,我一时算不出加拿大此刻是几点,好吧,谁又在乎呢。我抽完余下的半支烟,回到电脑前坐下。我并没有告诉小恭,夏果的样子就静静躺在那一连串的素材里,因为我也不知道这种小成本烂片就算最终挤进院线,还有什么意义。
手机弹出雾霾继续加重的警告,凌晨四点,我坐在孤独的白炽灯下,对着待剪辑的素材发呆。
如果,如果后来做了演员的那个人是Diana又会怎样呢?
十八年过去了,我依然总想起大院里最美的那个姑娘。虽然想起那时候推开窗就能看见她在楼下的院子里施展她的火魔法,同想起一去不返的16mm胶片电影一样,在时间的一往无前里,都显得那样缺乏意义。
我曾经生活的那座小城名叫楉城,在东南沿海,是个小小的半岛,细细长长地探进海里,在地图上尤为不起眼。我出生前,楉城就已经存在了八百多年。八百多年里,这里从一个小渔村变成一座熙熙攘攘的偏安小城,无非是多了一些人口,高了几层楼宇,少了一些靠天收的渔民。
如果把成千上万的城市看作体育转播里那种长跑比赛选手,楉城大概是被套圈套到数不清的那种吧。离开楉城后,每一个问我家乡在哪里的人,都不曾听说过这个地方,他们还会问我是哪个楉?我一遍遍地回答,木子旁加一个若有若无的若,是石榴树的意思。
多奇怪啊,一个根本见不到石榴树的城市却叫楉城。
爸说古时候这里遍地石榴树,清朝年间一场飓风之后石榴树一棵接一棵枯死,后来无论怎样重新栽种也无法存活,先民放弃了石榴,留下了楉城这个名字,名字嘛,叫习惯了也就懒得再改。
我问爸是怎么知道的,爸说省城的地方志办公室拍过一个纪录片,专程来拍摄了楉城唯一一处古迹——鱼滩边的楉娘娘庙,旁白拉拉杂杂扯了这么些典故,放给领导们看的时候他也就跟着学习了。
我要爸也找给我看,他一面裁报纸给我包书皮一面说好,只是这个承诺他并没有兑现过。
当然了,大人们总是很少兑现自己的承诺,一如长大后的我们。
只是那时我还没有长大,总相信有一天爸会把那卷细细的拷贝找出来,放这个城市的历史给我看,这是别人都无法得到的优待,独一无二。因为这份优待,我在楉城的日子都过得相当得意洋洋。
爸是楉城电影院的放映师。这家公私合营的电影院是楉城唯一的电影院,平时除了放电影之外还时常作为开大会与文艺演出场地。就算是开会演出也不是随便谁都能来,我在楉城一小念书时,只有五十年校庆那次是在楉城电影院里办了场盛大演出,请回一两个电视里见过的歌手。而我爸,就是这唯一电影院里的唯一电影放映师。不管做什么,唯一总是值得骄傲的。
电影院地处老城区核心地带,影院南北各有一栋连排家属楼,连同一个肮脏的小池塘一起,组成了电影大院。当然,这并不像现在的小区都有一个特别正经的名称,何况所谓的家属区也并不封闭,影院正门一条双向单车道的马路,路旁种满凤凰木,六月漫天火红的花朵,后来想想,简直不像在人间。马路对面是个篮球场,再远就是嘈杂的菜市与小吃街,完全开放,但又闹中取静,楉城人都习惯把这里叫做“电影大院”。
年幼的我,总觉得爸是院子里当之无愧的明星,在我看来,没有了爸就没有了看电影这项格外洋气的活动。
住在这里的大人们多半在学校、医院、无线电研究所、歌舞团这样的地方工作,所谓一份衣冠楚楚的铁饭碗,或者是在附近的小吃街做点吃穿用度的小生意,若干年后都成了贫民窟里的富一代。
比如和我关系最好的小恭,他的爸爸就是辞掉了自己在国营药厂的工作开上了整个楉城第一辆出租车。那时小恭的妈妈为此总跟丈夫吵架,邻里间闲扯也多少有些抬不起头来的意思,可谁能想到,十多年后,小恭他爸已经坐拥自己的出租汽车公司。
我家住在南栋的2单元201,小恭家在北栋的1单元201,中间隔着电影院、小广场还有参天的凤凰木,在大院里已经算是障碍重重。之所以亲密,是因为在大院里的男孩子中,只有我俩年纪相仿,都属于“小毛孩”那一拨。
在我们的世界里,年龄几乎代表着绝对的权威,是唯一的法则。我们并不依靠后来流行的追星啊、爱好啊、特长啊之类的来决定同谁做朋友,而是由年纪来决定,年纪越小的孩子越没有选择权,如果有哪个中学生肯带我们这些小学生玩一会篮球就值得屁颠屁颠乐上一整天。
所以,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喜欢住在楼下的Diana,这是只有我一个人独享的秘密,就像电影院的仓库里,那些从来没有被公开放映、但我却可借着爸的工作之便独自享用的电影拷贝。
又或者,是我知道这个秘密就算郑重其事地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毕竟在我12岁读小学六年级时,Diana已经念初三。我是声带还没有改变、还会在儿童节放半天假的小学生,而Diana已经烦恼地每天在一楼院子里划一根火柴,烧掉男孩们塞给她的情书。
她细弱的手指捏住火柴棍,利落地擦过火柴盒边缘,微弱的火苗从她白皙的指尖弹向红砖墙根,点燃一封或者几封信,小小的火苗总会划出一道温柔的弧线,像被施加了魔法,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
Diana则抱着膝盖蹲在火堆边,脖子后面的肩胛骨像一只嶙峋的枯蝶,随时准备飞离她的身体。傍晚的火光照亮她几乎完美无缺的面庞,我想她或许是在笑,但毕竟我在二楼,她脸上的表情我看不分明,不过看起来也并不过分烦恼。
上过生理卫生课的我当然知道,她薄薄的碎花棉布裙子里有两团棉花一样柔软而美好的胸脯,就像楉城里不存在石榴果实,我看不见,却知道它们已然在注定的时节奔向成熟,那是让我无法喜欢她的一块警示牌。
每个放学后的黄昏,我都这样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她举行完自己的宗教仪式,伴随纱门一开一关,院子的角落只余黑乎乎的灰烬,天光黯淡,麻雀成群归巢,我总叹一口气,觉得满足又痛苦。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Diana烧掉的那些是情书,还是因为楼上的腿仔。
用妈的话说,腿仔这个小混球长大了就是鱼滩港一霸,你千万离他远一点。
凡是楉城人都知道,楉城见血最多的地方,一是清早的鱼市场,二是日落后的鱼滩港,隔三差五就能看到地痞流氓挥着砍刀棍棒在那里解决各种各样的恩怨情仇,早些年也出过人命官司,但不怕死的“腿仔们”总英勇地前赴后继着。
院里的孩子们本来就对人高马大、烫了头、穿喇叭裤的腿仔忌惮万分,不听话的时候喊“腿仔来了”都比喊“警察来了”有用,况且他的手里没事就把玩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弹簧刀,让妈的话听起来分外可信。
我不知道是听了妈的告诫,还是在无人的电影院和爸两个人看了太多佐罗之类的浪漫英雄电影,我确实躲着腿仔,也确实不怕他。很多时候我放学回家,与他面对面走过去,都觉得自己好像是走进了一幕电影里,这个满嘴脏话吊儿郎当比我大几岁的中学生不就是电影里虚张声势的大反派,他们可恶却总会输,而我就会瞬间自带背光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毫无意外我会被他伸腿绊个跟头,一次又一次,我从不躲开,因为每回他哈哈笑着扬长而去之后,Diana总会闻声从屋里出来,扶我起来,带我去家里玩,给我拿不重样的点心吃。
Diana的爸爸常去中东和南洋出差,都是些修路架桥之类的大工程,属于邻里之间总要被高看几眼的那种大人。虽说常年不在家,但凡回来,总能一起带回足够Diana吃上一年的新鲜饼干、巧克力和叫不出名字的点心,花花绿绿的包装袋是那个年代国内少见的斑斓色彩,上面鬼画符一样的洋文没人看得懂,也更觉得高级。
吃过点心,Diana就会让我随她去院子的角落,当面为我表演她的火魔法。
在火柴“呲啦”一声迸发出火苗的瞬间,Diana完全不着急将火柴丢向待烧毁的信件,而是静静注视着热烈火苗将火柴棍几乎燃烧殆尽,我也这样眼睁睁看着火苗烧完了火柴棍最终落在Diana纤细的指尖上,每每此时我都瞪大双眼捂住嘴巴“哎呀”大叫一声,Diana则轻轻将指尖的火苗弹出去,那团橙色的火焰在空中霎时变成大大小小的蝴蝶,划过一道我再熟悉不过的弧线,倏忽落在Diana毫不在意的那些信封上。
“不疼吗?”
“不疼。”
“不会烧坏吗?”
“不会。”
“我也可以吗?”
“你不行。哪能人人都行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有的人会驾驭风,我会玩火,就像夏果歌声迷人,而阿榕你能记住那么多电影故事和人物名字,一个人只会有一个天赋。”
“那你烧的是什么?”
“情书。男孩子写的情书。”
“为什么要烧掉呢?”
“因为不喜欢啊。”
虽然那时我比11岁还要更小一点,但依然知道情书是什么。我在爸的单位给他订的电影学术周刊上看到过日本电影《情书》的剧照,学校里流传的顺口溜也说“四年级的情书满天飞”,我们并非大人们以为的那样懵懂无知。
所以那时我就下定决心,这辈子都不会写情书这种东西,如果被无情烧掉,就好像是自己的心也被烧掉了一样。
无情而美丽,就像电影里的女巫,就像我眼前玩弄火焰的Diana。
总之,毫无疑问,Diana是大院里最好看的姑娘,而腿仔则是大院里最讨厌的家伙,Diana住在我的楼下,腿仔则住在我的楼上。这大概就是脚下为天堂,头顶却是地狱。
既然那么多男孩子都不约而同喜欢Diana,像讨厌的苍蝇围着一年只能吃一回的生日蛋糕嗡嗡不休,腿仔当然也不例外。而他当然使不出写情书这样含蓄的招数,他要下流得多。可后来想想,下流粗鄙对他来说反而比较恰如其分吧,就像Diana说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天赋。
Diana的妈妈下班很晚,所以腿仔可以一晚上去敲七八次门,有时候敲了就跑,有时候就在门放上死老鼠死麻雀什么的。一开始我还能听到Diana的尖叫,后来她慢慢习以为常,腿仔丢什么,Diana就在院子里烧什么。
还有些其他的,比如砸碎过Diana家的窗户十几次,走在路上冲她吹口哨丢垃圾无数次,最过分的是擦肩而过时飞快地掀裙子,那时我想,如果我也是初中生,我一定冲上去同他狠狠打一架。
比起不屑于搭理的腿仔,Diana显然更愿意同我在一起。因为她总一个人吃晚饭,所以偶尔我爸妈也会喊她一起来吃饭,吃完饭我们就一起翻我爸根本不看的那些电影杂志看,遇到好看的女明星和英俊的男演员Diana都会剪下来夹进自己的书里,有时候她也帮我温习功课,她的数学尤其好。
每当爸那里有新的拷贝送到,我总第一个邀请Diana同我一起去看,之后才能轮到小恭和其他哥儿们。大多是晚上吃了饭,爸带着我们去电影院,走员工通道,打开一道道老旧的锁头,空荡荡的放映大厅有一种陈年灰尘的气味,带一点久不见天日的潮湿,我喜欢这味道,每一次来都要用力吸上好几口。
我曾经细细数过这里所有的座椅,在最中间的那个椅背角落刻下一棵小树苗,每当来享受包场特权时我就一定要坐在那里。而每回学校组织看电影,我都会仔细去看谁坐在了那个位子上,而后心里便涌起难以释怀的微妙情绪,仿佛那个座椅上也有我施加的魔咒一般。
要知道,那时候学校组织看的都是《孔繁森》《小兵张嘎》这样的土特产,当然没有人组织你看《茜茜公主》《魂断蓝桥》《罗马假日》这样的译制片,这些拷贝除了刚送来时会有文艺相关单位组织内部观看,余生就是静静躺在电影院的仓库里吃灰度过。
我一直都记得Diana第一次从架子上拿下一盘拷贝,抽出细长的16mm胶片时脸上的惊讶。她拉起一段胶片,对着低矮屋顶上的白炽灯一帧一帧用力地看,她说,“阿榕,真神奇,像连环画一样。你说一个活生生会动会说话的人是怎么跑到这里面去的呢?这些像底片一样的画又是怎么在银幕上动起来的呢?这些演员看到自己在眼前走来走去地说话,是什么感觉?”
这简直就是我一直在期待的一刻。我从她手里拿过拷贝,胸有成竹地把分成上下两部的拷贝分别上到两部放映机上,上卷,卡好拉片爪,打开放映灯,粗壮的光柱打到灰色的屏幕上,照亮了空中游离的灰尘,伴随着放映机咔哒咔哒运转的声音,原本就安静的放映间更加寂静。
我爸总想着将来要我继承他的衣钵,好歹算是半个人民艺术家,所以早早就教会了我摆弄这些笨重的机器。
“你看,每一张图在过这个窗口时灯就闪一下,一秒钟会闪20下,也就是20连拍的照片刷一个过去,人就像动起来了,可是那样的话还是能看出来画面和画面之间不连贯,有空白,所以灯就闪两下,变成40下,你就看不出破绽了。”
向Diana显摆这些爸讲给自己的原理别提有多骄傲过瘾。虽然已经学过物理的Diana可能比我更明白我话中的意思,但话可确确实实是从我嘴巴里说出来的。
“阿榕真厉害,小小年纪就懂这么多,长大以后是不是也要拍电影?”
说真的,在此之前我只想过以后接老爸的班,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弄出一部电影来给人看。可Diana这么一说,我真觉得自己以后肯定能拍一部在楉城电影院放的片子,于是点点头:“我拍电影,Diana来做女主角。”
“我可不行,我看咱院里也就夏果行。”
“夏果姐才没你好看呢。”
“你啊还是小孩子一个,根本不懂什么才叫好看。”Diana笑嘻嘻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然而,就算长大以后,我依然没能懂什么才叫Diana说的好看。哪怕一路读书工作到31岁,电影学院里也算同窗过那么多好看的姑娘,等待剪辑的素材里更是有一张张惊为天人层层筛选过的脸庞,可我始终觉得人生中再没有遇到像Diana一样完美的女生,没有她不会解的数学题,没有她拼不出的英文单词,没人比她更标致,没人比她更温柔,每当别人说除却巫山曾经沧海时,我总觉得这世界上唯独Diana才配得上。
所以她才会在英语课上抽到Diana这个大美人的名字吧。
我还记得她得到这个名字的那天正好来我家吃饭,显得有些沮丧。爸就问她是不是初中课程不适应,她摇头说英语课上刚毕业的年轻老师拿了两个纸盒子,里面各有20和23个英文名字供男女生分开抽取,她抽中了Diana,觉得没有维多利亚和玛格丽特好听,“有个娜字一点也不像洋名字啊。”
“这名字好,别的叔叔不知道,但是英国那个金发碧眼的戴安娜王妃可是全世界都有名的大美人,你抽到这个名字说明你漂亮,别人想抽还抽不到呢,就是抽到了也配不上。”
我拼命配合着我爸点头,Diana也笑起来,嘴角边小小的酒窝真像盛满了一汪甜酒酿。
可是爸却并没有说,Diana王妃死于一场充满了阴谋论的车祸。
我也不光只带Diana去放映间,小孩子嘛藏不住秘密,纵然爸再三叮嘱这种违反纪律的事别到处张扬,我还是在小伙伴中间弄得尽人皆知。渐渐地,大家都知道,只要跟我关系好,就能看到好多别人看不到的电影,还能进放映间玩。
每回学校组织看电影,我都会格外骄傲地抬头看射灯打出来的地方,有时还装模作样地同探出脑袋来的爸挥挥手,被艳羡目光包围是那个年纪的虚荣心。
所以,人人都想来看电影,腿仔自然也不例外。
他不止一次在路上截下我,毫不客气地把粗壮手臂搭在我肩膀上,几乎把他比我高出一倍的身子死沉沉全压在我不到一米五的个头上,“我说小朋友,也带哥哥我去看看那种有洋妞的片子呗?你看过不少了吧,大白胳膊大白腿什么的,是不是还有亲亲抱抱?”
每一次我都绷着脸拒绝他,但他也从未落过空手而归,总能把我身上的零花钱摸走,买一瓶汽水,喝一半,剩一半浇我一脑袋,而后像往常一样哈哈大笑,有时候我觉得他夸张的笑容有点不真实,像个演技拙劣的蹩脚群演。
一再拒绝终究会惹恼他,毕竟住楼上楼下,他也不能真把我怎么着,但光在楼上不停跺脚、跳绳、拍球也够我受的,不仅一个人蹦,还拉着一票跟屁虫一起蹦,蹦擦擦的音乐开到整栋楼跟着一起震,任谁上去砸门也不开。还往下伸棍子勾过我妈晾在阳台上的衣服鞋袜。我妈急得直跳脚,可是面皮薄,做不出骂上门这种事儿。就算找上门也不见得有用,腿仔无论惹了什么祸他那做出口生意的老爸只会说要多少钱,赔行不行。
要脸终究是吃亏的,不能叫喊出愤怒,不能报复回去,吃相不能太难看,更不能反咬狗一口,但吃的亏却并没有人会来补偿你,没人表扬也没人道谢,从小我就懂了,长大也没能改掉。
当时还有另一层心思,那就是腿仔越欺负我,我越觉得有一种英雄感,因为我的威武不屈,同学们对我更加另眼相看,Diana也就对我越好。而总是粘在Diana身边的我自然成了众多男孩子给她递情书的重要渠道,我没有私扣过任何一封情书,因为我痴迷于Diana一再重复的火魔法。
大概腿仔也从三楼阳台看到过Diana焚烧情书的样子,又或者是实在痛恨跟屁虫一样的我,终于在某个傍晚,趁我和Diana在电影院的仓库里翻找《音乐之声》的拷贝时,让他最忠心耿耿的小跟班儿阿策在门外放风,自己则在放映厅里放了一把火。
那是个雨过天晴的傍晚,门外是被落日照得通红的天穹,火燃得不大,却也拦住了出口,青灰色的烟升起来,火势跟着弥漫,那呛人的味道永久地成为了恐惧的代名词,12岁的我听到自己两排牙齿不停地打架,咯咯直响,最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几乎快把Diana的衬衫袖子扯下来。
那一刻我根本顾不上扭头看Diana的表情,她把我堵在身后,声音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她说:“阿榕别怕,没事的,他不会玩火,他放的火一点也不厉害,我不会让火烧到你的,你闭上眼睛,别看。”
她说着转身蹲下,蒙上我的眼睛,用一双瘦却分外有力的双臂控制住我止不住发抖的身体。
可我真的太害怕了,害怕到根本不知道最后我们俩是怎样平安无事地出去,怎样有惊无险,怎样逃出生天。等我完全醒过来时,眼前只有爸妈嘲笑我的样子。
“你说你,就那么点小火苗,你居然吓尿裤子。你知道你尿了人家Diana一裙子吗?真不害臊!还小男子汉呢。”妈的眼角都快笑出泪来了。
我惊讶地看着爸,“明明是很大的火!应该把腿仔他们抓起来!他要烧死我们!”
“就烧了几张作业纸,能有多大,我一桶水就给浇灭了,也确实过分,我已经给学校打了电话,但是话说回来,你也太没出息了吧,你怎么不尿在火上呢。”爸嘻嘻哈哈的样子真是太讨厌了。
“不是的!是很大的火,还有烟,我们出不去,你们问Diana……”
Diana的名字从嘴里蹦出来时,我的声音陡然弱了下去……我尿裤子了,我吓尿了,还尿了Diana一身……火到底大不大还有什么重要,真正要命的是我努力装了这么久小大人的模样终于原形毕露,就像《西游记》里凶神恶煞的妖怪被观音点了一滴露水,就变成了拴着红肚兜的小娃娃,那一刻我就像是现了原形的妖怪,再也没有办法占山为王。
即使成年之后,我依然能够理解十二岁的自己心里那种属于男人的绝望,那种绝望就是你日日夜夜假装看不见的一面汪洋终于将你卷入其中,你才只好松口,承认自己永远到不了彼岸,那是属于幼童的耻辱。
所以我开始躲避Diana。
恰好Diana埋首于中考冲刺,考完又放了暑假,所以每每她来敲门我都假装不在家,绝不开门。和小恭他们在电影院对面打篮球,若是远远看见Diana过来,我就借口尿急躲去厕所。八月份去乡下奶奶家度过,和亲戚家的小孩每天赶野海,晒得木炭一样黑。奶奶家在楉城半岛的最东端,眼前只有海水,再无陆地。我总有一种自己躲到了世界尽头的错觉。
每晚躺在院子里的吊床上望星空,望久了会觉得整个天幕都在下垂,带着呼啸的加速度扑面而来砸向自己,我总吓得一激灵,再一眨眼,夜空岿然不动地悬在头顶。
我看到了很多很多颗流星,每分钟都有一颗星星掉下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流星划过的时候,我都很想念楉城电影院里打在大屏幕上的强光。
离开乡下的前一晚,我忽然决定要送给Diana一个生日礼物。
开学之后,我几乎很难再同Diana打照面。她念的高中需要坐五站公交才能到,妈说她选修了晚自习,晚饭也一并在学校解决,有时我都睡着了她可能还在回家的路上。
令人耿耿于怀的是腿仔他老爸交了5000块钱的择校费,把腿仔也送进了Diana考上的那所重点高中。
那一年,我爸妈一个月的工资加一块儿还不足五百块。
一块钱可以喝一杯豆腐脑,吃一份小碗鱼蛋,还能买一袋小零食,顺带一盒圣斗士星矢的画片。
五千块钱对我来说,是一个想象不出来的数字。
而我呢,升了初中,依然每天在马路边的凤凰木下等小恭匆匆从北栋跑过电影院前的大片空地同我会合,再一起晃晃悠悠走到学校去,就算都吃过早饭,在路过小吃街的时候还是要买上一杯八宝粥。
从进入初中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筹划要送给Diana的礼物,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所以只要一放学,我就钻进影院的小仓库里,不声不响埋头干上三四个小时,陪伴我的只有头顶那颗白森森的灯泡。
我决定送一部自己做的电影给Diana,这个念想每时每刻都让我激动不已。而我全部的工具,就是仓库里废弃的拷贝,一把剪刀,一卷透明胶,以及家里所有洗出来的胶卷。
我要从一卷卷的柯达底片里,对着灯光,一张张把有Diana的底片剪出来,因此我被迫又看了一遍自己从婴儿时期到现在的照片。虽然刚刚摆脱了小学生这个毫无权威性的称呼,年纪上并没实质飞跃,但再看小学时期的自己,简直没脸承认这个小毛头竟然好意思喜欢Diana,那一脸呆瓜样明明只配喜欢同桌的小甜甜。
最终我剪出了四十多张底片,再比照着电影拷贝的宽度,在尽量保留Diana完整脸部的前提下将底片剪成了16mm宽,并认认真真用剪刀在两边掏了孔,这样一来也只有二十张底片是最终可以使用的。
光是这项工作就花了我整整一个星期。
接下来就是从那些废弃的拷贝里寻找Diana喜欢的一切,她喜欢漂亮的风景,喜欢欧洲电影里的庄园,喜欢劳伦斯·奥利弗那样的男演员,喜欢英国的圆圈舞(这是我们自己起的名字),我从一卷卷陈年拷贝里一段一段将她可能会喜欢的都剪下来。
这一步历时弥久,几乎花了三个星期。
最后就是将这些拦腰斩断的胶片用透明胶带粘合在一起,粘一段电影,再粘一张Diana。一部电影到底要放多久,又需要多长的胶片我统统不知,我只是用了两个晚上把这些长短不一参差不齐的胶片粘起来,再用拷贝盘一点点细致卷起,完成的那一刻,几乎要哭出来。
这个秘密我连小恭也没有告诉,如果长大真的有一个可以明确告诉给别人的节点,那么我的,一定就在此刻。
还有五天,我一定要把这个电影亲手放给Diana看。就像无法想象五千块钱到底有多少一样,我尽了全力也没法想象送出这份礼物的情形。
当下,我急不可耐要检查一遍自己的成果,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但看着我睡眼惺忪却一脸坚决的样子,爸还是自动出去帮我守门,把放映间留给了我。虽然爸也不知我究竟在捣鼓些什么,但他深信自己的乖儿子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不出格,可也不争气,在大灯亮起的瞬间,我好像也被明晃晃的灯光催眠,强撑着一对直打架的眼皮,还是在胶片的拉扯中睡着了。但睡意朦胧间,我好像在幕布上看到了自己与Diana的合照,还看见了腿仔一闪而过的凶狠模样,在我彻底缴械睡着之前,画面定格在Diana哭泣的样子……不可能……我没有剪Diana与我的合照,我的胶卷里也不可能有腿仔……我一定是太困了……我……我努力想思考,可越努力就越是困,就这样乱七八糟地睡着了。
把我抱回去的爸第二天结结实实数落了我一顿,他说你这孩子真是的,胶卷怎么可能当电影放呢?
我争辩说明明可以放我都看见了,结果爸当即揪我到放映间,把我用透明胶粘得千疮百孔的拷贝当面放给我看。
那些16mm电影底片上本就存在的画面一帧不落地出现了,可Diana的脸却一张也没有,连贯的画面之间忽然出现不合时宜的空白,而后拼接上毫不相干的另一段影片,我傻眼了。
Diana那么肯定地说我将来可以做电影,我做了,然后失败了,失败之后的我依然没有多大长进,几乎是在上次被腿仔一把火困住的同一个位置,我流了第二次眼泪,并坚持说可以看,昨天明明可以看,仿佛一切都是爸的错。
然而,就算真的可以看,我也没有办法让Diana看到这部充满蒙太奇的电影了。
因为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那是Diana生日的那一天,以往的每一个生日我都会受到邀请下楼去参加她的生日聚会,也会带去爸妈的红包。
而这一次,没有人邀请我,爸妈谁也没有提起生日的事情,我倔强地不肯开口询问,因为我既没有原谅爸,也没有原谅自己。接下来的许多天,爸妈好像眉头紧锁在讨论什么,直觉让我认定他们说的是Diana,可每当我凑近,爸妈便双双闭嘴,将话题转向别处。
奇怪的事不止于此。生日那天并没有任何人来到Diana家里,单元门口一直静悄悄的。而那天之后,院子的角落也再也没有Diana焚烧情书的身影。她窗口那盏暖黄的灯光也不再亮起。
像是消失了一样,地板下的那一层好像静悄悄的蒸发掉了。
院里的大人们似乎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共同讳莫如深,共同咀嚼回味。然而,孩子们也有孩子们进入这个秘密的方式。
终于在某个起雾的早上,小恭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向我,他努力瞪着自己的细长眼,说:“阿榕你知道吗,Diana生日那天正好轮到她去学校国庆值日,那天她是替别人去的,腿仔不晓得怎么知道了,就跟了去,结果,结果在学校走廊上,强暴未遂,被其他班来值日的男生看见了,他就跑了,不知道谁拍了当时的照片,丢在了好几个班级的门口,还在咱院里各家的信箱也塞了好多,大人们全都知道,我是听夏果说的!他们高中都传疯了。Diana休学了,夏果说她就在家里,就是谁都不见,也不出门。”
小恭噼里啪啦说得飞快,像是一颗颗冰雹砸在我的脑袋上嗡嗡作响。
小恭还在继续,“可夏果说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就是推到墙上,扯下来点衣服,硬亲了两口,根本不算强暴,可是学校里传得太难听了,院里也尽人皆知,像Dinan这种标兵模范生是根本不可能再回学校了。”
我想起这半个月来脚下的黑暗与寂静,原来Diana一直都在。可她又是真的不在那里了。
那一天,我在学校的厕所里看到初三的几个男生在抽烟,生平我第一次有冲动走过去蹭上一根。就在我恍惚的时候,他们向我投来恶狠狠的目光,让我想到了腿仔。
消失的不仅仅是Diana,还有腿仔。据说他老爸带着他搬去了另一套房子,免得他在这里人人喊打。我的楼上终于安静了,可脚下的天堂也随之彻底消失。
我依然在每个傍晚伸出头去,看楼下空荡荡的院子,总期待着有一天会再看见Diana把玩指尖的小小火苗。我知道我不能去敲门找她,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这件事超出了一个13岁半小男孩的世界,这就是自然法则。于是我只好相信大人们总是说的,一切都会过去,一切交给时间,长大后的我也总这样告诉每一个困窘的人。
可那是谎话啊。
两个月后,爸突然在餐桌上对我说,“阿榕,那个,Diana他们家搬走了,没人知道搬去哪里了。”
“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妈跟着感叹了一句,爸连忙在餐桌下踩了她一脚。
我从未告诉他们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也小心翼翼不去触碰,我们要用各自的方式去接受这件事,虽然我根本想象不出没有了Diana的电影大院会是什么模样。
无法想象,生活也还是要照过,年岁也一点点长上去。
我念完初中念高中,依然带好朋友去爸那里显摆,只是不知何时开始,家里就堆起了许多的电影VCD,包括盗版的《泰坦尼克号》。我确实没有写过情书,却收到过女生写来的小纸条,有过一次和女生在鱼滩沿海喝奶茶踏浪的约会经历,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楉城是这么小,我甚至有好几次在麦当劳里做习题时撞见过来买汉堡的腿仔,却再也没有遇见过搬走的Diana。
如果说那之后我还做过什么与Diana有关的事情,大概只有两件。
第一件,报考大学的时候,我考了北影的导演系,研究生又念了剪辑方向。我并没有能够拍出一部电影,因为我始终找不到能扮演Diana的姑娘。而35mm的胶片也彻底取代了16mm,最终数字拷贝赢得一切,电影有了120帧的逆天技术,但这些恢弘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剪辑师,赚着快钱,挥霍着热情。
第二件,是在离开楉城搭火车去北京的前夜,我在楉城电影院后面的小池塘边,烧掉了那卷没能送给Diana的电影。
我特意选了Diana常用的火柴,可烧出来的火果然如此难看。我想念Diana的火焰,我想念那个和16mm的胶片一起,永远留在了九十年代的漂亮姑娘。
我像个傻瓜一样对丑陋的火焰说你到底在哪里呢?那团沉默的火焰忽然抖了抖,火堆里震出蝴蝶一样翩跹的小火苗,而后倏忽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