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总是在细碎的牵绊中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从京都回来已两个月有余。刚回到上海时对妻子那份浓稠的愧疚被时间渐渐冲淡又被繁杂的琐事抹平，那场如梦的邂逅虚幻的难免让人质疑其存在的真实性，凌的形象遥远且模糊。虽然觉得对不起妻子，但是对凌的憧憬经过时间的发酵近来却越发的浓烈，凌不时的浮现在他的不经意之间。就像酒曲最终会酿成美酒，心中埋下的种子已经慢慢生根抽芽，凌的影子愈发频繁的出现在陈嘉陆的梦中，梦有多么真实美好醒来就有多么的越怅然若失。一切终会成为过去，这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段记忆的片段，陈嘉陆这样告诫自己。

织田回国了。这个在上海分公司工作了八年的地道的关西人终于调回国了。对于这一变动陈嘉陆并不吃惊，织田早在几个月前已经把回国的打算告诉了他。两人多年前经常结伴去吸烟室抽烟，这两年陈嘉陆悄悄把烟戒掉了。周末陈嘉陆会邀请织田去家里玩，下班后一起喝酒也是常有的事，对这位多年老朋友的离开陈嘉陆是十分不舍的。

“国内会有人过来接替我，工作上的事情你大可放心，不会让你一个人都承担下来的。”织田放下酒杯轻松的说，说完又灌了一大口啤酒。“啊，真不错呀，再来一杯吧。”

“什么样的人，多大年纪？”陈嘉陆打听。

“不知道，年纪应该不会太大吧，派驻海外不会选个年纪大的，毕竟年轻人精力充沛没有牵挂。”

“以后还要靠你提拔呢！”陈嘉陆有意打趣他，和他碰了下杯。

让人意外的是织田回国一个月后总公司仍然没有派接替他的人过来，陈嘉陆不幸的承担了大部分织田留下来的工作。这让陈嘉陆加班的时间骤然增多了。这几天传言接替织田的人很快会到岗，对陈嘉陆而言这无疑是好消息。不过他没有时间对此表示欢欣鼓舞，毕竟人来之前工作还是他的。所以还没来得及见到接替织田的这位新人陈嘉陆就坐上了飞往大阪的班机。

紧张的行程让他疲惫不堪，计划中三天的差旅因为临时变动而延长更是让陈嘉陆恼火。第四天在前往神户的列车上陈嘉陆望着窗外发呆，此时此刻凌在做什么呢？已经在东京某处开始工作了吧。会是那家画廊么？她的小说顺利出版了么？他极为懊悔自己居然忘记留下凌的联系方式，任何一种都没留下。那样的相遇让人意外到根本想不起相互留下联系方式，更何况……大家都不会想再联系了吧。即便当初给凌留下自己的电话，想必她也不会按下哪怕一个数字。陈嘉陆心里十分肯定这个想法。凌如同夏祭中烟火，绚烂却短暂的留在了他的记忆当中。“自己再不会在列车上盯着女孩儿的眼睛不放了”他想。可是不久他又开始在电车和地铁上搜寻着那双期待中的眼睛和粉红色的胎记。

第五天陈嘉陆回到大阪公司做完收尾工作准备动身返回上海，织田特意来给他送行。

“这几天见你太忙也没时间一起喝酒叙旧，抱歉。”

“这也是没办法的，再说你也调到其他部门了，业务上并没有联系，你特地过来见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接替我的人已经到上海了，你回去就能回见到了。接下来你可以放松一下了。听说是个美人啊！”最后这句织田故意压低生意对着陈嘉陆挤眉弄眼故弄玄虚。

“女的？”陈嘉陆眉头拧成一团。“那受累的岂不是还是我。”他对这个安排打心里不满意。

“有个人去就不错了。公司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织田瞄了一眼手表说。“时间不早了，出发吧。下次过来再见！”

陈嘉陆的脑袋一挨到飞机的靠背就沉沉的睡着了，连飞机起飞和降落的巨大波动都没能察觉。下了飞机后就直接回家补觉去了。

第二天起来因为睡眠过多反而头昏脑涨的陈嘉陆一早来到公司先在茶水间给自己泡了杯浓浓的咖啡，好让搅在一起的脑筋轻松一些。他端着咖啡杯走过织田以前的座位时发现上面摆了一些私人用品，看来织田的继任者的确已经到了。

“嘉陆！来一下。”科长岛村朝他招手。陈嘉陆放下手里的杯子走向岛村的座位。岛村正和站在他桌子前的一个人说话，见他过来便招呼道：“陈桑，你来的正好。介绍一下，这位是接任织田的桐生小姐，前几天到的时候你正好出差，现在正式认识一下。”看到转过身来给自己行礼的桐生凌站在面前，陈嘉陆被这个不可思议的巨大意外震惊的几乎无法自主的呼吸，他一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要说除了吃惊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情绪的话，陈嘉陆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种欣喜，一种隐藏在一切背后的狂喜。

站在他面前的凌穿着量身定做般合体的淡灰色西装和笔直的同颜色筒裤，黑色的高跟鞋让本就个子很高的她更加高挑挺拔，这一点让办公室里大部分男性在凌的面前望而却步。凌微笑着朝陈嘉陆鞠躬，眼角的淡粉色母斑只会让人觉得这是天衣无缝的化妆效果，既不突出又赏心悦目的和她标致的脸庞完美的融合在一起。陈嘉陆已经听不见科长后面交代让他照顾这位新人熟悉业务和工作环境云云的琐碎话语，满脑子都是凌为什么会在出现在这里的疑问。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是根本无法想出个所以然的，唯有找机会从凌本人那得到答案。

“您好，初次见面，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桐生凌的问候严肃、温和而不失礼貌。

“喂，嘉陆！说话呀！”岛村看陈嘉陆愣在那儿只管盯着桐生凌不放，好像失礼的是自己一样红着脸嗔怒道。

“哦，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陈嘉陆没有走心的应付着。

“行了，你先回去，我有事和桐生小姐交代。”岛村扭回头去不再看陈嘉陆。

陈嘉陆坐在位置上内心仍然难以平静，盯着显示器的眼睛空洞失神。发呆的功夫突然感觉有东西擦过自己的后背，原来是凌经过的时候用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肩膀。他转过头时只看到凌留下的背影。

中午吃饭照例是大家一起，凌边吃饭边和身边的同事寒暄，坐在斜对面的陈嘉陆只是闷头吃饭，偶尔瞄上一眼凌。坐陈嘉陆旁边的菊雄推了推他的胳膊肘仿佛自言自语般对他说：“真是个美人呀！你早上看的眼睛都直了！虽说你也是结了婚的人，但是这样的美人确实是没有办法不多看上几眼呀！真没想到接替织田的竟会是这样百年难得一遇的俏丽姑娘，总公司偶尔也会办些好事嘛。”菊雄说完才把目光从凌的脸上移开，“呼呼”的吃下一口拉面。陈嘉陆此时对肥腻的菊雄顿生一股嫌恶，剩下的饭也没胃口吃完。直到下午三点半之前他都没有得到和凌独处的机会，在此之前陈嘉陆飘忽的心完全没有办法落在工作上。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再次见到凌的那份真切的喜悦。

桐生凌在下午三点半钟经过陈嘉陆的身边时微微用力按了他的肩头然后走了出去，陈嘉陆看了眼手表随即也起身离开。他跟随凌穿过走廊走进电梯，凌按下了顶楼的数字，两人一路沉默的来到了天台。

“你怎么会……”

“我想你！”凌简单的说了这几个字，表情依旧冷静。本来有很多话想说的陈嘉陆面对这样的凌嗓子发干，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牢牢盯住凌的眼睛，似乎在通过目光表达着自己万千的思绪，而且确信凌感受到了里面表达的每一个细微的信息。

“没去东京工作？”

凌摇头。

“那你为什么……”

凌上前一步踮起黑色的漆皮高跟鞋尖，伸出一只手轻柔的拖住陈嘉陆脸庞的同时亲吻了他干燥的嘴唇。凌湿润柔软的唇滋润着他枯竭的心灵。陈嘉陆在座位上回想这一幕的时候，凌朝向自己踏出那一步的瞬间他感受到了无法质疑的压力。那确实是一股压力，原始而粗犷，充满旺盛的生命力。

傍晚时分绯红的晚霞透过玻璃窗洒满办公室的角落。凌起身把椅子推到桌子下面，对着大家略微施礼后跨上提包离开了。陈嘉陆看着凌空空的座位，心情繁杂絮乱，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爬上心头。他整理好情绪抓紧时间处理完手头最重要的工作后也离开了大楼，没有发觉自己的影子被楼下的街灯拉的老长。

陈嘉陆到家后没有吃晚饭，洗漱后无力的躺在床上，白天的种种走马灯般闪过，他仍然无法相信今天发生这一切的真实性。自己数月以来压抑着内心想见到凌的渴望，就在这种渴望慢慢变成奢望而被埋葬在心里不再被想起的时候，凌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出现在面前，如同那一晚她意外的出现在京都酒店的大堂，又出乎意料的敲响自己的房门。她像迷一样围住自己难以捉摸，若不是今天早上岛村当着自己的面和凌谈话，他几乎怀疑桐生凌是自己脑子里虚构出来的人物。这种想法已经在他恍惚的瞬间出现过几次，他思想僵硬的无以为继，只好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自打在京都遇见凌之后，原本死气沉沉的生活突然变得似真似幻，或者说自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当中——这世界披上了一层厚重的幔帐，如同隔着玻璃上的水雾看外面的风景；混乱狂野的梦不断的侵袭着夜晚的睡眠，早上醒来又都一一忘记。黑暗当中仿佛有种如同希望般的东西存在着，那究竟是什么呢？这真是漫长的一天，陈嘉陆心想……

陈嘉陆的妻子知道自己的丈夫近来因为承担了同事的工作而疲惫不堪，也就没有在意他今天的失常，随手关上了卧室的灯和房们。

接下来的几天凌在公司只和陈嘉陆谈工作上的事情，每天六点半一到准时收拾东西离开，从不参加工作结束后的聚餐和应酬。面对如此非典型的日本人，大家私底下都叫她“冷面美人”。

“科长，你也叫凌偶尔来参加一下嘛！”藤田借着酒劲满脸通红的对岛村说。

“这个，我也不好开口呀。”岛村敷衍道。“喂，嘉陆！她是你们组的，下次一起带来，不许推脱。”岛村就这样把自己的责任推了出去。

陈嘉陆喝了口酒没接茬儿。

“那么高的个子，真是少见呀！”身材肥硕的菊雄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用纸巾擦拭满脸油腻的汗水。

“不好找对象吧！”

“那么漂亮怎么会没男朋友？不过她穿着套装真是有味道呀!” 大家乱哄哄的七嘴八舌，猜测着凌的背景身世、为什么来上海等等不一而足。

陈嘉陆沉闷的喝着酒，自从凌在天台吻了他之后态度冷淡了许多。虽说叫人不舒服，但是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毕竟对方只是个青春年少的小姑娘，心思自然是难以捉摸。这种事情又没有谁能保证什么，那天从天台下来后他觉得凌是为了他才来到上海分公司，现在又不那么笃定了。“难道真的是巧合？”陈嘉陆心里嘀咕。

那个京都大学走出来的充满文学和艺术气息的凌和如今职业干练的作风简直判若两人。陈嘉陆没有想到这个无拘无束的女孩儿可以认真高效的完成分配给她的工作，并且以极高质量的完成。当时她的确说过这种办公室的工作会让她发疯，如今这句话只能从她每天早早下班中依稀体现，陈嘉陆清楚凌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不属于这里。她应该有更广阔自由的发展空间。

“凌今天出外勤么？”陈嘉陆看着她空空的座位问身边一个同事。

“刚才还见着人。”

陈嘉陆等了十几分钟不见凌回来就起身走出办公室。来到天台果然看见凌站在扶栏边的背影，走近后才发现凌的耳朵里塞着耳机眺望远处的风景。桐生凌发现身边的陈嘉陆后把一只耳塞递给他，两个人就这么并肩而立听着歌曲。这些歌曲在他的大学时代也听过不少，说起来都是昭和时期的歌曲，凌听歌的喜好在陈嘉陆看来意外的老派——玉置浩二、村下孝藏、森高千里等人全都是他年轻时非常喜欢的歌手。

歌声和着风声。

陈嘉陆和凌安静的站着，彼此没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但似乎两个人的心却通过歌声融合在一起。这是一段久违的宁静时光，陈嘉陆上一次享受这么惬意的安宁还是数月前和凌一起在大文字山顶上俯览夜幕下的京都府，现在想来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