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草原秋日,几株金色的小雏菊在风中摇曳,异常凄凉。
女子一身藏青色大氅,牵着一个粉嘟嘟的小娃子向远处眺望。
“阿娘!方才那个大侠是谁?”稚嫩的童音响起。
女子撇撇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插嘴!”
小孩委屈地鼓起腮帮嘟囔道:“我瞅着他和我一样英俊,他是不是我阿爹?”
女子一巴掌招呼上小孩的脑袋怒斥道:“胡说啥?长得好看的都是你爹了?你阿爹要知道有你这么个见异思迁的儿子非得气死不可!”
“那刚才那人到底是谁呀?”小孩叫嚷起来。
女子全身气焰顿时消弭,声音突然变得没有了力气:“一个无缘的人。”
“什么是‘无缘’?”
“无缘……就是,注定要离别的……”
一、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淝水之战已经过去三年,符坚兵败身亡,北方重新回到战乱,东晋朝廷继续在金陵苟且偷安。
放眼中原大地,横尸遍野,白骨千里。
一时间,世人生不如死,所谓“江湖”,不过成了众人自我麻痹的避难所。
此时,秋草连绵的古道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魅影公子乱华半脸生无可恋。
为何说“半脸”呢?很简单,他另外半边脸被银色面具挡住了。
他面前站着一个青衣姑娘,姑娘生了一副西域面孔,手执一把流月弯刀,面目清冷。
西域面孔,乱华心中忍不住一动,又生生压下。
“我说小姑娘,你又打不过我,都跟了我三个月了,有用吗?”
青衣姑娘开口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话:“我奉门主之名抓你回去,要么与大小姐成亲,要么,杀了你!”
乱华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眼皮半掀,无比不要脸:“我知道你爱慕我,既是如此,随你。”
青衣女子虽红了脸,却并不辩驳。
这事还要追溯到三个月前。
那日恰逢骤雨疾风、电闪雷鸣的夏夜,空气极其闷热。
乱华骑在一头顺手牵来的小毛驴上,百无聊赖,手中玉骨生寒的折扇摇得呼呼作响。
恰在此时,一道人影闪过,“哗啦”一下带起来一片泥,尽数崩到乱华身上。
乱华双眼一眯,一个飞身闪出,追出数十丈开外,抬腿一脚就把那人给踹翻在地。
采花贼连滚带爬跑了,地上却留下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罗生门大小姐罗如君。
阴差阳错,乱华就被当成了那个采花贼。
一个月后,乱华的身后出现了一名青衣女子,此人正是止兮。
乱华孤身惯了,如今有人跟着,很不习惯,但是习惯也是养成的。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
“小姑娘你多大了?”
“……”
“小姑娘你怎么不说话?”
“淫贼!”
乱华又摇一摇手中的折扇,小姑娘不说话还好,开口闭口都是淫贼,委实不讨人欢喜。
不过,看到小姑娘那张西域面孔,乱华决定姑且原谅她。
姑娘的名字,叫止兮,是被罗生门收养的西域孤女。
暮色苍茫,远方西天地平线上,一抹火红的晚霞染红了原野上的枯草。
“止兮,驰椒丘且焉止兮,这么好听的名字应当有一个姓氏的。”乱华声音清朗。
“要不,我的名字借你用用,就唤作华止兮如何?”
“淫贼!”止兮脸颊通红,寒气逼人的流月弯刀扫过乱华高挺的鼻梁。
乱华身体往后一倒,堪堪避过,脸上依旧笑得云淡风轻。
不知何时,明明还在眼前的乱华竟然闪到止兮身后,手臂一伸便紧紧勒住止兮的脖颈,手上的弯刀轻易就被他收回,塞进刀鞘。
乱华的武功造诣太高,没人能摸清,甚至有人说,这简直不是一个人类能做到的。
乱华平日里仗着武功深不可测,太肆无忌惮,很是招恨,得罪了许多江湖人,有人想杀他实属正常。
当时乱华对月饮酒罢,醉在枝头酣眠。
一阵风声响动,华乱已经知道有人,但是他连手指都没动一下。
乱华以为,绝世高手都应当临危不乱,咋咋呼呼太不成体统,委实有失高手风范。
但是他忘了隐在暗处的止兮,所以他还没有动手,止兮先跟人打起来了。
止兮成功把对方撂倒了。
只是,华乱没有料到,罗生门的第一高手,似乎有点,不经打。
乱华看着晕倒在怀里的止兮,面色早已不见了白日的霁月风清,代之以前所未有的认真。
他想,谁会如此保护一个不相干的人?不惜以命相博?
止兮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她孤独茫然,蹲在深不见底的角落。
乱影交错,止兮看到一张少年的脸,他将自己抱进怀里,止兮仿佛坠入了天堂。
寒风卷过,那少年倏然远去,止兮惊慌失措地喊他:“不要离开,等等我……”
“等等!”
止兮醒过来的时候乱华正在“嚯嚯”磨刀,磨止兮的流月弯刀。
见止兮惊醒,华乱随手把玩着手中的弯刀,漫不经心道:“我以为你受伤了该很难受呢,不料你做梦都想着你的小情郎。”
止兮红了脸,没有回答,却更像是默认了。乱华登时把刀磨得越发响亮刺耳。
止兮见他不语,转而问道:“你……为何要救我?我若死了……”
“因为我喜欢你呀!”
止兮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我……”
“我喜欢你给我挡刺客,你说好不好?”乱华回头,面具之外的半张脸笑得狡狤。
止兮却呼吸完全紊乱,神情狼狈不堪。她的声音有些许颤抖:“好,那你……。”
乱华挑眉:“何须你来强求,我喜欢你家小姐喜欢得紧,过些时日我便娶她去!”
止兮漠不关心似的垂下双眸,却问道:“你果真喜欢我家小姐?”
乱华趾高气扬:“就许你有梦中情郎,不许我有梦中情人?”
止兮再次低头不语。
看着止兮通红的脸颊,貌似害羞的样子,乱华又把弯刀磨得“嚯嚯”作响。
止兮当真替乱华挡了刺客,毫无意外的,又受伤了。
华乱恼怒地把止兮扯到身后,挥手解决掉几个黑衣刺客后训斥她:“你脑子都往哪儿长呢?我这么个绝世高手是叫着玩儿的?叫你挡你还真挡了?”
“那我回罗生门好了。”止兮转身就走,反正他会娶大小姐的。
华乱长臂一勾直接把她扯进怀里,打横抱起。
“干嘛抱我?”
“因为你笨”
……
二、旧梦依稀,往事迷离
夜色如墨,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止兮和乱华面前,不是刺客,那人乱华也认得。
却见他朝着止兮单膝跪地,声音沙哑低沉:“公主……”。
乱华闻言转头看向止兮,冷笑:“我是否该叫你,苻止兮?”
止兮面色渐渐发白。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千方百计地跟着我,想报仇?”
“不……”止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想要伸手拉住华乱的衣袖,却惊觉,他已消失不见。
止兮不能否认,她的确是处心积虑地赖上乱华的。
止兮不是什么西域孤女,更不是罗生门第一高手,她是符坚与一名美貌胡姬生的女儿。
止兮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已经去世,父皇苻坚向来只重视苻宝和苻锦两个女儿。
小小的止兮地位还不如一个宫女,就在那暗无天日的深宫里,止兮遇见了她生命里的光。
那是一个漂亮干净的少年,他的皮肤比女人还要白皙,他的眼睛却是冰冷的。
当他看到蹲在角落哭泣的止兮时,漂亮的嘴唇弯起一抹讥诮:“西域人?为何要哭?为何不想办法离开?”
止兮怔仲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扯一扯他洁白的衣袖问道:“怎么离开?你教我好不好?”
少年冷眸微动,从那以后,少年成了止兮的师父。与其说少年是止兮的救赎,不如说是两个孤独的人在抱团取暖。
后来止兮才听宫人们说,那个少年叫慕容冲,是父皇灭北燕时抢回来的男宠。
男宠!
止兮一时间心惊肉跳,她想,幸亏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想,她要对努力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止兮不曾想过,明明看起来温柔漂亮的少年,心里却装了深不见底仇恨。
两年后,符坚出兵南下与东晋谢玄对抗。
三个月后,符坚的贴身侍卫飞廉火速回宫,把止兮带走。止兮来不及向慕容冲告别。
出宫后止兮才知道,父皇兵败淝水。
接着,止兮听说慕容冲起兵造反。
后来,后来止兮听说父皇命断新平寺,两位公主苻宝和苻锦也被父皇亲手杀死。
再后来,止兮听说,慕容冲也兵败被杀。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止兮来不及做任何事,所有人,她恨的,她爱的,突然全都离开了她。
止兮一夜之间明白了,什么叫做啼笑皆非。
凭借着慕容冲曾经教的武功,止兮开始独自在江湖流浪,后来辗转入了已经没落的罗生门。
三年后,江湖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衣男子。听人说,那白衣男子虽用半个面具遮脸,露出来的那一半脸已经叫世人惊为天人。
止兮觉得,能当得起“天人”二字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江湖会盟那日,一袭白衣的乱华茕茕孑立,映入止兮的眼睛,心里。
止兮欣喜,果真是他!
乱华便是慕容冲,是她梦里的那个人。
不过,曾经灰头土脸的小姑娘长大了,慕容冲已经认不出她了。
后来就有了三个月前,雨夜采花贼那一幕,采花贼不是别人,正是止兮自己。
止兮从来不敢对慕容冲道出自己的身份,她刻意舍弃长剑,使用自己并不擅长的流月弯刀,是怕他认出自己的武功路数。
他与父皇的恩怨,止兮从来都是一个局外人。止兮只想从此陪伴他,保护他。
人算不如天算,飞廉的陡然出现打破了她所有的计划。
“公主……”飞廉仍旧单膝跪地,声音低沉:“主上临终前已经为您定了亲,如今公主已经成年,请公主随在下回去完婚。”
“唰”的一声,止兮一把抽出腰间的软剑横在飞廉的脖子上,声音凄厉:“凭什么!他活着的时候都不曾管我,死了以后却要来多管闲事?他到底有什么资格!”
“是胡姬不让!”
止兮怔住:“什么?”
飞廉声音依旧低沉:“胡姬死去之前说怕主上有朝一日连累公主,因此,不许主上给公主任何名分。两位已经仙去的公主就是最好的证明!”
止兮握住剑柄的手颤抖起来,她想起飞廉奔回皇宫那日,原来,真正保护她的人是父皇。
而她,直到父皇死去的那一天,心里依旧是怨恨他的。
止兮问飞廉:“我可不可以不嫁?”
飞廉迟疑了半晌,答道:“公主是主上唯一的牵挂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要先去找一个人。”止兮撂下这话便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三、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找了一个月,却找不到他。
原来,他这般恨她。
止兮想,他喜欢罗如君,而自己如他所愿,离开他,或许更好。
半个月后,烟尘弥漫的古道边上,止兮牵着一匹瘦马,脚下踩过一片金黄色的雏菊。
她挥手擦干眼泪,转身对飞廉道:“我们走吧。”
某天,中原一间小酒馆中,一名胡人大汉在人群中长叹:“真是没有想到,堂堂龟兹国王竟然娶了一位中原江湖女子当王后,不过我听说啊,那女子是前秦的公主!”
那胡人话音方落,酒馆中一道白色身影倏然闪出,胡人吓得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揩去胡子上面的酒渍问道:“方才那白影是个啥物什?”
旁边的店小二一边给客人上酒一边呶呶嘴嘴:“不过是个醉汉,在这里窝了一个多月了,今儿倒是奇了,还没天黑呢怎么就走了?”
待慕容冲赶到龟兹王宫的时候,婚礼早已经结束好几日了。
年轻的龟兹国王把止兮拥入怀中,他说:“止兮,你信不信?当年看到你的画像时,我就已经决定了,我要等你长大,娶你做王后。”
止兮只是看着他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秋去冬来,不知又过了几载,龟兹王后和王子去游玩的路上遇到了劫匪。
就在双方交战,千钧一发之际,一名青衣剑客飞身而入,手中的长剑随意挥洒,平息了这场祸乱。
止兮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脱口而出:“乱华!”
青衣人停下正要离开的脚步,没有回头。
止兮质问:“为何要救我?”
乱华没有回头。
“为何要一直跟着我?”
乱华依旧不语,抬脚便要离开。
“你明明恨我……”
“没有!没有恨!”乱华猛然转身,他原本努力抑制的情绪终究流露出来:“我当初只是不能接受,我爱上的是你……可你……”
爱?止兮苦笑,当真是天意弄人啊!
止兮问他:“你可是怨我不该那么快就嫁给别人?”
“是,以前我不恨你,现在,我恨。”乱华回答得斩钉截铁。
“可你知不知道,若是你不骗我说你喜欢罗如君,我会不顾一切跟你走!”
“你在梦里都一直叫着那个人!我怎么能不嫉妒?”
“梦里的那个人就是你!”
“……”
止兮抽出腰间的软件,飞身刺向乱华,一个回合下来,乱华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你怎么会……”
止兮扔掉手中的剑,转身,声音低哑:“长安宫墙之内,是你教我的。”
“你是她?”乱华猛然上前想要抓住止兮。
止兮闪身躲过,苦笑:“你我互相喜欢了那么多年,却谁也不知道。”
“可是,我们回不去了。”
乱华定在原地,茫然地看着止兮拉起孩子的手上了马车。
一群龟兹士兵听不懂两人的话,只得向乱华抱拳致谢,护送王后和王子离开。
车队渐渐走远,消失在天际。
西风漫卷,乱华缓缓笑了起来,脸上的面具突然碎裂,面具下面的面庞,白骨森森。
鲜血顺着白骨溢出,滴在一株孤零零的雏菊上,红得诡异。
那年兵败,他就已经死了。
如今,他知道,她很好,止兮也很好。
执念已然消散,沉重的躯壳倒在荒烟漫草之间,迅速化作尘埃,随风飘散。
遥远的天际,半只银色面具静静地躺在枯草堆中,金黄色的雏菊在冷风中兀自摇曳。
马车摇摇晃晃,止兮抱着怀里已经睡下的孩子,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慕容冲,慕容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