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梦醒了。
四下寂静,有室友清浅的呼吸声传来,晴子终于还是睡不着了。
为了不吵醒舍友,她蹑手蹑脚地翻下床,披了一件薄外套走到门外。月色撩人,她从衣服里拿出一根烟,在出神良久后才点燃,猛吸了一口。
香烟的味道很冲,晴子蹲下来压低了声音开始猛烈地咳嗽,原本苍白的脸一下子被呛得通红。
其实她没抽过烟,偶有的两次也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偷摸着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拿出一根。没等放进嘴里便被他给截住了。
他说,女孩子家家的,学这些东西做什么。
她想起上午见过的那个女人。快四十的年纪,脸上的脂粉施得略厚,眉毛画得很细,红唇娇艳得似乎快要滴下血。
好吧,她承认自己这样形容是有些过分了。
相比于同年纪的女子,女人的五官算得上端正,可以瞧见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保养得很不错,只是身上有一股莫名的骄傲的味道。
是她身边的保镖带晴子过去的。
见面的地点是一间偏僻的咖啡厅,满室都是浓浓的咖啡香,她闻得出来,女人喝的是蓝山。
晴子就在她对面坐下了,两个人沉默了很久,女人才拿出一沓不算太薄的钱放在她面前。
女人说,收下吧,离开他。
晴子的忐忑突然消失了,像许多偶像剧里烂俗的情节一样,她说,不可能,我爱他。
女人笑了,笑容里有掩盖不了的鄙夷,你一个前途美好的大学生,说爱他?呵。
晴子忘了一眼窗外,心底的悲凉才慢慢漫开,她是需要钱,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女人抿了一口咖啡,杯口上留下浅浅的红唇印,一字一句,她说,你们现在的大学生,是不是都这么低贱呀?我不介意他在你们身上花多少钱,各取所需罢了,只是,你别忘了你的职业操守。
职业操守。
这四个字像一根细长的银针,深深扎进晴子的心里。
怒火一下子涌上大脑,她毫不犹豫地将面前的凉白开泼向对面这个美丽的女人。
只是,在下一秒,她就后悔了。
她想到了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朝她大发雷霆,实际上,她也没有这个底气去赌她在他心里的位置。
保镖已经摆好架势又被女人呵斥回去。女人只是拿面前的纸巾擦了擦脸,趾高气昂地走了,留下那沓钱和一句话。
今天,我不和你计较,如果你执迷不悟,下次,泼在你脸上的就不是水了。
晴子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咖啡厅的,那沓钱她拿了,有谁会和钱过不去?况且,她是真的需要钱,填补望不到尽头的债务和深不见底的虚荣心。
所以,怪不得女人不相信她的爱情,有时候自己都会怀疑,想她这种人,怎么配拥有爱情?
二
第一次遇见男人是在两年前,舍友过生日,几个人跑去酒吧计划嗨到天亮。
中途上厕所的时候被一群混混围住了,一步步被逼到墙边。
周围有经过的人,只是,所有的人都选择了眼瞎。这个世界,惹祸上身是只有蠢货才会做的事情。
而他就是那个蠢货。
事实证明,只有那种不打无准备仗的蠢货才是真正精明的人。他靠在对面的墙上吞云吐雾,关键,那抽烟的样子还有一点点好看。
过了几分钟,从各处涌出来的青年将几个混混围在中间。
他拉着她的手逃出了那个是非之地。晴子记得,他的手凉凉的,骨节分明。
出来后的她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的舍友,他皱了皱眉,问她,那个地方,你确定还要回去吗?
晴子犹豫了,犹豫的另一方面还因为,她支付不起那三十几块钱一杯的酒。
她已经捉襟见肘了。
他笑,我先送你回去吧,找个人跟你室友解释一下。
于是,他打了个电话,末了才晃了晃手机,这下放心了吧?
晴子觉得,第一回的相见,他便注定了是照亮她生命的明灯。或许是那一次,她莫名地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了不可言喻的依赖感。
大一下期,弟弟的透析已经进入最关键的阶段。
晴子每天焦头烂额,除了回转于各种兼职之间,深夜里还得听母亲无尽的唠叨。
母亲说,我们娘俩儿怎么就这么命苦,早知道当初就不要生下他来这个世界上受罪了。
母亲说,晴子,你不知道,我每天看着他生不如死的样子就觉得钻心的疼。
母亲说,有时候我都不想活了,凭什么所有的厄运都降临在我的身上,可是,弟弟还是得救,晴子,你说,对吗。
对呀,所以,晴子每天忙到身心俱疲也得在母亲面前强颜欢笑,她不能在她面前展示出一丁点的脆弱,只能在深夜里咬着被角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假装很乐观,在所有的人面前都装作一副积极向上的样子。她假装自己家境还不错,因为她受不了周围的人同情的眼光。
终于有一天,她的窘迫被和她一起兼职的学姐撞破了。
彼时,她正在厨房的角落里啃一个早餐留下来的五毛钱的馒头。
外面的所有人都在吃套餐,学姐是进来拿盐的。
两个人皆是一愣,晴子张张嘴,想不出可以解释的话。
她的心情像是一颗小石子砸进黑布隆冬的万丈深渊,形容不出的忐忑。
学姐掩了门,将手上餐盘里一半的饭菜分给她,怪不得你那么瘦呢,多吃一点。
她想拒绝,她那自尊心是不会接受别人的施舍的。
话没说出口,她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弟弟的病情再一次恶化,需要再一次动手术。
晴子不可遏止地掉了泪,大口大口地吃着学姐递过来的饭。她觉得,生活是真的很艰难,为什么自己明明很努力很努力地往前爬,却还是被一个又一个的巨浪拍回原地。万劫不复,是她彼时能想到的唯一的词语。
学姐欲言又止,说,你要是急需用钱,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三
如果说,从前的她是一个将自尊看得比一切都重的人,那么,之后的她,便是彻彻底底地忘记了自尊是什么。
她照着学姐的说法,穿了件白色的吊带及膝裙,平常懒得化妆的她那天也化了淡妆,一张原本好看的脸显得更加妩媚。
她很紧张,明明知道这样的行为很廉价,只是她没有办法。
多可笑,从前她所不耻的行为她做了,也彻头彻尾地成了那种人。
有一辆轿车在她面前停下来,车里的人打开门她便惊呆了。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他。
他没有解释,拽着她上了车,似笑非笑,如果我没记错,我们见过面?
晴子羞愧到了极点,咬着牙说不出话。
他叹了一口气,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你跟上次很不一样,更漂亮了。
晴子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他看着她,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告诉我,我会帮你,只是你的未来还那么长,别毁了自己,好吗?
他说话的声音很温柔,那一刻,晴子觉得他和她遇见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你看,当我们最不堪的时候,只要遇见一个人伸出手,我们便误认为他是上帝了。这个误以为,总会让我们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
男人二话不说便帮她汇了钱,弟弟那一次的手术很成功。
那天晚上,晴子问他,我该怎么报答你?
男人邪邪的笑,逗她,你想怎么报答我?
晴子感觉很不安,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男人说,你好好读书,要是愿意,出来以后过来帮我。
晴子看着他的眼睛,心底暗暗发誓,以后,只要他需要什么,就算赴汤蹈火,她也会在所不辞。
那一天的她才知道,他四十出头,家底殷实,没有四十岁年纪的男人该有的发福的身材,长相俊朗,重要的是,他有家庭,有一个比她小五岁的女儿。
只是,这一切都不重要,着了魔的晴子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不捅破,她就能默默喜欢这个男人。只要他需要,只要他回头,她便会伸出手和他一起走。
四
之后的晴子和他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他工作忙的时候,她就借厨房帮他做他喜欢吃的菜给他送过去,他累的时候她会帮他揉揉眼睛,陪他说话。当然,她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也是义不容辞,会给她钱,让她随心所欲。
只是他们的关系,从来没有越过雷区。
有人质疑过他们的关系,他也只是笑笑解释道,晴子的年纪都可以做我女儿了,我像是那种衣冠禽兽吗。
晴子附和着笑,眼底的悲伤却越来越浓,她觉得自己是疯了,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爱上比她大那么多的他,于她来说,他像是罂粟,让她不知不觉沉迷,想过要逃离,却被禁锢得越来越紧。
那一晚的他烂醉如泥,从见面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他的心情很不好。
相处那么久,她怎么会不懂他。
喝醉的他很安静地靠在她的肩上不说话,晴子戳了戳他的脸,说,嘿,我送你回去。
他把食指凑近唇边,说,我不回去,不回去。
他的样子,像一个得不到糖果而耍赖的小孩子。
晴子魔怔了,从他的口袋里摸出钱,在最近的酒店开了一间房。
帮他脱掉外套的时候听见他嘟嘟囔囔,你为什么,就看不见我呢。
为什么,就看不见我呢。
晴子突然很想哭,他一定很爱他的妻子吧,不然就不会在醉酒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她,不然,钱包里就不会放她的照片。
转身的时候就被他拉住了,他把晴子压在身下,凉薄的唇不断接触她的皮肤,时而温柔,时而狂野。(哈哈哈,跳个戏)
晴子绝望地闭上眼,她知道,自己抵抗不过,也不想抵抗。
那一夜,她听着他叫了一夜别人的名字。
那一夜,她坐在床边,静静等待天明。
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他依然扮演着她的上帝,她依然做着他的妹妹。
他给她的钱越来越多,多到她以为自己是不是中了彩票。
他们会在不同的场合牵手,拥抱,在他需要的时候,也会上床。
晴子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那种感觉,像是站在了寸草不生的土地,一眼,是望不到头的,只有满满的荒凉。
不开心的时候她会去购物,买许多自己想买的东西,反正,刷爆了他的卡他也不会有怨言,而是一脸温柔地再给她一张。
她开始越来越不在乎周围人的看法,反正,她不缺钱,周围的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呗。
五
他来找她是一个星期以后,车子停在她的宿舍楼下。
晴子上车后他才摘下墨镜,一脸疲累,她有些心疼。
她来找过你了?他问。
是。晴子老老实实地回答,声音里有浓厚的鼻音,那天她在门外站了两个多小时,生生被吹感冒了。
我听说你收她的钱了?他的嗓音很低,晴子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晴子看着窗外,她一紧张就会到处乱看。
他却笑了,掰过她的头便吻了上去,他吻得很轻,和往常的每一次都不同。
末了才靠在她肩上,声音里充满倦意,你要是缺钱,我给你,以后不要随便拿别人的钱,知道吗?
话刚说完,他便靠着她睡着了,他确实累了。
晴子一动不动,左手却不老实地去描绘他的五官。这个男人,年纪是有点大,却一点都不显老,所谓男人四十一枝花,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吧。
想到这里,晴子不自觉地微笑。
他抓住她的手,呢喃道,我就睡一小会儿。
那个时候的晴子,以为这就是爱情了。一个男人,连轴转了那么多天,依然还记得她,这样的他,怎么能不让自己感动。
只是我们都忘了,感动和爱情永远划不上等号,那个你以为把你捧在心尖上的那个人也有可能,没那么爱你。
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因为他的妻子的出现有任何的改变,相反,他们见面的频率更加频繁,晴子觉得,只要他爱她,就算泼在脸上的是硫酸,又有什么关系。爱情,总有一股使人着魔的能力。
只是,晴子到底是低估了女人的能力。
研究生的名额下来了,并不是她。
晴子站在人群外面,看着周围的人极尽讨好地恭喜着那个拥有名额的人。
晴子有些茫然,其实她并没有精力去考虑名额被抢走的事情。
他们的事情已经在学校流传开来,“拜金女”“小三”这样的词语毫不吝啬地砸在她的身上,她的照片被发上学校的社交网站,家庭环境被扒得一丁点都不剩,而下面,是数不尽的谩骂。
这个说话不用负责任的年代,所有的人都是独裁者。
宿舍的人开始远离她,没有人愿意和她说话,她没有一个朋友。
世界很现实,你永远不知道,从前在你面前与你多亲密无间的人,下一秒,会在你心口上插几把刀子。
她仿佛是过街老鼠,忍受着所有人的鄙夷,鄙夷的背后,其实是廉价的怜悯。
就算与世界为敌,只要有他,什么罪她都可以背。
她想,只要熬过剩下的时间,她能脱离学校,她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的面前说喜欢,那个时候,一切都好了。
六
晴子并没有等来他们的未来,她等来的是比她小五岁的那个女孩子,对,是他的女儿。
女孩把一沓照片摔在晴子面前,居高临下,听说你不要钱,那我送你一些礼物。
照片上是他和不同的女生在一起的照片,那些女生同她一样,青春靓丽。那个曾经说爱她的人,在别人面前同样可以毫不费劲地说爱。
女孩说,逢场作戏而已,你还真当真了?你不过是他的十几分之一罢了。他如果没有钱,填补不了你的虚荣,你还会爱他吗?
她和母亲不一样,她情愿相信晴子是动情了,只是,又如何?父母的婚姻还在存续期间,晴子终究只是第三者,她恨她。
晴子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生的很好看,面容上遗传了父母所有的优点。
回去的时候晴子突然想,这段不被所有人认可的感情,她这么费力地坚持着,真的有意义吗?
这个想法不断在她脑子里循环,连闯了红灯都没发觉。
司机对她骂骂咧咧,晴子的脑子里满是第一回遇见他的场景。
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一年夏天,晴子毕业,她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了。
弟弟终究没留住,他和妻子的感情渐渐变好,这个城市,没有能留下她的理由了。
他给她的每一笔钱,她都记下了,多的钱已经退还给他,剩下的,她会慢慢还。
火车启动的那一刻,晴子在涌动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和他极为相似的人。
错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