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老行当的故事|八爷和黑屋子

在李家庄,仇八爷曾经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我是上了学才知道,这个字在姓氏里念(qiu二声),可是在我有记忆以来,我的父母、周遭的人都念(chou二声)的。长辈们叫他老仇,我们小字辈叫他八爷。

八爷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无亲无故,孑然一身独居一隅。他这个“八”字排行从何而来,始终是我心里的一个问号,无从解答。

小时候住的相隔不远,可是父母从来不让我去他家玩儿。他也不太串门子,也许独居老人本就不大乐意走动吧。可奇怪的是,隔三差五的老有人半夜里去敲他的门。因为我的房间靠近洗手间,所以我起夜的时候透过窗户多次见到八爷跟人一起抬着一堆东西行色匆匆的走远,隔了很久他才摸摸索索的回来。当时小,还不太在意,后来石头哥偷偷告诉我,“那堆东西是一个黑屋子”。

我傻眼,“啥黑屋子”?

“哎呀,笨死了,黑屋子就是人死了睡觉的地方,八爷是专门做黑屋子的”,他急着解释。

啊!我恍然大悟。

难怪,村里的人对他有的恭恭敬敬,有的避恐不及,总之,所有的人说起或者见到他都是张张口却欲言又止的。我们小时候多次被父母吓唬说,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去八爷院子里罚站,大家基本上都会瞬间变得很乖。其实,当时都不知道如果真送去了会怎样,结果一个名字一个院子就镇住我们了。

还是石头哥见多识广,他说八爷院子里有个草棚,下面并排放着好几列黑屋子。我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有次风筝断线在他家院子里,翻墙进去取的时候发现的,差点儿没吓个半死”。我听了也是猛一哆嗦。

在知道这个秘密之前,八爷在我眼里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人。虽然不经常搭话,可我认为他一定是个好人。他家在道场的最边上,在下雪天他会一早替上学的小孩儿扫出一条窄窄的道儿,防着滑倒;而在暴雨天,他会在泥巴路上垫些平整的石块,防着摔跤;自家的瓜果也会经常拿出来分,防着还没进门的我们饿着。可是当那个秘而不宣的秘密被小孩儿们当故事一样传开之后,大家的闪躲分外明显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重重的隔在中间,让人无法像之前那样,以孩童般的天真去接近。大人们看破不说破,由着我们。所以大家自发地结为一个联盟,远远地绕道而行。

我想,再迟钝的人也是能感觉到的吧。所以,八爷越来越少地站在道子口发吃的,他家的灯也是最早熄掉。他不露面,人们就有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在道场里活动,大人们神聊打牌,小朋友嬉戏打闹。我们自以为是的达成了一种默契,并且在这样的生活里心安理得,对他的世界置若罔闻。

我家跟他有过最近的也是最后的一次交集,印象深刻。因为外公意外摔伤,等到发现为时已晚,无力回天,所以事情办得非常火急。我赶回去那天,母亲说父亲去八爷家了,我就回身往他家走。刚去就看到他俩在后院,父亲紧紧地攥着八爷的手,一个字都没说,只是用力地晃了又晃,八爷也没说什么,过来拍拍我的头朝我们摆摆手。后面的舅舅们就抬着一口黑屋子跟着出来了。我站在院口看着他步履沉重地往回走,披在肩上的外套有一边溜下来了都没在意,直到他踱步进屋关了灯。

那是我第一次透过院子门看到他的屋门,屋门上什么对联门头都没有,就两块板,光板。院子里只有一个空洞的破草棚,什么树啊花啊也没有,小小的房屋却有那么大的院子,显得不相称极了。

后来我出来上学,我们家也早搬离了李家庄。没人再提起八爷,也没人过问。

几年前的清明,上山扫墓,路上闲聊的时候我问父亲,八爷是不是还住在老地方。父亲有点儿诧异我怎么会提到他,不过他叹了口气还是回答了我,仇八爷早就不在了。回去李家庄多次都没见到,院子空着荒着,村里收了那旧屋子准备留作他用,只是没人接手。父亲最后说,你知道吗,当年给你外公的棺材,是八爷原本给他自己准备的。

我愣了……

整个李家庄只有八爷一个人会做棺材。以前的都是他亲自去山里找合适的树和材料。因为人人避讳,所以他自己刨木上工刷漆。没地儿放,他就把自己的住处缩了又缩。收的钱还不够他支出,皆因他不忍挣人头钱,日子就越过越紧巴。

后来他年纪大了,眼花了,身体不行做不了了,可是却没人愿意接他的手艺。现在多少人想找到他,可惜啊,不会再有了!父亲兀自地往前走,我赶紧跟上去。那一天,外公的脸和八爷的脸在我眼前不断的交替浮现。

……

现代文明里,死亡从来都不是一件特别忌讳的事情,学医的人生老病死不是生命的常态吗?可是对我而言,更多的时候,还是不能完全的抛开专业冷眼旁观。中国人有太多的习俗不是几天形成的,而是经过漫长的岁月逐渐沉淀于民间的。对于生者来说,如何让逝者了无牵挂往生极乐,尽早的入土为安大概是最后的一点儿心意了。送外公的路上,我摸了又摸那间黑屋子,似乎有温度,谢谢他给了外公最后一站的栖息地。

八爷悄悄地走了,很多的八爷也渐渐的不见了。我们在看似充满希望的道路上高速飞驰,不停歇,落下的太多。

做一个梦,所有人都漂浮在空中,唯一的落脚处是一个黑屋子,可是人太挤,路太远,我够不着,有人踩着我往前爬,我看到八爷在门口就大声喊他,可他低着头不理我。

刚过去不久的鬼节,在桥墩下画圈烧纸。烧完自家的我在不远处又单独划了一个来烧,没人开口问,我也没有回答,我们都静静地看着那团火一点一点的燃起来又灭掉。后来,起风了,回头一望,纸灰“呼”地一下飞起,很快不见了,我在心里默念,“八爷,大家最终都会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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