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午饭一过,村里的男人们不再到田里劳作。
但他们并不是歇息,而是把劳作转进了厨房——做米粿。对于延续几千年女主内、男主外的农耕传统分工来说,男人这样的举动,犹如太阳突然从西边出来般的稀罕。
主妇们受宠若惊般地坐在灶膛前,根据男人的指令,添加、减少着柴火,控制火头大小。
山泉水通过半片毛竹,一路欢腾流进了屋内的水缸里。粗大的铁瓢,在男人强壮的手里,此刻像一把汤勺般细小。
“哗、哗”几声,干涸的大铁锅瞬间碧波荡漾。灶台边上的大盆子里,堆着雪白的粳米。
粳稻是在夏天种下的。种它要单独划一个优渥区域。因为它特别傲气,地一定要肥,光一定要足,否则它不长,即便满足条件,它也长得很慎重。虽然它的个头长得特别高,但不轻易结穗,结穗了就不长出随随便便的谷子。结出的谷子修长修长的,剥开金黄色的谷衣,露出的米粒雪白晶亮。
为了保证一家人能吃饱,即使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粳稻是不敢多种的。种下的那点粳稻,纯粹是为了过年。
男人粗壮的大手手背,不少地方皴裂。端起盆子时,皴裂口撕开,露出血丝。这点疼对于男人们来说,不算什么。
“唰”,盆子朝大铁锅倾倒去,大铁锅里溅起一片白,厨房亮起来,似乎开了一盏灯。锅里温度慢慢升高,勺子不时地搅动着。
村庄上空,炊烟不约而同地拉直,相同的灰白颜色,飘到很高很高的天际,交织在一起,然后欢腾起来。
锅里开始冒泡,泡由小到大,声响与此成正比,直到“噗噗”快节奏鸣奏,泡泡滚滚,打成了一片。
水成了浆,牛奶一样的白。
相同的米香味道飘出各家各户的厨房,撞在了一起,越来越浓,塞满旷野。
香甜的味道像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呼唤。我们这些在稻田里偷放鞭炮、掏鼠洞的屁孩们,齐刷刷地往家的方向跑。
男人们把勺子往锅中一撩,几粒粳米便挂在勺子尖头,食指和拇指探出,夹住,眯着眼,端详,捏、揉、压。只有感觉,没有言语。
平日里,手握锄头柄,赤脚走大地的粗犷男人,此刻细腻温柔起来。
主妇们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只敢用眼光注视着男人。如果男人的眉头舒展开来,她们的嘴角马上上翘。如果男人的眉头紧蹙,主妇们立即把眼光从男人的脸上移开,好像犯了错似的,垂下头。
“好!”当听到这一声,灶膛前的主妇们条件反射般,“嘭”地打开灶膛,三下五除二把里头的火撸灭。
男人抄起竹制的饭捞,往锅底铲去,饭捞里头立马冒出一堆“雪”。饭捞的柄子支在灶台上,像一条负重的扁担,弯弯的。牛奶一般的浆从竹缝里沥下来,热气则在上端腾腾地冒着,也是白白的。
石臼和舂棰早已洗得白白的。这个活儿也是男人去干的。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男人对这种洗洗刷刷的事情毫无怨言,更没有不屑一顾的轻视,态度专注到了虔诚。
早到的男人们先围在石臼边上了。
煮好的粳米一倒入石臼,男人们便把舂棰轮得高高的,肩部和胸部形成的三角形特别得大。“嘭嘭”,舂棰轮番落在粳米上,发出欢腾的声响。
石臼边上的护手反应异常灵敏。在舂棰拔起的瞬间,把挤压拱起的粳米及时地压下去。舂棰落下的时候,他的手分秒不差地挪开,每一棰都那么惊险。但从来都没听说过舂米粿舂棰砸伤人的事。
他们还边舂边聊天呢。聊一年的收成,聊种庄稼的得失,聊粳米的成色……
舂棰在男人们的手中默契地传递轮转。夏天,他和他为了田里的那些水,他和他为猪偷啃了一畦菜,他们红过脸,吵过架,然后不再搭理。但这一轮劳作下来,彼此有说有笑了。
在舂棰的不断击打下,粳米不再是米了,他们全部融在一起,成了生粿。
生粿得再从石臼回到饭甑里头。饭甑杉木做的,也是被洗得雪白。昔日被包浆隐藏的杉木香味,此刻释放出来,别有一番村野味道。
我们这些小屁孩围在灶台前。经验告诉我们,饭甑上的烟一直,生粿就蒸熟了,我们就可以先吃了。
吃米粿,酱油和蒜泥是不能少的。当然,如果包上酸菜笋丝,味道就更美了。若是有板鸭相佐,那就是绝配了。这种奢望只能想想而已。大人忙得团团转,无暇弄酱油和蒜泥,哥哥姐姐们早已准备好了。
锅里的水咕咕响,米粿的香味不断从饭甑里冒出来。我们这些小屁孩把口水一口一口地咽下去,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到地上去。
爸爸端起饭甑的时候,故意放在灶台上停顿一下,我们便冲上去,掀开饭甑的盖子,铲出几团米粿,顾不得烫,把米粿的香、甜和劲道都省略了,咕噜噜,囫囵地塞进嘴里。
当再回到石臼里的时候。有的男人故意问一声“怎么比刚才少了?”主人马上应,“哈,路上被馋嘴的猫叼去了一些。”
哈哈的笑声,在石臼的上空飘荡、盘旋。
第二次舂粿,显然轻松多了,时间也短。
主妇们把手洗了又洗,站在客厅里严阵以待。接下来,她们可以上场了。
一大团的米粿,虽然美白,但凌乱。男人把它置在桌子上。拉长,不断地压、搓、揉,变细变圆,貌似大小差不多后,再一截一截地拧断,一团一团抛到主妇的手边。
主妇们熟稔地把粿团压在手掌,往下摁得圆扁,然后套进粿印子里。这时,会突然冒出许多黑乎乎的小手,主妇们反应很快,迅速移开粿团,扬起手,轻轻地打在小手上,并嗔骂一声“脏,一边玩去。”
胆子大的孩子嬉皮笑脸地继续往里凑,如我胆子小、个子小的屁孩就急得嗷嗷叫。大人们脸上却洋溢着慈祥的笑容。早归家的公鸡,禁不住咯咯叫起来。狗不甘寂寞,跟着汪汪叫。村庄到处都是声音。
“咔”地盖上印盒,再打开,圆圆扁扁的米粿就成了。米粿的一面是寿桃,一面是“福”字。
吃了这样的米粿,一年到头“福、寿、康、宁”就全有了。
再穷僻的小山村,再没文化的村民,在过年的这一刻,不仅讲究吃好,还要讲究美,讲究文化,讲究传统,讲究仪式。虽然,没有人说得清,这些讲究缘起于哪年哪月。但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向往,人们从来就没有苟且和停顿过。
做好的米粿,四个叠成一份,放在竹筛上,寓意着一年四季平平安安,圆圆满满。
夜色慢慢笼罩下来,灶神前摆上了六叠米粿,男人点上一炷香后,转身,对全家人说,过年喽!
“啪啪”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在村庄遥相呼应。大人们还在忙碌着,我们这些欢腾了一天的孩子们,依在新衣新帽旁,甜甜地进入梦乡,嘴角上还粘着香甜的米粿。
爸爸妈妈并不替我们擦去嘴角上的米粿,也不说话,只是相视灵犀一笑。他们在想,孩子们的一张嘴年年有余,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