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9年9月的晚上，我收到了叔叔的消息，他发给我一个链接和一句安慰。
“他又进去了，诈骗罪，判了八年。”
那个链接里是我父亲接受庭审的视频。在看到视频里男人的那一刻，我有种恍惚的感觉。没想到，我见我的父亲第一面会是这样一种情形。
庭审的时间是下午，想来母亲也该知道了这一切，然而，她的消息栏一直沉默着。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在做什么，或者，她有一个什么样的感受。我只知道，我努力想要挤出泪水来，到底，却不觉得感伤，只有一点点仇恨，惋惜以及释然。
毕竟即使他是我的父亲，除了血缘上的关系，对我而言，他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个骗走我家全部积蓄的诈骗犯。
平缓情绪之后，我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听得出她还在上班，语气和往常一样，只是有点心不在焉。
在我将要挂断电话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有没有恨过你爸爸？”。
我没有回答，她又说，“我很后悔。”
她很后悔，后悔嫁给那个男人，后悔心软听信于他，后悔将她存了十几年的积蓄“借”给他。细细数来已有二十多个年岁，她恨了他半个人生。
二
父亲第一次入狱是在我一岁的时候。因为盗窃银行，被判了十余年。
打小没有父亲的生活其实和一般家庭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缺少一根顶梁柱，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的母亲是一个很自强，很敏感的人。同样，我十分在意别人的目光，在意他们对于我和我的家庭的看法。单亲家庭对孩子的影响，往往体现在性格和心理健康方面。于是自卑和孤僻成了我躲避现实的屏障。
母亲很少提到我的父亲，唯一记得的一次是在我十岁的时候。
那天，家里来了一封信，母亲郑重其事地把我拉到桌前，念给我听。我听不懂，母亲说，这是父亲的信，他想见我。
次日，我和母亲一起去了监狱探望他，我幻想了无数次见到他的场面，想了无数句对他说的话，可是中途，母亲变卦了。
她拉我下了车，跟我说，“其实妈妈在骗你。”
我不明白，我只想见我父亲一面，想见见这个在我幻想里活了十年的男人。
母亲叹了口气，她说，“你爸是小偷，他是犯人，他被关在监狱里，我们见不到他的。”
我愣在原地，这么多年，我第一次了解到有关于父亲的真实消息。母亲骗了我七八年，她总说我的父亲在外地工作，在忙。
我怪他，怪父亲不回来陪我们，却没想到过我的父亲是一个小偷，是一个犯人。
母亲搂着我，当即落泪了。
我尽力对外虚构着一个美好家庭的幻象，实际上，我自己明白，所有的谎言到最后都会成为伤害自己的利器。
“我爸一直在外地工作，很少回来。”“哦，这是我爸买给我的。”“我爸他……”
其实我连我爸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不知道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多年后我了解到，那天之前，爷爷给母亲打电话，说父亲的刑罚获得减免，明年就可以出狱了。母亲的内心很复杂，她迫切地想知道父亲的态度。想知道，出狱之后，他有何打算。
这事我到现在都印象深刻。不仅仅因为这是母亲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及父亲，还因为这可能是我这么多年离我父亲最近的一次，可惜，在最后一站止步了。
三
父亲在狱中表现良好，提前出狱。我们都以为他真正改头换面，愿意踏实地过日子。年幼撒下的谎似乎可以得到弥补，我能够在别人问到我父亲的时候，平静地回答。
母亲说，父亲回了老家，要在那务农，种花生赚钱。
我问她，能不能见父亲一面，她没回答。十年时间，父亲出狱十年，那么多的机会，为什么连见一面都不能做到呢？我总是在想，可是没有答案。
父亲出狱并没有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母亲照常上班，我照常上学。除了母亲不时给父亲通讯，希望他能定期汇钱外，我甚至开始忘记父亲的存在，就像从前。
要是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倒也没什么。只是父亲出狱后，我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虽然年少，却对人有种奇特的敏感。我认为父亲是个知错能改的人，但是另一方面又对她提出质疑，觉得狗改不了吃屎。
确实，不久后就出了事情。这件事，将成为我的家庭破碎的导火索，以及成为压垮母亲的第一步。
那天，母亲提早下班回了家，她很严肃。她问我，“你父亲向我借钱，说是要开超市，你觉得我该不该借他。”
我摇头说不。
其实我也明白，她的心里早已经有了打算。她问了好多人，亲戚朋友都劝她不要把钱借出去。她自己有自己的打量，很多事情不是看清了现实就能够狠下心做出决定的。即便我认为这件事情完全不需要考虑。
果然，她心软了，她说，“他打了欠条的。这么多年，他总是改了的。”
打了欠条，欠条，能有什么用。这张轻薄的纸，不久后，就变成了一座大山，压在她的身体和精神上。
父亲如愿开起了超市，我和母亲，还有很多被父亲借了钱的人，都以为父亲是真真正正改了性子。直到一年后后，一通电话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父亲失踪了。男人告诉我的母亲，父亲的超市关门有几天了。他失踪前几个月，超市的生意看起来不错，然而一直本身却是处在亏损的状态。本来就负债，这样一个情况，父亲不愿担责任，连夜逃走了。
经过了解，母亲得知父亲前前后后一共借了数百万，开超市花了一部分，剩下的都揣进兜里。
携款潜逃，我一直以为是电影和小说才有的剧情，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身边，甚至主人公就是我的父亲。
后来，父亲在海南的西双版纳露了面。他开着宝马，耍着女人，挥霍着“凭本事借来”的钱，生活过得别提多滋润了。母亲原本打算买房子首付的心血，就这样被消耗一空。
母亲疯了，她拿着那张欠条去找父亲对峙，谈判。去了派出所，去了法院。
父亲总说，过一段时间会还钱的，过一段时间就会解决所有的事情。过一段时间，这句话无限地拖延了时间，它一方面给了我们希望，另一方面在消磨我们的耐心，消磨我们的信任。
原本，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我并没有什么感情。这些年一闹，家里的情况愈发艰难，我对他产生了极大的恨意。我恨他没有给我应该有的父爱，恨他毁了我本就破败的家庭。
五
十年前父亲出狱到现在，他依旧背负着百万的债务，在我看不见的角落苟活着。派出所抓了他好几处，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得到法律的审判，他不该活在监狱外。
“儿子，你恨你爸爸吗？”
十年后的这天，父亲如我所愿再次入狱。无力偿还债务，或者说，不愿偿还债务，被判以诈骗罪。
母亲在电话那头问我这句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曾经非常恨他，恨不得把他剥皮抽筋 掏出他的心看看是什么颜色。恨他毁了我的家。
可这么多年的艰难日子过了，我反倒不知道对他的感觉是什么了。
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母亲在那头啜泣，许久，她说，“我很后悔，后悔嫁给了你的父亲。”
她顿了顿，吐了长长的一口气，说:“但是我不后悔生下了你。”
因为父亲，回忆里的家庭总是破碎以及灰暗，他以一己之力打破了这个完整的家。同样母亲以自己的坚强支撑了整片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