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AU】枭獍(1)

第一章

   刘四爷跟陆二爷打了一架。

   更准确一点的说法应该是,刘四爷把陆二爷按住打了一顿。

   其实一看这场战争发生的地点——戏园子后台,就知道这两位在奉天,乃至在东三省都赫赫有名的大少爷开战,定不会有什么正经的理由。

   事实的确如此,这场战争的导火索,乃是戏园子里的一个戏子。戏子名叫柳云瓷,第一个身份是奉天的名角儿,这个身份是暂时的,因为这个行业新陈代谢太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冒出个孟云瓷杜云瓷的争了他的位置;第二个身份是刘四爷的姘头,这个身份也是暂时的,因为刘四爷的姘头新陈代谢得更快,并且是毫无理由的,全凭刘四爷的心情而定。

   那天柳云瓷唱完戏谢了场,回后台换了自己的青布长衫,正对着镜子卸妆,陆二爷便领着个跟班,姿态潇洒地走了进来。

   陆二爷他爹是个黑白通吃颇有声望的老流氓,他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不差,乃是活脱脱的小流氓一个。几年之前,他老子看他成日游手好闲没个正经样子,一气之下将他送去国外镀金,三年之后学成归来,他果然是焕然一新,比以前更高了一级,不负众望地成了个文质彬彬的小流氓。

   陆二爷很有风度地落了座,对柳云瓷微笑着道:“久闻柳老板大名,今日有幸亲眼目睹了柳老板的风采,方知传言诚不欺我。柳老板果然如陆某所闻那般风华绝代!”

   柳云瓷没转头,对着镜子笑了一下,也不知是笑给陆二爷看,还是笑给自己欣赏的:“二爷言重,云瓷自知担不起这四个字。”

   陆二爷被他笑得神魂颠倒,便站起身走到他身后,欣赏着镜中柳云瓷一张粉雕玉琢的小白脸,得意道:“我说柳老板担得起,那便就是担得起,我看谁敢说不?”

   目光落在自己身后那张酷肖黄鼠狼的脸,柳云瓷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很快又舒展开来,似笑非笑地继续卸妆。

   陆二爷见他不开口,误以为是他露了羞怯,便将手搭了在他的肩膀上:“如果今晚没约的话,陆某能有幸邀请柳老板共进晚餐吗?”

   只是还不等柳云瓷表态,便不知打哪里突然冒出来个人,三两步走到跟前,二话不说,揪起陆二爷的衣领来,当脸就是一拳,把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即顺着力道倒在了地上。

   陆二爷捂着脸反应过来的时候,不请自来的刘四爷已经展开了攻势,拳脚乱无章法,就连街头地痞的兵法也要比他高明许多,勉强算得上是跟那乡下野小子摔咕噜一般的水平。若是让戎马一生的刘老帅看见,想必是要气得七窍生烟,并且在这个不成器的老四身上亲自操练一番,令他见识见识他老子的本事。

   那厢陆二爷被打得火冒三丈,几次想要站起来反击,可惜体质饱受鸦片烟摧残,越来越朝着男版林黛玉的方向发展,而对手刘四爷却是身体健康的大高个一位,毫不给他与自己对打的机会,一见陆二爷有要站起来的愿望,便又一脚将他踹倒在地,继续自己单方面的殴打。

   拳脚上占不到便宜,陆二爷便发挥自身特长——张了嘴破口大骂。只是出国留学一事对陆二爷影响太大,以至他就是骂人,也没辜负了那一肚子洋墨水,语言十分生动有趣,又不乏文采,是很有资格与报纸上那些声讨军阀大佬的文章相提并论的。

   然而刘四爷毕竟是出身于丘八家庭,虽然拳脚摆不上台面,一开口却必定是军营里学来的粗言俗语。他自觉这种乌七八糟的脏话是要低对方一等的,而且实在有辱身份,便闭了嘴,专心致志地闷头苦打。

   这被骂者是不痛不痒的,被打者却要结结实实地挨一顿皮肉之苦,故而陆二爷很快便占了下风,骂人的话逐渐被吱哇乱叫声替代。

   好在刘四爷打人归打人,却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陆二爷他老子也算是个不好招惹的人物了,能不把他打出毛病来,还是不要轻易把他打出毛病为好。于是他毫不恋战,一声不吭地转过身,拉着柳云瓷施施然离开了战场,独留下输得一塌糊涂的对手躺在地上,哀哀切切地叫得悲惨。

   待到走出戏园子上了汽车,刘四爷又恢复了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笑微微地握了柳云瓷的手:“云瓷,刚才吓到没有?”

   柳云瓷似是怕羞了,抽了手,对着刘四爷笑:“没有,我还在学戏的时候,师父打得比这要狠得多呢。”说完冲他眨了眨眼,等他为自己的艰苦经历说两句安慰的好话。

   可惜刘四爷接受了他这秋波,却并没有要怜香惜玉的意愿。他毫无感情地垂下了眼,一边将自己胸前口袋里的手帕拽出来,然后叠好重新放回去,一边进行了自我反省:自己日后是再不能为一个戏子打架了,否则在他们看来,他们是有多值得自己爱护的呢!


   刘四爷通过与陆二爷的斗争赢取来的,是请柳云瓷在西餐厅吃了一顿晚饭。

   其实柳云瓷是不大情愿吃西餐的,只是刘四爷不给他淘汰这一选项的机会,一上车就指挥着汽车夫开到了一家新开的西餐厅,直至汽车停在了饭店门口,他才温柔地转了脸问:“云瓷,你吃得惯西餐吧?”

  事已至此,柳云瓷自知就是吃得惯也得吃,吃不惯也得吃了,于是他点了下头,同样很温柔地回答:“还好。”

   两人走进了饭店坐定,刘四爷点好餐后,垂着头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他又毫无征兆地抬了头,对柳云瓷报以歉意一笑:“不好意思,最近家里出了些事情,我心情受了不少影响,要是哪里做得不合适了,你别生我的气。”

   柳云瓷看他笑得一派天真,很像一个无害的小孩子,就是心存不满也统统化作满腔柔情了,哪会小心眼儿个没完?更何况做这行的总不会傻到真跟金主过不去。

   “没有。家里出了事情,四爷心情不好也是常理之中的,云瓷怎会责怪?倒是四爷您自己,若实在繁忙,就先以要事为重吧,云瓷并不介意。”

   刘四爷观察了他一阵,确定他当真是心无芥蒂,就非常欣慰,很想要同他亲近一番。因为大庭广众之下无法动手动脚,他便把对柳云瓷的热情转移到了侍应生刚端来的牛扒上,切成小块用叉子叉了送进嘴里,还没等咽下去,便又送进一块。如此一来,他就总是在嚼个没完,旁人见了都要替他腮帮子酸疼。

   他这吃相虽有着狼吞虎咽的速度,听上去不甚优雅,但是他吃起东西来嘴巴一鼓一鼓的,瞧着十分有趣,倒也让人觉出种独特的美感来,不妥之处便自然而然地被抛之脑后了。

   柳云瓷吃不惯西餐,只兴致缺缺地挑了几片生菜叶便退居了二线,端坐在椅子上欣赏对面刘四爷的吃相。

   然而刘四爷吃得入神,对此竟毫无察觉,待他吃饱喝足了,才看见柳云瓷正注视着自己,心中疑惑,却因未曾想过问题出在自身,并没有表现出窘迫,神态自若地用手帕擦了嘴,笑问:“我好看吗?”

   柳云瓷本是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听了他这话便彻底绷不住了,伸出白玉似的食指点了他一下:“我看你像个小孩子。”

   刘四爷哈了一声,叫了侍应生来结账,拉住柳云瓷的左手,学着小孩子的神态撒娇道:“哥哥,我今天晚上还有别的事情呢,我叫司机送你回去好不好啊?”

   柳云瓷也绷着脸装模作样道:“你要到哪里去?大晚上的,你自己要注意安全,不要到处乱跑嘛!”

   刘四爷笑微微的:“到我一位叔叔家去!”

   夜里九点多,刘四爷顶着一顶毛呢礼帽抵达了他口中的“叔叔家”。

开门的是一位老仆,隔着铁栅栏看到冻得两耳通红的刘四爷,很是惊讶地接待了这位稀客,将他领到客厅坐下便走了,很快又给他端来一杯热茶。

刘四爷靠在柔软的沙发靠背上,看了那个花纹精致的茶杯,皱起眉对老仆摇了摇头:“不,不要茶。……也不要咖啡,我最近失眠病闹得厉害呢。……有酒没有?这个最好了。”

老仆只得将茶原封不动地端走,换来了半杯白兰地,这才顺了刘四爷的心。只是他着实不懂得品酒,也是相当的不自量力,竟将酒杯端起来直喝了一大口,再看向老仆时便已是眼泪汪汪的模样:“贤……你们大帅呢?怎么不见他的人?”

老仆还沉浸在对他这喝酒方式的震惊中,不甚自然地答道:“大帅出门赴宴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刘四爷往后陷了陷,吸取教训地抿了一小口酒,柔和地笑:“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我等嘛。”

   说罢,他又给自己倒了半杯。老仆看着他娴熟的动作,总觉得他这样的喝法着实白瞎了这瓶酒的价格,却又不敢说,便选择眼不见为净,借口去做其他事情了。

好在刘四爷这位“叔叔”并没有给他糟蹋好酒的机会,在他打算添第二次酒的时候,带着一身寒气回了家。

刘四爷这时已经有了醉态,捏着空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笑着扭头看了他:“贤叔,你回来啦。”

   其实按年龄算,他这位“贤叔”只比他年长十岁,更应该称之为“贤兄”,但是刘老帅向来以“老弟”来称呼这位,若刘四爷真如此叫他了,怕是有跟自己老子称兄道弟之嫌。

胡军看到他也是相当意外,转念想到刘家目前的状况,与这位刘四爷平时的德行联系起来,便在恍然大悟后平静了下来:“季明,你怎么来了?”

季明是刘四爷的表字,乃是刘老帅在老四成人礼之夜即兴所作,立意非常之简单——季者,四也;明者,烨也——只是把身份名字重新复述了一遍。

刘烨从沙发上站起来,扥了扥西装下摆,笑意不增不减:“我这次拜访,是有要事同贤叔谈。内容不便让外人听去,咱们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胡军没说话。倒不是不情愿这个请求,而是他看到自己这位贤侄早就不容置疑地走向了楼梯,都已经爬了好几级了!

于是他神情怪异地看了茶几上的酒瓶一眼,跟随刘烨的脚步,走去了二楼的书房。

一口气爬了几十级台阶,刘烨似是很累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用变了调的声音真诚道:“贤叔,想必老帅病危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大夫说他就这几天日子了,可是他要是没了,兵该怎么办呢?现在人还活着呢,我的几位哥哥就已经明里暗里地争起来了。”

他眨了眨水盈盈的眼睛,正是一副将哭未哭的模样:“若是让他们抢了去,肯定没有人会管我的,我又该怎么办呢?我们兄弟四个,我是最没出息的一个,没什么本事,做学徒又嫌年纪大了,可不就是要去睡大街的么!”

   胡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道刘老帅也算是东三省的一位豪杰了,怎么会生出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

   不过刘烨就是再怎么样,左右也不是他的儿子,还轮不着他来恨铁不成钢,所以站在外人的角度,他是很喜欢这位年轻漂亮的贤侄的,想来也必定舍不得让他去睡大街。

   他拍了拍刘烨搁在沙发扶手上的手,为难道:“季明,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可是,我也总不好去插手你家的家事吧?”

   刘烨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垂下眼轻声道:“我知道,这事情棘手得很,贤叔为难也是理所应当的。”

   不等胡军作出反应,他又忽然直视了对方,笑意盈盈地解了西装的纽扣:“贤叔,你这屋里的暖气是不是烧得太足了些?”


   最后,刘四爷终于是如愿以偿地与对方从书房谈到了卧室去。

   一番风云之后,他赤条条躺在床上,问心无愧地接受了胡军的伺候,半梦半醒之间竟是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一圈,缩在角落里睡着了,当真是没心没肺到了一种境界。

   酒精与劳累的共同作用下,他在第二天中午才悠悠转醒,将衣服皱皱巴巴地重新穿好,他一边试图把衣服拽得平整,一边慢吞吞地下了楼,怕牵扯到了痛处,又怕让人家觉察出端倪。

   在餐厅里享用过一顿兼任午餐的早餐后,他便顶着毛呢礼帽匆匆离开了,屁股十分疼痛,心中却有着十二分的快乐。

   比较之下,还是快乐更多一些,于是他在路上哼起了一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流行歌,满心欢喜地决定要去柳云瓷家做一番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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