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他之前,一整天,我无事可做,窝在工位上读王小波。
在那本杂文集里,读到一个句子,“贫穷是一种生活方式”,以及另一个句子,“很不幸的是,任何一种负面的生活都能产生很多烂七八糟的细节,使它变得蛮有趣的。人就在这种趣味中沉沦下去,从根本上忘记了这种生活需要改进。”
王小波接着写了一件关于他的一位邻居特别热爱捡垃圾,糟蹋住宅环境的同时也影响其他邻居生活的事情。
读的时候我想起自己的一些邻居,他们有的喜欢在超市里若无其事抓一把葵花籽塞进衣兜里,有的在买水果时把那些稍微有腐烂趋势的果子全部剔除,有的也热爱从垃圾堆里刨出一堆瓶瓶罐罐,还有的,比如我的奶奶,非常舍不得扔掉剩菜剩饭,以至于不管饭菜在冰箱里放了几天,她总会坚定地把它们吃完。
作为一个零食掉在地上下意识就把它捉起来放进嘴里的人,老实讲,我不觉得热爱捡垃圾有什么问题。王小波口中的那位邻居招人讨厌,是因为他破坏了别人的居住体验。
我更不认可贫穷是一种生活方式,你可以说有的人是因为懒惰、贪婪、总想着要走捷径而变穷,但这些不能构成贫穷这件事的因果。贫穷更类似于某种气息,像果实腐坏的味道,即使再掩盖,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发散出来。
说回他吧。
遇见他的时候,我跟小同事刚刚结束午觉,从家里出发,打算乘公车去单位。那辆公车即将开走,我们紧赶慢赶才赶了上去,小同事腿长一点,跑得比我快,我上车刷卡的时候,她已经在位置上坐下了。
我刷完卡,正要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忽然发现邻座有个乱糟糟的男人跟她搭话,她脸上浮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我下意识想,遇到坏蛋了,就过去强行坐在她跟坏蛋中间,试图用自己的戾气把他隔离开。
侧过脸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个残疾人。穿一件袄子,没有污垢,衣服表面油得发亮,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他有点斜视,白眼球上布满了血丝,胡子很久没刮,长得像一堆野草,手背上到处是露出红肉的伤口和疮,翻过来,手心全是茧。
他用方言磕磕巴巴地问,
“我怎么去北市区车场啊?”
小同事说,我帮你查,然后打开手机地图查了直达的公车路线。
我问他,“9路,168路,直达,你记住了吗?”
他点点头,
“126路。”
我问他,
“算了,我帮你打个车去吧,你要去哪儿?”
他说,
“嵩明,我要回嵩明。”
“嵩明哪里?”
他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你身上有手机吗?”同事问。
“没。”
“有钱吗?”
“没。”
“那你怎么回去?”
“走回去。”
他的腿瘸了,两条腿因为太久没运动,瘦成了两条细细的麻秆,用力地凑在一起,又用力地分开,一个X。
公车即将抵达我们要下的站台,我说,你跟我走吧,我去银行给你取点钱,你这样走不回去的。
他乖乖跟我们下了车,腿脚很慢,鞋底的一边磨得薄薄的,另一边却完好如初。
同事跟他并排坐在站台的椅子上,我到站点附近的银行给他取了三百块钱。
卷成一卷给他的时候,叮嘱他,
“你收好啊,不要被骗,除了买车票,吃饭,喝水,别人来找你要钱,你都别给。”
他坐在昆明的阳光下,眯着眼睛,嘴巴微张,像是没听懂,又像是懂了。
时间不多了,上班要迟到了。
我掏出手机想要给他叫个滴滴,他说,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嵩明,我可以坐公交车。
同事急得不行,
“三百块怎么坐公交车!又不是零钱!”
他低着头,看着手上那些猩红的伤口,呆呆地说,
“我坐车不要钱。”
跑回公司的路上,小同事说,
“我觉得他有点像……”
我打断她,
“你看过一个云南最近的报道没有?把一些智力有缺陷的人拐到黑煤窑打工。”
她惊讶了一下,
“我就是打算跟你说!我觉得他肯定是被拐去打黑工跑出来的!”
事后才想起,两个人都过于无措,以至于忘记了报警。
周五,目睹一个年久失修的人,慢慢途经我们,走向无可挽回的命运,就好像没有防备地吞下一颗腐烂的果子。
我们都像是被人从腹部打了一拳。
文/田可乐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