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被毛姆吸引是因为《月亮与六便士》,小说写作于1919年,一百年过去了,月亮和六便士所代表的理想与现实之间依然横亘着一道很难逾越的鸿沟,不过,这世间始终不缺少像保罗·高更一样的勇士,他们义无反顾地跨越这道鸿沟,到达了理想的彼岸,甚至也一定存在着很多的思特里克兰德,他们完全沉浸在艺术的世界,全然不在乎与现实世界割断了联系。《月亮与六便士》的故事很动人,不过,今天我想聊一聊毛姆的另外一部小说——《面纱》。小说创作于1925年,故事发生在殖民时期的香港,以及由作者虚构的一个中国内陆城镇——湄潭府。小说的扉页上引用了雪莱的诗:“别揭开这五彩面纱,芸芸众生都管它叫生活……”。“二流小说家”讲述的一流故事,无论生前身后,在英国文学史上,威廉· 萨默塞特·毛姆都不在学院派所推崇的作家行列,多数情况下,他被认为是一位畅销书作家,他曾笑称自己是个“二流作家”,但“处于二流作家的最前列”。即使如此,毛姆依然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会讲故事”的作家,《面纱》所讲述的就是一个一流的女性成长故事。
男作家们往往有种倾向,喜欢根据自己的个人认知和想象去塑造女性角色,人物很丰满,却难免偏执,过分戏剧化,相形之下,《面纱》中的女主凯蒂更接近女性本来的样子:算不上高尚,却辨得清是非。无法拒绝诱惑,却懂得及时止损。不孤傲、不偏激,也不自怨自艾。故事围绕着凯蒂的一次婚外情展开。这样的故事太容易流于俗套,然而,毛姆却讲得很高级。
凯蒂生得很美,又很聪明,却不知道年华易逝,恣意享受着社交场上众星捧月的优越感,直到25岁那年,向她求婚的人越来越少,条件越来越差,甚至姿色平平的妹妹也即将出嫁,凯蒂陷入了焦虑,索性嫁给了此时向她求婚的细菌学家瓦尔特·费恩。瓦尔特性格内敛,热衷于科学研究,他智慧、冷静,完全明白凯蒂并不爱他,他爱得很卑微,但他满足于单方面的付出。婚后,凯蒂随瓦尔特来到香港生活,在一次宴会上,她邂逅了查理·唐森,查理身居高位,风度翩翩,凯蒂很快就爱上了他。
得知真相的瓦尔特心灰意冷,作为细菌学家,他决定带妻子前往瘟疫肆虐的湄潭府工作,遭到了凯蒂的拒绝。瓦尔特于是将凯蒂出轨的事情和盘托出,并且提出条件,如果查理能保证立刻与妻子离婚,并在十天内和凯蒂结婚的话,瓦尔特甘愿和凯蒂离婚,否则,凯蒂就要接受和他一起前往湄潭府工作的决定。凯蒂听后,立刻去找查理,她一心以为,他们俩会各自体面地离婚,然后一起生活。
凯蒂并非轻浮,她从小就自知很美,轻而易举就能获得别人的爱慕,因此一直恪守着言谈举止的分寸,然而,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两情相悦。爱情扑面而来,带着初春的香草气,又宛如盛夏最炽热的阳光。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隔着面纱,迷失在爱情里,看不清生活的真相。
不如,止损
瓦尔特很理智,他比凯蒂更懂查理,懂他的野心,懂他的多情,也懂他的薄情。所以,当凯蒂满心欢喜奔向查理的时候,瓦尔特已经吩咐佣人为他们两个收拾行李了。事实上,得知真相的查理,先是一阵惊慌,害怕瓦尔特将他诉诸公堂,当他知道如果凯蒂愿意随夫前往湄潭府,一切问题迎刃而解的时候,当即表示自己无论如何不会离婚,更不会与凯蒂结婚。查理说,他不能离开自己的妻子,这关系到他的事业,他们的孩子,他一生的努力。
伤心欲绝的凯蒂与瓦尔特一起上路,她已不再惧怕瘟疫和苦难,哪怕未知的命运将她带向死亡。他们一路奔波,终于来到了湄潭府。那里的情况比想象中的更为可怕,得了霍乱的人僵死在路边,无人问津。他们安家的地方离湄潭府的中心有一段距离,凯蒂就在这片荒芜之地默默疗伤,她反复回想着和查理在一起的每一寸时光,发现太多的细节,她曾经顾不得深究,却早已暗示了查理的无情。那时的她太投入,太专心。心醉,于是神迷。所谓的男欢女爱,大概就是男人享受欢愉,而女人却爱得太认真。
瓦尔特终日奔波在外,回到家里就把自己关在实验室研究细菌。凯蒂从别人的口中了解到瓦尔特的工作,对丈夫心生敬意,但她深深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爱上瓦尔特。尽管如此,她还是开诚布公地提出,希望瓦尔特能原谅她,他们能像朋友和亲人一样没有隔阂,彼此坦诚。瓦尔特不置可否,终于承认,他之所以把凯蒂带到湄潭府,是希望她受到惩罚,哪怕这种惩罚是死亡。
明确了这一点,凯蒂的内心是震惊的,但她全然没有责怪或憎恨,只是继续在瘟疫横行之地寻找内心的平静。直到有一天,她应邀参观了当地的修道院,在那里,修女们不顾个人安危照顾霍乱病人,以及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们,这让凯蒂深受感动,决定加入修女们的工作,负责照顾修道院里的孤儿。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凯蒂赢得了孩子们的爱,也获得了生平最大的满足感。过往的种种,被时光和忙碌慢慢稀释,凯蒂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与她以往的认知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强烈地震撼着她,让她感受到真正的充实。
故事渐渐走向尾声的时候,凯蒂怀孕了,她无法确定孩子是谁的,但她真诚地恳请丈夫放下偏执,继续一起生活,然而瓦尔特却无法释怀,开始在自己身上做实验,最终因感染病毒而丧命。凯蒂被迫离开了湄潭府,回到香港之后,她成了英雄的妻子,而她自己也因为之前的工作获得了人们的欣赏。讽刺的是,她不得不应查理妻子的邀请住在查理家里。此时的凯蒂以为自己看清了查理的面目,不会再爱上他,然而,当查理靠近她时,她却依然无能为力,无法拒绝他的温存。最终,凯蒂离开了香港,用及时的结束保全了自己的尊严,准备在一片新的土地上,寻找更有价值的自我。
若你从来不曾遭遇真爱
《面纱》所塑造的女性角色并不纯粹,凯蒂并不忠于自己的丈夫,也没有沉浸在被查理抛弃的命运中自我沉沦,她的存在打破了男性作家笔下脸谱化的女性形象,她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歇斯底里的情绪,就接受了生活的真相。凯蒂不像书里的女人,她更像是现实中那些拼尽全力活着的女人,日复一日,她们伤痕累累,却来不及疗伤就头也不回地迎着命运的挑战扎进了并不完美的生活里:形势所迫的时候,她选择和一个并不爱的男人结婚,遇见爱情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地走向她所以为的真爱,直到眼睁睁见证了查理的薄情,甚至一直声称深爱着自己的丈夫最终坦言之所以带她去往湄潭府其实是出于报复,整个世界似乎都背离了她,甚至将她置于了瘟疫之地,在那里,没有鲜花和舞会,所到之处,只剩下荒芜、绝望、呻吟和死亡。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绝境之下,在一群瘦弱多病的孤儿们当中,她却获得了新的生命体验。毛姆的高明之处还在于,凯蒂的选择,并不出自于英雄式的雄心壮志,也不是因为沉浸在悲伤当中刻意赴死,她只是做了在此种境遇之下可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没有任何浮夸的成分。回到香港,再次面对查理,凯蒂深知他既不高尚,也不勇敢,然而,她也深知自己永远也没有办法拒绝他,他的甜言蜜语,抑或他的身体。于是,她立刻购买了最近的船票,离开了香港,又一次,她做出了此种境遇之下可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爱情或许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偏执,每个人大概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爱上怎样的人,但每个人终究有机会选择过怎样的生活。
雪莱说,“别揭开这五彩面纱”,然而,毛姆还是揭开了这层面纱,又或者,生活终究会赤裸裸暴露在每个人的面前,无关毛姆。在这个故事里,首先让凯蒂看清了生活真相的是查理,他们的爱情就像一张加了滤镜的照片,一旦暴露在自然光之下,美感全无。我猜想,这世间一定有很多人像凯蒂一样遭遇过不完美的爱情,并且,在这段不完美的爱情里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他人和世界的冰冷,第一次看见了没有滤镜的生活,或许,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凯蒂一样勇敢地选择及时结束,而是长久地将自己困在里面,无法释怀,所以,在说完了凯蒂的故事之后,我想谈谈爱情。关于真爱,大概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定义,于我而言,爱情可以有很多种,无关长久,无关结局,然而,真爱却只能有一种:不是单纯的爱,也不是单纯的喜欢,爱里面藏着喜欢,喜欢里也藏着爱,彼此遇见,便是一生。
年轻的凯蒂一直等待真爱的降临,但她却嫁给了自己不爱的瓦尔特,已为人妇的凯蒂遇见了查理,以为是迟来的真爱,最终,却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婚外恋。凯蒂不曾遭遇真爱,但并不影响她蜕变成更好的自己,因此,若你也曾上下求索,却从来不曾遭遇真爱,那么,大可不必为此耿耿于怀,毕竟,我们此生寻找的幸福不会因为获得了某一种圆满就真的圆满,也不会因为某一种缺失的存在而无法圆满。(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