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冷雁西看朝云已经走远,及至上了马车无影无踪之后,方才回过神来,便吩咐舟子划回去,上了岸,雁西见快要薄暮,何不用了晚饭混一混再回家,这时回家,又有什么趣味呢?
于是他慢慢踱到秦楼楚馆之地,径直来到凤来仪,去找弄玉。这弄玉艳名冠绝金陵,她本是书香簪缨之家的闺秀,北方战乱,兵荒马乱之间父母兄弟姊妹通通都被杀死,独她一个侥幸留命,一路南下,昏倒在凤来仪的门口。那日鸨母清晨开门,不想门口躺着一个满面灰尘衣裳褴褛的女孩,奄奄一息。这鸨母也不是坏人,倒扶着弄玉进门,喂了些粥给弄玉,弄玉渐渐的缓过来,看自己灰扑扑的一身,倒睡在人家堆锦叠秀的床上,十分过意不去,挣扎着要起来。鸨母按下她,道:“姑娘莫动,你身子还很不太结实,还需静养几天。”弄玉道:“阿婶,不知我这是身在何方?你看我一身腌臜,没的玷污了你这好床。”鸨母笑道:“姑娘不必挂心,这也不值什么,我看姑娘落难昏倒在我门前,偏我是个古道热肠的,就带了姑娘回来,倒是姑娘别嫌我唐突。我这地方唤作凤来仪,是风月场所。姑娘若不嫌名声不好听,倒是可以在这里静静养几天。我们这的姑娘并不是什么坏人,也是凭自己讨口饭吃,偏偏有人说的如此不堪。”
弄玉见她丝毫不隐瞒,心中有些莫名的感动。她如今落难,一个亲眷也无,倒有人不把她当作乞丐,避之唯恐不及,也不嫌她腌臜。弄玉忙道:“阿婶,你这是说哪里话?我怎敢嫌弃你这地方。阿婶肯搭救我,妾已经感激不尽了,也不知如何才能报答阿婶的大恩大德。”
鸨母见弄玉通情达理,态度谦逊,心中有几分欢喜,她叹口气说:“谁不是好人家的儿女?谁不是父母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呢?谁高兴伺候那些腌臜浊物呢?不过是没有办法的事,生活所迫罢了。”她又道:“姑娘,恕老身多嘴,能否和我说说你的来历,若是姑娘不愿意,自然也不敢强求。”弄玉叹了口气,道:“这有什么?阿婶,妾姓萧,名唤弄玉,痴长了十四岁,长安人氏。祖上也是诗书簪缨的人家,阿爹是读书人,也中了秀才,在乡塾里教书,阿娘也是大家闺秀,读书人家的女儿,妾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三个弟弟。阿婶想也听说了,北方战乱,父母兄弟全被杀害,小女子倒侥幸逃脱,随着这些灾民一路南下,不想昏倒在阿婶门前,又得阿婶搭救,实在是感激不尽。”弄玉说着,已经是泪水涟涟,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去。
原来弄玉脸上全是煤灰尘土,现她一哭,泪水便在黑黑的脸蛋上冲出两道白痕来。旁边有个小丫头掌不住笑了,鸨母便说:“你这孩子,别人正说伤心事呢,你倒笑了起来。”
那小丫头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并未留头,穿着半旧不新的杏黄银花的绫纱长裙,倒显得十分伶俐利落。那小丫头从桌上拿了一个菱花小镜,直伸到弄玉面前,弄玉一看,自己脸上一道黑一道白,倒像戏里的大花脸,确实可笑,也便不怪那小丫头唐突了。鸨母道:“红玉等会领着弄玉姑娘去洗个澡罢。”那小丫头把头一扬,道:“还用妈妈说么?我早就把衣服香皂鸡卵头绳都备好了。姑娘什么时候觉着好些,什么时候便跟我说,全都包在我身上。”鸨母用扇子点点红玉的头,嗔怪道:“就你伶俐。”又对弄玉说:“姑娘莫怪,这小丫头就是这个德行,南蛮子一个。”弄玉倒喜欢这小丫头的直爽,笑道:“哪里,那么,妾倒称得上一个北蛮子。”
弄玉朝那小丫头点点头,笑道:“我现在觉得身上好些了,劳烦妹妹,领我去洗个澡罢。”红玉便依言领着弄玉转到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那房间水汽氤氲,轻纱笼罩,很是精致。红玉撩开纱幔,只见那屋正中摆着一个巨大的木盆,旁边有两个小桶,里面装着娇艳的玫瑰花瓣。红玉笑道:“姑娘,不知北边洗澡和南边一样么?”弄玉道:“我在家的时候洗澡只是用一个小盆,一桶水便可,这个木盆怎得如此巨大,还望妹妹指点一二。”红玉笑道:“你看,这盆里现在没放水,盆上方可有两个阀子呢。玉阀子时热水,金阀子时冷水。”说着,红玉便把那玉阀子扭了几下,果真一股带着蒸汽的热泉喷了出来。弄玉惊叹这机关之灵巧,一时竟忘记了忧愁。待那热水放满了木盆的小半,红玉便关了玉阀子,打开了金阀子,果真,一股清流流了出来。红玉笑道:“姑娘你看这边。”红玉指着右边一根竹管,竹管上九十度垂下来挂着三个陶瓷的莲蓬头。弄玉笑道:“这小莲蓬头煞是可爱,难道是放这儿赏玩的不成?若是个真的莲蓬头,洗完澡吃些倒是凉爽的。”红玉捂嘴笑道:“这自然不是玩的。姑娘看着莲蓬头上可有好多小洞呢。这墙上也是有金玉阀子的,这莲蓬头可以放出热水冷水,洗头用着莲蓬头洗,方便极了。再者,姑娘在盆里洗完后可以站着用莲蓬头冲一下,岂不清爽。”弄玉赞叹道:“南边洗个澡竟是如此将就,弄玉见拙了。”说着,红玉见木盆中水已经放满,便把玫瑰花瓣倒了进去。红玉试了试水温,道:“正正好,不烫也不冰。香皂鸡卵都在地上的这小篮子里。衣服在那个小柜子里。”弄玉顺着红玉的眼神看去,地上果真有个精巧的竹编小篮子,远远的也有一个红木小柜,于是点点头道:“麻烦妹妹了。”红玉笑道:“这有什么麻烦的。那么,姑娘请罢。”说着,红玉便退了出去,放下了层层幔子。
弄玉脱了衣服,往木盆里一躺,觉得和到了瑶池一般。水果真是不烫也不冰,那花瓣发出阵阵香味,真是醉人。弄玉闭了眼,想到自己命薄,不由得滴下了几滴清泪。然而她很快拭去。她无亲无眷,独身一身,两手空空,又是个女儿身,要怎么在这个世界上过活呢?弄玉睁了眼,看着木盆里浮浮沉沉的玫瑰花瓣,不由感叹自己“身似浮萍,魂是柳絮”。弄玉定了定神,忽然想到一个注意。她为何不早不晚偏偏晕倒在凤来仪门口,这莫不是老天爷可怜她给她的一条活路。在家时分,她也算是饱读诗书,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容貌也是极好的,在凤来仪或许可以当个清倌人,然后再做计量。事到如今一切只能靠自己了,还要什么虚的脸面的,况且她本身便是极其豁达的女子,向来不爱伤春悲秋。弄玉打定了注意,便认真的洗起澡来。待她洗完澡洗完头,用手巾擦干头发,松松的挽了个慵妆髻,去小柜子里拿了衣服,原来是一件素白齐胸襦裙,想来是鸨母体恤她丧亲,特地找给她的,心里平添了一层感动。她便穿了,打起幔子向外走去。红玉正在外面等她呢,二人一起向房间走去。鸨母正坐在凳子上摇扇,抬头见弄玉,不由感叹自己几十年来所见女子竟无一人及弄玉者也,此女子通体缟素却能如此华彩照人,实在是百年难遇的美人。弄玉身量高挑,腰肢细软,鹅蛋脸,柳叶眉,秋水眼,举止有些英气。弄玉给鸨母道了万福,跪下道:“阿婶,弄玉如今有一事相求。”鸨母惊道:“姑娘快起,有何事只管说便是,何必行如此大礼。”弄玉抬头道:“阿婶,弄玉想请阿婶收留弄玉,弄玉无亲无眷,蒙阿婶搭救,无以为报,愿认阿婶为母,不知阿婶愿意否?”鸨母见弄玉美的如此惊心动魄,有何不愿意,但是她终究是个心肠软的人,劝道:“姑娘,你可是大家小姐,怎可认我做母亲,平白辱没了身份。姑娘果真一个亲眷也没有么,若有,老身倒是可以给姑娘备些盘缠,姑娘去投奔亲眷岂不清清白白些?”弄玉摇头道:“妾果真是一个亲眷也无,若阿婶不收留,妾也没有地方可去。想来阿婶是担心弄玉的名声,只是名声这东西不过是虚名,人生在世,可不是活一天是一天,自己有趣就好,何必管他人的眼光。”鸨母见弄玉心意已决,便道:“姑娘既如此说,实在是看老身很起。那么姑娘便先做个清倌人,如何?”弄玉道:“甚好,不瞒阿婶,弄玉幼时也读了几本书,诗书是很通的,琴棋书画也还过的去。”旁边红玉捂嘴笑道:“弄玉姐姐,方才才认了母亲,现在却还叫阿婶,该改口了。”弄玉道:“是了。”于是朝着鸨母叫了一声妈妈。鸨母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以姑娘姿容,实在是前途不可限量。”
弄玉自此便正式在凤来仪挂上牌,因她姿容绝代,艳名很快冠绝金陵。据那起纨绔子弟评论,这弄玉北地胭脂究竟与南国金粉不同,丝毫不扭捏作态,而且诗书是极通的,实在是一等一的人材。
这弄玉已和鸨母说明,她愿三年只着缟素,而且,见她的人需由她在屏风后面试过才行。因此,能见上弄玉的人也不多,只有姿容卓绝之人和文采灼灼之人方能得到弄玉的青睐。因着弄玉之一面难求,竟引得许多人挤破了头来求见弄玉,几乎不曾把凤来仪的门槛踏破。那起纨绔子弟又编了个口诀”北地胭脂好姿容,千金难求弄玉情。”
而这雁西,家中并无十分财产,如何能想见弄玉就见弄玉呢。原来那日他与那起纨绔子弟厮混,一人酒酣耳热之时道:“我看诸位兄弟之中要数冷兄雁西姿容最妙,我愿资助雁西兄去会会那弄玉。”那起纨绔子弟大多是被弄玉拒绝过的,于是一起哄便簇拥着雁西上了凤来仪。
弄玉与屏风后看见雁西,不由赞叹。真是造化钟灵秀,世间竟有如此俊朗之人,他人和雁西比起来真是如粪土一般。于是请雁西进来,相谈甚欢。弄玉得知雁西也是父母双亡,无亲无眷,不由得对他动了怜惜之心。于是吩咐雁西,想来找她时便从后门进来。雁西竟不用破费,有时弄玉还会资助些他。鸨母也不管弄玉,因着自从弄玉来了之后,这凤来仪竟日日笙箫,夜夜歌舞,生意好的不得了,她数钱都数不过来,何曾有闲心管弄玉与谁交游呢,再者,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是日,弄玉正在屋里吃完饭,红玉便进来说冷公子来了。弄玉忙到快请进。于是雁西便转过来,弄玉问他有无吃晚饭。雁西说没有。于是弄玉叫人添了一副碗筷,二人吃过饭,闲谈一阵,弄玉乏了,雁西便出城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