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来了个熟识的客人。说熟识,其实也并不熟,只不过每年会光顾我的饭店一两次,已经连续好几年了。听他的口音,估计是生活工作在外地的本城人。据我推测,家乡小城应该还有他的家人亲友,每次来我的店里,也即是他回来探亲的日子吧。
“啊,今天就你一个人么?”
“是啊,就我一个人。没有伴儿,自斟自饮也不错。”
热腾腾的饭菜配着热辣辣的酒,这位顾客很快便汗涔涔,独酣畅了。倾谈的欲望也一路翻腾,从心底拱向唇间。
“老板娘,你是本地人吗?”
“是,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我就说,你这土话比我说得还正宗。我也是本地人呵,十五岁就去了外地,辗转过许多地方,家乡话都不纯正喽。”
老乡认老乡,虽不至于两眼泪汪汪,却也是蛮激动的。
“你还记得牛市巷有个邮局大院吗?我就住在那里。拐过弯就是一小,我是一小的学生。”
“是吗?那我们离得很近啊。我也是一小的学生,就住在一小后面。”
“你还记得咱们学校门口放学时的热闹吗?那个卖麻糖的老夏,还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我的思绪早已在他的话题中飞回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平时无比清静放学时分无比红火的校门口已经热热闹闹地动了起来,在脑海里喧哗欢腾,亲切撩人。
卖麻糖的老夏赶在放学前已经摆好了他的小吃摊,就等着孩子们小鸟一样扑簌簌纷飞过来。老夏是个邋遢的老头,衣服常年都是乌漆麻黑,布满油光,一双手也像烧火棍一样污浊不堪。据传说,老夏做麻糖时喜欢光脚板上去踩,这样做出来的麻糖瓷实味道醇厚。孩子们一边啧啧嫌弃着,一边三五成群把老夏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不爱吃麻糖,但我爱吃“酸溜溜”,也就是沙棘果。老夏把“酸溜溜”截成两寸长的短枝,一小把一小把分好,二分钱刚好一把。鲜少有零花钱的我,把钱攒起来买了心爱的书,偶尔犒赏自己二分钱的“酸溜溜”,捧在掌心的那份知足,到现在都难以忘怀。
学校坐北朝南,对面的住户经常在马路边倒水。寒冷的冬天,校门南边马路结了亮亮的冰层,光滑如镜面,一冬天不化。我们放了学并不急于回家,排起长长的队伍挨个从冰面上滑过,尤其下雪的时候,来来回回,直滑得浑身冒汗。这项乐此不疲的游戏我们叫“打瓜查”(据我推断应该叫“刮擦”)。现在的孩子们高雅多了,叫滑冰滑雪,而且有专门的装备。
下雨时就比较惨了。路面泥泞不说,雨势大一点便聚成一处一处的水洼。不过,我们一点儿都不发愁,裤腿卷起,鞋子拎在手里,赤脚踏进泥水中,一路嘻嘻哈哈兴奋不已。那时穿着塑料凉鞋,几乎每双鞋都有缝补焊接之处,浸透水容易开胶断线,只好脱下来拎着了。
向北折进去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往后的岁月中,这条路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高高的学校围墙给过我太多隐秘的快乐。挨着围墙里面是学生们课间活动的场地,有水泥制的乒乓球案台,有绿意盎然的高大树木。
上学放学的路上,我最爱透过围墙上的小孔观看里面的学生奔跑打闹,倾听他们笑语喧哗,感觉自己比别人多拥有一个秘密一项特权。巷子狭长幽僻,甚至有点瘆人,可是一看到探出墙外的繁茂枝条,我的心就无比安定。
“老板娘,每次吃你家的饭,好像能吃出小时候的味道。我就会想起咱们柴姊巷口头(柴市巷)红火热闹的景象。”
谁说不是呢。“二葫芦”的肉丸躺在蒸笼里都能飘出葱香味;田老汉的糖干炉香喷喷地码在大笸箩里;巷口西卖菜的夫妇忙着称菜收钱;巷口东临街的住户在窗口摆了一溜铅笔橡皮圆珠笔,兼卖点小玩意。
往东点是国营饭店。家里有客人来了,父亲就会差我去国营饭店买几个雪白宣软的馒头,打一饭盒飘着红油葱花的羊杂。说是羊杂,其实就是烩粉条里面加入几块羊血,滚烫的锅里飘入一勺荤油熬制的辣椒,再撒一把葱花。那个香呵,我走几步就会把饭盒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
当年,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开饭店,并且开成专卖羊杂的特色小店。每逢有顾客说吃出了小时候的味道,我总会由衷地生出自豪之情,为家乡的特色小吃感到骄傲,为爱人的钻研精神和精进手艺感到骄傲。
“旧城改造,咱这小城现在有了大都市的风采,却没了小时候的快乐了。”顾客边吃边喝边抽空发着感慨。
可不是嘛。大型超市随处可见,高档商城比比皆是,娱乐场所光怪陆离,逛街的欲望与之相比,却是愈来愈淡薄了。看来,我们的确老了。
想想小时候,饭店,食品店,药店,五金店等等门市,前面统统有国营二字,且只此一家。一般情况下我们是无钱消费的,但逛出逛进的热情从不会消减。
我最爱提着玻璃瓶代母亲买酱油醋,回家的路上隔一阵打开瓶盖喝一小口醋,那滋味,才真叫酸爽。
跟着母亲去姥姥家,路过副食品店,母亲会称几片饼干或几块蛋糕。我盯着售货员的手左叠右折,上下翻飞,两张纸瞬间包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牛皮纸绳前绕后绕系成牢固的结。在小女孩的心里,真是既神秘又叹服。如今到处扔着塑料袋,再体验不到那份惊奇。
药店也是我喜欢的地方。犹记得黑底金字的招牌庄重地悬在门市上方,“国药店”三个字气势磅礴。店里面永远干干净净,清雅肃穆,散发着中药特有的醇香。以至于我到现在仍然喜欢闻这股中药香。穿着白大褂的跛脚阿姨平添一份清正威严之气。哪像现在的药店,闹哄哄得如菜市场。
再往东走就驻足在磨面坊的门前了。不论何时想起来,我的眼前永远晃动着那个铁皮漏斗,它时而静默,时而飞扬着粉尘。放在现在,那台磨面机实在太简陋了,可在当时,却带给我们莫大的快乐。眼睁睁的看着麦粒、玉米粒、高粱粒从这个口进去,从那个口哗哗地流出面粉,惊不惊喜?
还有废品收购站,更是孩子们的天堂。里面应有尽有,牙膏皮,旧铁钉,羊毛,破瓷器,等等等等。间或有人来卖小动物,最常见的是兔子,小眼睛滴溜溜乱转。印象深刻的还是招牌,细长条,挂在门市侧面,白底黑字,时不时在我的记忆里招摇。
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犹如院子里的那棵枣树,结满了红通通的枣子,掩映在枝枝蔓蔓的绿叶里,闪闪烁烁发着亮。一阵风过,枣子如得赦令,争先恐后飞下枝头,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提醒你去检拾,去咀嚼。
今晚 ,我和这位顾客都化作一阵风,哗啦啦掠过彼此的枝叶,珍藏的回忆顷刻间摇落一地。惟摇落,方深知枣香浓啊。
“哎呀,时间过得真快。老板娘,你看看咱们都老了。”是啊,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光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把我们推向了中年乃至老年。
淡淡的轻惆就在这个时候爬上了心头,为着那回不去的时光,也为着不曾尽兴的童年。如果能回到从前该多好!我一定走遍小城的山山水水,逛过每一条街道,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尝遍每一种小吃,留待日后慢慢品味咂摸。
与此同时,更大的喜悦挤进心间又蔓延全身。这些蜂拥而来的回忆潮水一样润泽了日益遥远的时光,让那些久远的往事散发出温暖明亮的光芒。沐浴在温暖明亮的光芒里,半生的岁月环环相扣,每分每秒都清晰可辨,骨肉相连。
回望自己的成长轨迹,原来拥有那么多的快乐那么多的爱,原来这些快乐与爱从未曾忘记,而且一直如影随形,辛苦着我的辛苦,幸福着我的幸福。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仿佛打通任督二脉,遍体舒畅。
这个晚上,感觉真好呀。感谢这位顾客的提示,让我又回到了小时候,重新游走于故乡的大街小巷,重新走过我的童年,少年,久违的快乐溢满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