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年拉菲旁边的锤子

1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的语文老师余老师总是说他们家的书柜下面的第三个柜子里有八二年拉菲旁边的锤子。具体什么样子的，他描述的倒也具体：那酒瓶是黑色的，细高脖子，商标很旧了，边角微微破损了点，大概有一个指甲那么大的破损。

但他从来不提拉菲的来源，倒总是提了一下他的那把锤子。他说那把锤子比较久远，可能事康熙时期的，也可能是明朝的。它是祖传的，比北京的王麻子的剪刀还要有名。

他总是在课上提及，但我们总是难以相信。

我们就问过他，比如，“你们家到底有八二年的拉菲吗？”

他笑着道：“你觉得没有吗？”

我们就起哄说：“如果有，你应该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他讪笑了一下，道：“生活中，有些东西不一定非要拿出来看才能证实有的。再说了，这是祖传的，又怎么可以轻易示人？”

他这么说就是有意在掩饰了，我们就更加质疑了。但余老师很快就收起笑容，道：“存在就是存在，不会以我们的意识所转移的。”

“老师说的好炫哦。根本听不懂。”看着老师那郑重其事的表情，我们在地下切切私语：“大概就有吧。”、“对啊，他毕竟是上过大学的，去过远方的人，他见识很广的。”

那我们就姑且相信了吧。

2

其实，我们也只是姑且相信了，内心里还是很多疑窦的。不过，有一件事，倒是让我们确信了起来。

有一天，一个二十左右的漂亮女生来学校找他。当时，他正在上课，看到那个女的之后，有点吃惊，然后又看了我们一眼，道：“不许说话啊，不许说话啊。我马上就回来。”然后说完就跑出教室了。

教室里一片哄笑，然后，大家都把头伸向窗外。

余老师说话倒也算数，一分钟之后又风风火火地跳进教室，脸上飞红，摸了一下鼻子后，道：“我们上课，对了，刚才讲到哪里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告诉他讲到哪里了。

他眉飞色舞地讲起课来。但具体讲的什么内容，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倒是能够想到他那夸张的肢体动作。

下课铃响后，他第一个冲出教室了。大家见状，也都像要跟着蜂王的蜜蜂似的，全都附在了办公室窗户口了。

“去去去，再不去，要罚抄古诗20遍啊。”说完，他就拉了窗帘。

我们只好趴到办公室的门缝去看。

上课铃响了后，没想到，余老师竟然带着那个女子去我们教室了。

哇，她竟然要给我们上课。（我们姑且称她为女老师吧。）

好新鲜。（我们学校仅有两个女老师。）

我们端坐好，听着她如银铃般的声音，都要陶醉了。再转头看看坐在最后一排的余老师，似乎也陶醉了似的。看到我们偷看他的时候，他立刻瞪眼，示意我们做好。

末了，她问：“你们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吗？尽管举手。”

教室里一片寂静。

她就要收拾书的时候，突然，我们班的阿伟站了起来，一脸谄笑，道：“老师，你们家书柜下面的第三个柜子里有八二年拉菲旁边的锤子吗？”

到后面的时候，大家都哗的一下笑了起来。有的女生捂着嘴笑，有的女生抿着嘴笑，有的男生笑起来浑身颤动。

女老师有点脸红，道：“你、你再说一遍。”

阿伟深呼吸了一口气，又重说了一遍。

这时，女老师也笑了起来，然后直看着余老师。余老师憋住了笑，然后咳嗽了两声。女老师眼睛转动了一下，说道：“你们余老师爱喝红酒，平时嘛喜欢做手工。那，你说有没有呢？”

“有。”大家一起大喊，都要把屋脊上的灰尘给震下来了。

3

人一旦自信，往往会飘飘然起来，当然，孩子也不例外。这里的孩子不止一个，而是指我们全班同学。

当认为于老师家的书柜子里的八二年拉菲旁边的确有一把锤子时，我们便开始四处吹嘘和炫耀了。比如，小伟对三年级的小屁孩说道：“你们的语文老师有我们的语文老师牛吗？我们余老师可是去过省城的。当然，我们老师家还有一把八二年拉菲旁边的锤子呢。”

当然，小光是这么对二年级的小屁孩说的：“我们语文老师可是上过大学的人，那知识可渊博了呢。《红楼梦》都能倒背呢。他们家的书可多了。都是一些古书。更重要的是，他们家书柜的下面还有一把八二年拉菲旁边的锤子呢。锤子比古书还要古老呢。”

自然，我们都会添油加醋地给余老师的脸上贴金。末了，总不忘把那把八二年拉菲旁边的锤子给挂上。

在九十年代，在那个远离县城的偏僻小村庄里，就单单是“拉菲”二字，对于孩子们来说都是极陌生极遥远的新词。况且又在前面加了八二年这个时间词，感觉格调立刻能上升到全人类的高度。因此，那些二年级的小屁孩总是被我们给唬的不敢还嘴。

我们总是说，总是说，以至于我们就坚信不疑了。至于有人问我，我们便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方式进行天马行空般的解释。有时，甚至不惜用谎话来支撑着那句话。

一天，一个五年级的哥哥问我，说：“你们余老师家真有一把锤子？”

“对啊。那把锥子锈迹斑斑，上面还刻着古代字呢！”我信誓旦旦。

“我去过他家看过。上面有字的。”为了增加可信度，我还说了一下：“那上面的是繁体字，估计我写出来了，你也不认识。”

他不信，于是，我用粉笔头写下了“餘”。他一愣，咬了咬嘴唇，半天认不出来。

我说：“这是余老师的‘余’的繁体字。”

就凭这一招，竟然让他心服口服。

可刚说完后，我自己的脸都红了。

后来，为了怕他再去问其他同学，于是，我便和大家统一口径，余老师家的那把锤子上刻着一个繁体字——餘。

4

虽然，我从来没有去过余老师家，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对锤子的虔诚信仰。

我们还一度把锤子写进了作文里。

有一天，余老师让我们写一篇创新作文，就是选择三个名词来构思一个故事。他给的名词有：苹果、板凳、瓷碗、钥匙。大部分人按照他给的名词构思故事了，但又几个却另辟蹊径，选择了余老师、八二年拉菲和锤子，当然也包括我。

我们写我们的语文老师余老师，并说他家是多么的富有，反正说的天花乱坠的。

那天下午语文课，余老师带着批改好的作文来了。第一个就找上了小伟。因为小伟写的太过分了，他把那锤子写成是盘古开天地时留下的，一不小心被余老师捡到的。

第二个找的小光。小光选择的三个名词为大山、锤子、酒瓶，并把锤子的来历写成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了。余老师只读了一半，就把作文扔给他了，并说：“沉香劈山用的是锤子吗？是斧头——”

声音大的差点要振林樾了。

小光捡起了作文，嘟囔着道：“故事你还没看完呢，沉香的斧头钝了，就改用锤子了。”余老师气得瞪大了眼睛，道：“改用锤子，沉香还不累死。你、你你重写。”

而我写的题目是《一个梦》，内容简单一点就是这样的。有一天，余老师打开了那个书柜，拿出了八二年的拉菲，喝了个脸红，然后变成了一个女孩子。他吓得连忙跑到了森林里。走着走着，他突然看到了前面有个丑陋的老婆婆正往一个女孩的手里塞苹果呢。他急忙跑过去，拿起了锤子就往老婆婆的头上敲了一下，然后拉起了那个女孩就往前跑。跑累了的时候，他想转头一看，却发现女孩变成了一只小老虎，老虎的嘴巴里衔着一朵蔷薇。然后，余老师就吓醒了。

余老师让我站起来，把文章读了一遍。大家笑得死去活来。余老师从鼻孔里发出了一丝笑意，不过，被他的手给完美地遮挡过去了。读完后，他并没有劈头盖脸地给我一顿臭骂，而是问我：“你的作文基本上还算扣题。但你来说说为什么女孩变成了老虎，嘴巴里还叼着一朵花？”

我突然一愣，然后道：“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说完，教室安静了几秒，仿佛时间凝止了一般。

余老师似乎也被惊艳到了，因为从他的身子一颤可以看得出来。

“句子很有诗意。不过，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句子的？”他问。

“那是哥哥写给女同桌信里的一句话。我看到后，就构思了。其实，猛虎、蔷薇和锤子、拉菲是一样的，都是残酷的和美好的组合……”

“呃，呃，你先坐下，作文就不用重写了。”他一时找不到什么词来说，就按了按我的肩膀。

5

经过那次作文，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余老师家的书柜里有一把八二年的拉菲旁边的锤子了。

当然，这话也传到了办公室，这个功劳自然有我的份。

那时，我爸爸还是学校里的主任，有一天，我爸一不小心翻看了我的作文，看到了《一个梦》后问我的。

结果，我就把余老师关于八二年拉菲以及锤子的故事给泄密了。

办公室里只有两个女老师。临近期末的一天，那个圆脸的教数学的女老师从侧面问了他：“我说小余老师啊，拉菲是什么味的呀。是不是结婚那天会请我们喝啊。”问完，就猛地笑起来，露出了坚实的牙。

那天也巧，我是去办公室我爸那拿钢笔水的，正好听到。

只见余老师努力地从嘴边挤出了一丝微笑，道：“拉菲也就是葡萄酒的味道。古人喝后，是要去打仗的。”

“怎么说？”瘦脸的女老师抬起头来一问。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余老师道。

“哦，有文化，有文化。对了余老师啊，什么时候结婚啊？年底成不成啊？”圆脸的教数学的女老师又问。

“呃，呃，估计得黄。”

“咦，咋了？”几乎，我和两个女老师同时疑问。

我还在心底犯嘀咕，余老师多么优秀啊，又懂得浪漫。就前几天，他竟然托我爸从县城里带了一束玫瑰花来，说要送女友的。大学纷飞的夜里，他和女友一起去车站迎我爸的时候，那场面简直浪漫极了。当时，我都有个冲动，想长大了也嫁给他算了。虽然我是男的。

这，这怎么才几天，就黄了呢？

他苦笑了一下，道：“没事，吵架了。”

女老师拍拍胸脯，道：“哎呀，我以为什么事呢。去哄哄就好了。”

6

余老师上课明显不如以前有劲儿了。蓬松的头发，干涩的眼神，再加上那下巴的胡子拉碴，明显，他过的不是很顺心。

虽然他说的话仍然很有意思，但声调变了，也就失去了从前的那般趣致。

我们都很忧心。

虽然，小小的四年级的学生还不懂得大人之间的感情，但看到余老师忧郁的样子，便也跟着黯然神伤。

上课的时候，我们尽量保持安静，作业做的尽量不出错误。我的蚯蚓找妈妈字体也收敛了很多。我们甚至都不敢再提他家里有一把八二年拉菲旁边的锤子了。

但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索然寡味。

我们太喜欢余老师了，不，是喜欢从前的余老师，喜欢那个一开口就能让人发笑的余老师。

7

那个期末考试是在一场大雪中结束的。

考完试后，学校老师进行聚餐，当然，也是在为余老师饯行。地点就在我家里。

那天中午，余老师喝的比较多，白酒一杯一杯地喝。末了，他还要喝白酒，我爸就说，休息休息一会儿。

但他执意不肯，最后哇的一声在酒桌上哭了起来。

我在一旁小心地听着。

“我舍不得这群孩子啊。可是，她偏要去省城，我矛盾啊——”

啊？余老师不教我们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打在地上。

后来，我站在门边，陆陆续续又偷听了一会儿，才听了个大概。原来，女友家托了关系，要在省城的一个单位里工作了，也要他去省城找工作。然后结婚。不然，他们就要分手。

一群老师都在劝他：“人往高处走嘛。这个是人之常情。对了，结婚的时候，一定请大家喝酒。”

余老师又举起杯来，道：“一定，一定。”

两个女老师为了缓解气氛，打趣道：“到时一定要给我们女老师喝拉菲啊。”

“一定，一定。”余老师频频举杯……

8

余老师的脸红艳极了，就像是雪地里开出的红梅一般。

他醉醺醺的，去了两次厕所，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像是在在耍醉拳。

临走时，他又对我爸说：“朱、朱老师，有些不好意思啊。今、今天有点失态了啊。”

我爸连忙说：“没事，没事，我送你啊。”

“不——不用。要送就让小虎送。我、我不教他了，我想让他到我家拿——拿个东西。”

什么，要我把他送回家？不对，他说要有东西送给我？到底会是什么东西啊。我既惊喜又好奇。

他敞开了棉袄的扣子，坐上了那辆破自行车。车子摇摇晃晃的，好像也喝醉了一样。

我紧紧地抱着他，就像是抱着自己的亲哥哥一般。我怕自己一松手，他就再也不见了一样。

他家离我家有六里路的路程，平时估计也就半个小时，但那天，路很滑，我们摔在雪里好几次，和树擦肩而过好几次。后来，车链子掉了，我们就一路推着车子的。

到了他家，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

他推开门，一头栽在床上。

我心里还惦记着他送我的东西呢，看他蒙着被子就硬着头皮道：“余老师，你先睡好啊。我要走了。”

哦，他咳嗽了一声，然后从喉咙里努力挤着几个字：“坐一会儿，我给你拿个东西。”

哦，我应着。然后四处打量他的房间。

房间很干净，墙上挂着很多照片。我凑过去看了看，看到了很多他的单照和他女友的单照。

我又转过身来，看了看，看到了他的一个红漆书柜。书柜上摆着很多书，我也凑过去看了看。

很快，我的眼睛就瞟到了书柜下面的柜子了。第一个柜子和第二柜子是有玻璃门的。我蹲下来，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有几个空的酒瓶。那酒瓶是高高的，脖子细长。

当我目光盯着第三个柜门上的那把跟着钥匙的锁时，我突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心紧张到要跳到额头上了。因为，余老师说过，他们家的书柜子下面的第三个柜子里八二年拉菲的旁边有把锤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身看了看余老师，他闭着眼睛，在大口大口地喘气呢。

“余老师？余老师？”我轻声地喊着。

“阿，阿——”他的嘴巴好像有些张不开似的，眼也依旧是闭着的。

要不要打开那第三个柜子的门，看看那瓶拉菲以及那把锤子？我心如鹿撞。

不可以啊，没经过同意打开别人的的柜子，就是小偷啊。

可是，他睡了啊。我只是打开看看里面有没有拉菲和锤子而已，又不是拿回家的，怎么能算偷呢？

没经过别人的同意就打开，这和小偷又有什么分别？我踌躇着，拿不定主意。

但我已经到了他家了，只要一开，就可以解开谜团了，为什么不去打开呢？错过了这个村，可能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要不，我就试试那锁能不能打开吧。只开锁，不看里面的。最后，我这么告诫自己。

正当我正要蹲下身子时，突然，窗户被风给吹开了。哐当了一下，一股冷风旋即入室，我冷得打了一个哆嗦。

“茶、茶。”余老师从喉咙里挤出了断裂的字。

“哦，好，我来倒。”我手忙脚乱。

无意中，我一脚踢中了柜子，那柜子发出了沉闷的和玻璃瓶撞击的声音。

傻傻的，我竟然把茶端在书桌上，然后，连忙连招呼都不打，便溜了。

9

很多年过去了。

如今，在这个冬天里，我突然想起了余老师，也想起了最后呆在他房间里的事情。

那天，我可能是世界上离余老师那第三个书柜下面最近的一个人吧。

他的柜子里有没有拉菲以及拉菲旁边的锤子呢？

我想了想，姑且就有吧。